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熄灯前,聂佳瑄敲着牙缸神叨叨地说:“同志们,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今晚紧急集合,跑步去塔林赏月。”
大家纷纷作惊恐状:“不会吧?”
“本台消息,凡被班长宣布阵亡的,后山跑三十个来回!”聂佳瑄那丫还激昂起来了。
相思甩个枕头过去,“小点声,别给班长提了醒儿!”
两小时后,夜深沉,月深沉,冷眼旁观着排房前窸窸窣窣的列队。
“你们自己看看,哪还像个兵?逃难的都比你们利落!各班长怎么教的?”
排长正训话,“报告!”相思姗姗来迟。
“还报告?你已经死了,尸体会说话吗?”
最后,排长大手一挥:“阵亡者留下跑步。其余解散,熄灯睡觉。”
尸体还会跑步?
跑完步,第二次紧急集合的哨声恰好尖锐响起。
“排长,我第一个到!”相思气喘吁吁地站在排长前。
集结后,短促的报数声响起,排长威严下令,“立正!向右转!跑步走!”
队列在暗夜中行进。
跑出营门,在门岗执勤的哨兵,是聂佳瑄和另一女兵。俩人假门假事地给队列敬了礼,满脸幸灾乐祸的窃笑。
部队被带到一座银山脚下,从山脚至山头崎岖的小路上,全排一趟又一趟没完没了地往来奔跑。各班班长则遍布在山路上的各个点“督战”。
相思哀怨着为啥今晚不是她站岗,站一晚上岗都比跑步强。
跑完山,就是强行军,部队在公路上快速行进,公路上的稀疏灯火,每个都可能是折返点,但更像是无尽的坐标。
披星戴月不知跑了多久,到达灯火通明的大院时,部队才停下来。
“这是咱师部的大院,新兵训练三个月结束后,你们中有许多人会要来到这里服役。天黑我就不带大家进去参观了,我们还有15公里的路程返回。女兵班留下乘车。其余都有立正。向右转。右后转弯,跑步走!”
听到排长这样吼,相思跳起来,“报告排长,楚相思申请跑回去!”
男兵们一片哗然,“楚相思,你打鸡血了?”
“哪有?我大腿都劈了,胯都拉了,走路都费劲,感觉这腿一迈啊,就抡出去了!”相思实话实说。
于是这般,相思和男兵们一起,连夜奔袭30公里。
次日晨,排长特许大伙儿晚起床一小时,并取消了当天早上的出操。
相思端着腰胯到男兵洗漱间刷牙,被男兵们笑,“楚相思你丫八成是走火入魔了!”
“哥几个都在呢?今会议什么内容呀?”
“大伙正声讨楚相思呢。”
相思把牙刷拿出嘴,“不声讨排长,声讨我做啥?咱排长才是走火入魔,晚点就阵亡,一到晚上就赶着一排的僵尸东跑西颠儿,拍鬼片呢。”
众人“哈哈”大笑,排长突然鬼魅般闪现,“楚相思,你说我走火入魔啊?”
相思自知必死无疑。
不料,排长突然笑起来,“好!强行军30公里,你们还能笑得出来,像我的兵。”说完飘然而去。众兵愕然。
营部礼堂。
新兵们激动万分,拿着刚刚受领的帽徽、军衔、领花往军装和帽子上安。
营长秦切肤庄严宣布:“这是你们人生中永远值得骄傲的一刻。从这一刻起,你们的名字将被列入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光荣的战斗序列,你们的服役期正式开始。”
掌声,雷鸣般的掌声。
“战友们,”他继续说,“你们已经成为陆军302师的一名战士,不久将在各自的岗位上,执行作战任务,咱们英雄的部队一起,从胜利走向胜利!”
接下来就是军人宣誓。
相思宣着宣着,眼泪突然大颗大颗地掉落下来,怎么忍也收不住。幸好大家都激动着宣誓,没太留意她的动静。
宣完誓,她跑到一个角落去专心哭泣。
“相思,我的相思。”
有人在身前唤她。
不像是排长的声音,也不是营长,会是谁呢?
她抬起头,他逆着光的身形,笔挺的军装,肩上是三杠一星。
相思别转身子,不让他知道她在哭。
“别哭,看我眼睛。”他蹲下来,拉着她的手。
他的声音宛似清晨漂浮在河面上的雾,低沉温柔。
她被那声音蛊惑似的,竟乖乖转过头来。
聂佳瑄说的没错,参谋长是老了,但依然英俊。眼睛黑亮,鼻子高挺,嘴巴周正,身材又高,算是魔魅天生。
“相思,你眼睛跟浴霸似的,晃人,你还是看我鼻子吧。”竟也这般幽默。
她垂下眼睑,看他鼻尖越靠越近,贴在她脸侧,用极轻的声音呢喃,“相思,我的相思”。
继后许久许久的漫长岁月里,他都这样唤她,像是口头禅。
他嘴唇微微触碰她的唇,“闭上眼”,一只手扶着她的后颈,吻上她的唇。
半晌,他错开脸,“跟我吧。”
相思站起来,立正,泪水在脸颊上肆意流淌,“给我时间考虑。”
“无论你考虑的结果如何,你都是我的。”
她视线下移,注意到他手上的素描本。模模糊糊看到优雅的人形。她便试图转移话题。
“参谋长,您画素描?我绘画水平,还停留在一个圆圈五根小棍儿就代表一个人。”
他笑,年迈的笑也能如此清冽,惊了她一惊。
“等你宣誓,顺手画了张。”没说完她就把他手里的素描本抢过去,看到位素雅美人,褪尽铅华,雍容忧郁,她不知是谁。
“我们家老太太。”他说,“英姿飒爽的女兵,曾被越南人俘虏,我们家老爷子去把人抢回来,成就一番姻缘。”
远处传来哨音,相思得了大赦般,立正敬礼,“参谋长,我要去集合了!”
不等回答,她径直跑了出去,跑了老远,忍不住回头看,聂辅周还挺立在那树荫下,望着她的方向,隔了太远,看不清他的表情。
“楚相思,拇指尖贴于食指的第二节,中指贴于裤缝!”
“聂佳瑄,两肩要平,稍向后张;两臂自然下垂!”
看秦入骨检查到后面一列去了,相思“呼”了口气,已经站了两个小时,小腿肚子上的肌肉开始不停的抖动,像是要抽筋。实在受不了,她悄悄变换着脚下的重心,好让双腿能得到一点休息。
突然间,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到她的腿弯处,猝不及防,狼狈颓然跪地。
他竟用膝盖顶她!
不及反应,耳畔就轰鸣起秦入骨炸雷般的厉喝:
“楚相思,原地蹲起100个,外加上次没做完的40个俯卧撑!”
没得选择。
“动作不标准,重做!阎班长督促!”
班长过来把她的腿再岔开些,更深地蹲下去。结果一蹲下,就再也起不来。起不来班长就揪着衣领扽,相思痛得失声,做了几个双腿都麻痹了。最后,秦入骨竟还叫来男兵的班长,二个班长一起,架着她胳膊做。
只剩下半条命,还要做俯卧撑。
相思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做了不到十个就起不来。
“一个不合格加十个!”
连长对男女兵向来平等,上脚踹她。相思连蹿起来的劲儿都没了,趴土里骂:“秦入骨,你他妈公报私仇,你丫又被我姐甩了吧?”
“辱骂长官,再加十个!”
刚乱抖着手臂勉强撑起来,又被他按着脖子趴下,然后再拼命撑起来,结果再摔下去。
摔个狗啃屎。屎没啃到,嘴磕流血了,和着沙子和唾液,沾了一嘴!
铁锈般的血腥味,直往喉头冲。
却只有倒气的份,“秦入骨,秦入骨,我要累死了,我要是累死了回头你未来媳妇儿就得崩了你!”
那厮竟还在旁冷笑,“累死?你不稀奇,新兵训练营每年都有累死的名额,告诉你,楚相思,今年还没满呢。”
相思当时真要“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尔”!
记不得怎么撑过炼狱之火,就记得最后排长吹哨:“解散!”
新兵们或躺、或卧、或弯腰、或慢走,军装上沾满了土,汗将棉衣都浸透了,人人满头、满脸都是汗津津、灰蒙蒙。
冬日的黄昏,个个头上都蒸腾着白色的气体。与其说汗气,不如说是怨气。
聂佳瑄扶相思回宿舍,脏兮兮的,也不敢往床上放,直接弃之于地,任其哼哼唧唧。
晚上还要吼歌,《志愿军战歌》、《打靶归来》、《小白杨》、《为了谁》,甚至连《空降兵之歌》、《我爱祖国的蓝天》这些跟陆军八竿子打不到边的也要唱。
“好姐姐,我爬不到上铺了,今晚上想跟你换床。”
相思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把话写纸上。
“我也爬不上去,要不你睡我床底下?”
“祖奶奶,同床总行吧?”
“朕的龙榻岂容乃想上就上?等朕翻牌子!”
聂佳瑄嘴上犀利,晚上相思从地板上摸上她床,她也没踹相思。想着起码可以好好睡个觉的相思,还没闭眼多久,大半夜的,急促的哨音就像火警似的尖叫起来,在寂静的夜里回响,紧张而可怖。
这是全连第一次吹响夜间紧急集合的集结号。
“紧急集合!”
以前听老兵们说过传说中的“紧急集合”——要在黑暗中用七分钟时间穿衣打背包跑出宿舍楼在楼前列队,迟到的,除了正常的三公里跑外还有一百个俯卧撑,有时一晚上能有三四次。到后来很多人都学乖了,上床不睡觉,睁着眼睛等紧急集合哨。
“快起来!打背包!快!”班长杀过来踹醒新兵。
相思摸着黑上蹿下跳,穿衣打背包,双手忙得像跳舞。
“这是我的鞋!”黑暗中,还和聂佳瑄抢一双鞋。
整个楼里“叮叮”乱响,楼道上新兵们在狂奔,相思在跑出宿舍时,旁边上铺的同志将背包从铺上往下一掷,正好砸中她脑袋。
生死时速啊,就算脑震荡也耽误不得,相思晕乎着脑袋继续冲杀,刚发的大檐帽掉了,蹲下来在地上乱摸,手不知被人踩了多少脚,咬紧牙关,捡起帽子继续跑。
排房前。
清冷月光下,已经黑压压站了几排。队列中新兵们还兀自收拾着身上的零碎,聂佳瑄手拎着鞋扎进队伍。相思也要冲进去时,连长大手一挥,宣布:
“停!后边的兵不许进了。”
相思听到这话,再忍耐不住,爱恨萦绕纠结,直冲脑门,她夺过旁边哨兵的冲锋枪,跳到秦入骨面前,端起枪,枪口直直地,瞄准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