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树大复盘根 冷夜哭白骨(二)

奕浅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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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穹州虽然收复,然而宋适言的顽强抵抗与滋扰并没有就此停止,穹州附近仍然集结了不少梁国旧部,可以说情况依旧不容乐观。有臣工请奏,应尽快定下西南领导之将,以镇如今军中无首的局面,也正好可以就此挫败梁国乱党。

    这本就是景棠命人在朝会时提出的奏请,也就此激起了一番水花。虽有臣工提议就此提拔西南军中的其他将领,以震国朝雄师威严。然而也有人指出梁国遗患毒瘤数年,既然宋适言带人挑衅,不如就命朝中大将直接将其歼灭,以除后患。

    朝会上虽有争论,但平乱毕竟是当前首要任务,因此在诸多朝臣的提议之下,最终还是确定由宇文宪在付易恒之后掌管西南大军,尽快平息这一次的混乱。

    这样的结果令景棠暂时安心一些,但未免西雍又从中作梗,景棠秘密修书宇文宪,要其务必趁这次机会拿下宋适言,再将西南军队好好整编,就此牢牢握住西南军权。

    在失去付易恒这个军中靠山之后,西雍虽表现得颇为忧虑,但瑟瑟看得出他并没有乱了阵脚,一是他除了付易恒手中还有棋子在军中任用,二是云丘的暗线已经由唐绍筠布置得十之八九,只等一个导火索就可以行动。

    “妾见王爷近来心神不比过去平静,是又遇见棘手之事?”瑟瑟送茶进来后绕去了西雍身后为其捏肩时问道。

    西雍搁笔,合眼暂作小憩道:“不算棘手,就是有些事还需要再作考虑。”

    “王爷向来谨慎但大多料事如神,能让王爷现今这样迟疑的,必定是难事了。”瑟瑟道。

    “有个词叫圣意难测。”西雍蹙眉低叹道,“本王只是在想,如果当真做了,父皇会是什么反应,总是觉得还少些什么。”

    “少什么就添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王爷不会不明白。”瑟瑟见西雍抬手,她便伸出手回应,稍后站去西雍面前,低头浅笑地看着他,见他此时也已经睁眼看自己,她遂用另一只手握住西雍的手道,“王爷是不知道少的是什么?”

    “不如,你替本王想想?”

    西雍言辞间稍带玩笑之意,瑟瑟便笑睨了他一眼道:“妾跟王爷说正事,王爷却打妾的趣。”

    西雍将瑟瑟又拉近了一些,伸手环住她纤细的腰肢,抬头看她道:“本王原想用永安寺的事由清王入手,连带上太子加以云丘私户的情况,将太子跟清王一起拿下,没想到付易恒的事被他们设计了,如今失了兵权,这下宇文宪的势力可就跟赵进比肩了。太子有了这样大的一个靠山,清王手底下又拿得紧,要入手倒是有些困难。”

    “王爷是担心仅凭云丘的事不足以让太子受到重创而无法翻身?”瑟瑟见西雍默认便提议道,“这件事的确不能操之过急,王爷如果觉得不稳当,不如就暂时停一停。唐公子既然将一切都安排好了,也就不急在一时,不如将太子在云丘的所有活动都调查清楚再作打算。而且王爷说要将清王跟太子一举拿下,少的不就是清王参与其中的证据么?唐公子与清王有争美之隙,王爷大可以让他出手去办这件事,哪怕为了灵徽,他都会竭力以赴的。”

    “你要本王捏造事实?”西雍的口吻让人难以分辨这一句究竟是玩笑询问还是略带怒意的质问。

    瑟瑟顿首,顺势轻轻靠去西雍身侧柔声道:“有些事只是藏得太深,大家都没看见罢了。若看见的人多了,说的人多了,那也就成了事实了,何来捏造一说?”

    西雍注视着面前笑靥嫣然的瑟瑟,她的眸光灿若生花,所有的神情都那样柔美俏丽,但就是她口中说的这些话,她语态间的镇定,在试图陷害旁人时的冷静,却又不同于普通女子,尤其在针对玄旻的事情上,她更是犹如锋锐的武器那样,试图将那个害得她失去至亲的恶人彻底铲除。

    “本王有些后悔让你直接参与进这些事中。”西雍叹道。

    瑟瑟矮身在西雍面前,贴脸在他膝上道:“妾不后悔。这世道本就不清白,妾能在王爷身边有安身之所已经十分幸运。王爷口中的污秽之事,在妾看来不过是生存之道,妾有王爷庇护,也想为王爷分忧。再说妾不过逞口舌之能,一介妇人之词,并不见得对王爷有什么帮助。反而是王爷不嫌妾粗浅,愿意将机要之事相告,妾才有些羞愧难当呢。”

    佳人温柔,总能令人不禁沉溺其中,纵使西雍在朝堂之上几多计谋划,一旦见了瑟瑟,那一身铠甲也都成了薄衣。这些年他一心扑在与景棠的明争暗斗中,为唯有瑟瑟这一抹柔情令他在紧张沉闷的生活中尚能感受到一丝轻松,这便是他愿意为瑟瑟将矛头对准玄旻的原因之一。

    西雍按住瑟瑟肩头,瑟瑟抬头看他,彼此目光在烛火在交汇,那一双秋水盈盈无限温情,令西雍不禁莞尔。

    瑟瑟也乖巧地贴去西雍胸口,在稍许沉默之后问道:“王爷之前答应妾的事,可别忘了。”

    西雍眉目略沉,道:“清王对本王也是早有防范,这次永安寺修葺的事他处处仔细,一时间也不好拿他的错处。”

    瑟瑟不发一语却显然有些不高兴了,她见西雍不说话便直起身道:“妾明白。”

    西雍看瑟瑟不乐意便笑道:“听说彤云山的枫树正红,瑟瑟可有兴致随本王前去欣赏?”

    眼看西雍有意安慰自己,瑟瑟不免笑了出来,却嗔他道:“妾不知王爷居然如此耽于享乐,之前去福临山赏荷,现在又要去彤云山看枫叶。”

    “彤云山的枫树就连父皇都十分喜爱,两日后要前去观赏。如此盛会,本王又岂会忘了瑟瑟你?”

    “王爷这样说,妾若不答应岂不是不好?”瑟瑟回道,这就又靠去西雍怀里道,“妾知道王爷做什么都必定有自己的计划,这次去赏枫,想来也有重要之事吧。”

    西雍拦着瑟瑟道:“万事多计较就当真累了,此次本王只为陪你前去观赏红云临山的景致,为博美人一笑。”

    瑟瑟闻言自然开心,在西雍颊上轻轻啄了一口,不想那人动作快,这就将她抱住轻咬了她唇上的胭脂,还笑说胭脂美人香,闹得她双颊飞晕,已然似那彤云山上的红枫,风情无限。

    赏枫当日,彤云山下即有重兵把守,普通百姓并不能入山观赏。今上特许臣工携带家眷亲信同行,因此山中赏枫之人并非寥寥,加上那些往日都身居后宫的嫔妃也得以出门游玩,这一场只属于国朝上层亲贵的秋日游幸更多了女眷之间争妍斗艳的意味。

    今日女眷多聚于山南枫林最密集之处,秋光融融,碧空浩瀚,她们身在期间更似秋季盛放的各色繁花点缀在山间红云之中。

    唐绍筠跟随西雍赴会,本以为灵徽不会愿意参加这样的上流聚会,不想她竟然答应了。但她毕竟不愿意与那班王孙夫人处在一起,便一个人进了枫林深处。

    风起萧瑟,却因为这漫山红枫而少了萧条感受。梁国不适宜枫树生长,因此全国几乎没有一处可以观赏枫林的佳处,她之所以答应唐绍筠前来彤云山,确实有想要亲眼见一见这所谓“彤云霞色”的景致。

    登上一处小丘后,灵徽抬首眺望,果真望见那成片的红枫如火笼罩山头,视线所及之处都是如此浓烈的颜色,一直蔓延到天际一般,与那空澈明净的天光相接,一处热烈,一处静谧。

    山风吹得灵徽衣发撩飞,她不知自己这一身白衣墨发素净得与那片红枫成了鲜明对比,碧空之下漫山红叶,但这红海之中一点白裙飞扬,格外引人注目。

    灵徽近来少有心境开阔的时候,今日望见这自然神奇少不得心中赞叹,心情也随之好转一些,只是那一抹笑意还未完全在她脸上展开,就因为身后的不速之客而即刻被丘上秋风吹散。

    “唐绍筠去了一趟云丘就再没动静了?”玄旻看着那红枫之前的清瘦白衣,目光也不由多停留了片刻,但终究还是未免引人注意而转身入了枫林中。

    灵徽见玄旻离去,他一袭玄衫行走在枯草与蓝天之间,面前那片枫林犹如火海,他便像是个要投入其中赴死之人,不禁令她想要上前阻止,也就鬼使神差地跟着玄旻一起入了枫林中。

    “靖王在唐绍筠回来之后就没有了任何吩咐,唐绍筠最近都在建邺处理商务,没有异动。”灵徽回道。

    两人这样一前一后行走在林间小道之上,身边不时有枫叶落下,灵徽顺手接了一片枫叶捏在手里,莫名想起那些红叶题诗的故事,心情随之低落,抬眼时见玄旻已经走出一些距离,她却将那片红叶握在掌心,没再跟上去。

    玄旻发觉灵徽的异样之后转身相顾,红叶海中两人隔着丈许的距离彼此注视,秋风不歇,总是三三两两地吹落一些枫叶落在两人之间。

    玄旻提步走去灵徽面前,秋光就照在他们相隔不过寸许的空间里,他低头看着神色莫名的灵徽,觉察到在彼此分别的时间里眼前女子的身上似乎发生了一些改变,但他却无从得知这样的改变究竟是什么——她的眼光神情甚至是一举一动都跟过去一般无二。

    目光交汇处依旧是暗中的针锋相对,灵徽手中的枫叶终究在她松手之后落去了地上,而她也转身想要离开玄旻身边。

    “我要的东西呢?”

    灵徽的脚步因为玄旻的这一问而停止,她背对着玄旻道:“我还想再多接触一些再给你。”

    “是因为唐绍筠做得太好而令你动摇了先前的决心,所以你想要拖延下去?”

    “没有。”

    “如他对你的心意,不可能这么久了依旧没有让你接触那些私账。”

    灵徽转身质问道:“这么久了,你不也没有动太子分毫?甚至还帮宇文宪拿了西南的兵权。”

    玄旻对灵徽稍显激动的反应略微吃惊,稍后才镇定道:“我还是高看你了。”

    面对玄旻这样的讥讽,灵徽自然不服,只是她深知玄旻喜欢故弄玄虚的心性,便冷笑道:“我只想尽快为灵淑报仇,这是你答应我的。”

    她的目光那样坚定,对他的信任就像是对复仇的决心那样毫不动摇,她从不曾怀疑他的话,哪怕他们之间有着那样深沉的仇恨,他甚至是她的仇人,但她就是相信他的一字一句,这种信任连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玄旻拾起那片被灵徽丢弃的枫叶,慢慢走去她面前,举着枫叶在她面前道:“该是你的,我必定让你全都得到,你如果等不下去,可以随时停止你我之间的交易,只要你不怕宋适言的人头随时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他将枫叶塞去灵徽手中,感觉到她要反抗时,他死死地扣住,再去看她时,他的目光恢复了最初的阴鸷冰冷。这令灵徽顿时恍惚起来,逐渐意识到在这之前玄旻的举动都显得陌生,但她又想不出究竟是哪里奇怪。

    玄旻就这样按住灵徽的手,掌心里沾有她肌肤的温度,让他有片刻的失神,但很快恢复,微微眯起眼道:“想不想见宋适言?”

    “我大哥在哪?”

    “穹州。”

    灵徽对这样的答案感受莫名,但知道宋适言没有落在玄旻手中,她安心了不少,却又不明玄旻这样问的用意,便问道:“什么意思?”

    “你跟宋适言见面何时再相见,就看靖王何时动手。”

    玄旻一语才毕,闻说忽然现身,她全然无视玄旻与灵徽在此时看似亲密的动作,道:“今上正在找你。”

    玄旻脑海中迅速思量之后,唇边即现一丝颇为惊喜的笑意,一面松开灵徽一面道:“收拾收拾,准备动身吧。”

    不等灵徽追问,玄旻便快步离去,她正要去想闻说询问,然而那女侍卫只是给了自己一个“不可相告”的表情就离开了视线。她虽然对玄旻这样的行为十分痛恨,但也知道如果不是要紧之事,闻说不会这个时候出现,而玄旻离去时的神情也大有为难的意思,她便以为出了事,这就要去找唐绍筠探问情况。

    灵徽才走出几步就发现瑟瑟不知何时来了此处,两人因为上次在曲水涧的事而莫名其妙有了矛盾,如今相见气氛也显得尴尬。但灵徽这次担心的却是瑟瑟不知有没有看见她跟玄旻在一起,毕竟方才她一心关注在玄旻身上,并未留意周围的动静。

    瑟瑟默然盯着灵徽,像要从她身上探知出什么来。

    周围枫叶被山风吹得沙沙作响,稍后又有脚步传来,想必是其他女眷将要到此游玩。

    灵徽不想与那些人打交道,更不想重蹈在曲水涧的覆辙,便暂时放下了心中的疑虑快步离去,也不去管瑟瑟是不是一直站在原处看着自己离去的背影。她在与瑟瑟独处的短暂时间里觉察到了来自瑟瑟的不友善,那种只属于女人与女人之间的敌意从瑟瑟的眉眼间传递出来,让她莫名的同时又极为厌烦。想来上一次瑟瑟在曲水涧的落水事件也是因为这无从说起的敌意而发生的故意陷害,可灵徽不明白,与自己几乎没有交集的瑟瑟为何会有这样的心情与举动。

    听见唐绍筠叫自己的时候,灵徽才回过神,那人上前的第一句话就是“永安寺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