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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书·列侯·青王惜云传》中,那位号称“剑笔”的史官昆吾淡也不吝赞其“天姿凤仪,才华绝代,用兵如神”。她一生经历大小战役数百场,几乎未有败绩,与同代之皇朝、丰兰息并称乱世三王。但不论在当时是何等惊天动地的战斗,到了惜墨如金的史官笔下,也只是三言两语即表过。
但景炎二十六年五月二十五日,风惜云于鹿门谷内,以一万之众袭歼冀州五万争天骑,这以少敌多并大获全胜的一战,史书上除却简略的记载外,还留下了这样一句:青王射皇将于箭下定胜局,然半刻里神痴智迷,险遭流矢!
这句话给后世留下了一个神秘的谜团,那一战里到底有什么使得风惜云会“神痴智迷”?
体贴的人猜测说,那是因为急行军一夜后又遭暴雨淋体,青王身为女子,且素来羸弱,当是发病所致;浪漫的人则猜测说,青王一箭射死的青铜皇将与其有情,是以心神大恸;还有些离谱的猜测说,那一战里青王杀人太多,惹怒上苍,因此遭了雷击以致神志不清……
无论那些猜测有多少,却无人能确定自己所猜为实,就连那一战跟随青王身侧的风云骑都不知为何他们的主上会有那种反应,只知那一战之后,他们的主上很久都没有笑过。
五月二十六日丑时,风惜云抵晏城。
五月二十七日辰时,风惜云攻晏城。
申时,晏城破,风惜云入城。
在晏城的郊外,有一座小小的德光寺,僧人们在争天骑攻破晏城时便逃走了,偌大的寺院此时一片空寂。
风惜云推开虚掩的寺门,穿过院子,一眼便看到佛堂正中摆放的一副薄棺。
她抬步跨入佛堂,看着那副薄棺,眼睛一阵刺痛。
立上棺材前,她抬手抚着冷硬的棺木,恍然间想起了少时的初遇。少年的她游走在青州王都的小巷里,然后一个黑小子追上来,黑脸肿得高高的,棕眸里却燃着不屈的怒火,叫嚷着,“你别跑,还没打完呢!再来,这回我定能赢你!这回咱们比力气,你要是还赢了我,我就一辈子都听你的……”
“包承……”风惜云眼前模糊,声音破碎。
门口忽传来轻响,难道是包承的魂魄知晓她来而求一见?风惜云猛地回首,淡薄曙光中,一个年约十五六的小和尚,怀抱着一捆干柴站在佛堂前。
“女……女施主……”小和尚呆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立于棺木前的人,虽为女子,却一身银甲,难道是个将军?脸上犹有泪痕,定是刚才哭过了,是为包将军哭的?那她应该是个好人。
“你是这寺中的僧人?”少顷,风惜云恢复了平静。
“是的,小僧仁诲。”小和尚放下怀中抱着的干柴,然后向她合掌行了个礼。
“包将军是你收殓的?”风惜云低头看着棺木,眼神一黯。
“是的,小僧去找冀州的将军,想收殓包将军的遗骸,冀州的将军答应了。”仁诲也看着棺木,“小僧无能,只找着这副棺木,委屈包将军了。”
“城破时你没有逃走吗?小小年纪,竟也敢去要回包将军的遗骸。”风惜云打量着小和尚,他穿着灰色旧僧袍,平凡朴实的脸,无甚出奇之处,唯有一双眼睛纯然温善,那样的眼神,让她想起了玉无缘,“你不怕死吗?”
“主持吩咐小僧留下来看护寺院,小僧自然要留下。”仁诲被风惜云的目光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摸摸自己光光的脑袋,然后再抬首看一眼她,小小声地道,“冀州的人也是人,小僧不为恶,他们不会无故杀害小僧的,而且他们说包将军是英雄,所以将包将军的遗骸交予了小僧安葬。”
风惜云深深打量着小和尚,最后微微颔首,“仁诲,好名字。”
仁诲听得风惜云赞他,不由咧嘴一笑,敬畏的心情稍稍缓和。
这时,寺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然后便见徐渊疾步跨入寺门,身后跟着上百风云骑的将士,待见到风惜云安然无恙,才似松了一口气。
“主上,您已经两天两夜未曾合眼,不好好歇息,怎么独自跑来了这里?若是城内还藏有争天骑残孽,您岂不危险!”徐渊以少有的急促语气倒豆子似的说完,目带苛责地看着年轻的女王。
“好了,孤知道了,这就回去。”风惜云手一挥,阻止他再说教下去。
“主……主上?”一旁的小和尚仁诲满脸惊愕。难道眼前的女子就是青州的女王?
风惜云转头看向仁诲,神色温和地道:“仁诲小师父,孤谢谢你。”
“谢谢小僧?”仁诲依旧呆愕。
“谢谢小师父收留了包将军。”风惜云目光哀伤地扫过堂中的棺木。
徐渊目光看着黑色的棺木,脸上掠过悲痛,双唇却紧紧一抿,垂下目光望着地面,似看不到那黑色的棺木,便可以否认他的兄弟躺在了那里。
“这个……主上不用谢小僧。”仁诲的十根手指绞在一块,不自觉地越绞越紧,“小僧不过凭心而为。”
“小师父仁心无畏,日后必能成佛。”风惜云微微勾起唇角,想给他一个和蔼的笑容,但终究失败,一双眼眸瞬间浮现而出的,是深沉的凄哀。
年轻的小和尚仁诲那时只觉得女王的笑太过沉重,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女王纤细的肩膀上,而女王却依然要微笑着挑起。那一刻,他很想如师父开导来寺中礼佛的那些施主一样,跟女王讲几句佛语,让女王轻松地笑笑,只是那时候他脑中一片空白,最后他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主上亦是仁心无畏之人,日后必得善果。”
说罢,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露齿一笑,不知是他的话还是他的笑,女王也终于绽颜笑了笑,虽然笑容很浅,但很真实。
很多年后,已是佛法精深、受万民景仰的一代高僧仁诲大师,回忆起当年与青王惜云那唯一的一次会面时,依然说:“仁心无畏,青王惜云诚然也。”
只是那时候的他,说出此语时带着一种佛家的叹息,即算是一句赞语,听着的人却依然从中感受到一种无奈的悲怆。
而此时的风惜云,移目看向棺木,然后吩咐道:“徐渊,将包承送回王都吧。”
“是。”
“主上,请等一下!”仁诲猛地想起了什么,忽然匆匆跑进了后堂,片刻后手中抓着一支黑色的长箭过来。
看到那支长箭,风惜云眸光瞬间一冷,然后深深吸一口气,“这是?”
“这是从包将军身上拔下的。”仁诲将那长箭递给风惜云。
风惜云接过长箭。
箭尖上染着暗红的血迹,她手指轻轻抚摸着干涸的血迹,想着就是这支箭取了包承的性命。长箭比一般的铁箭要细巧些,银色的箭身,银色的箭羽,无须追问,这定然就是霜羽将军秋九霜的箭。想至此,她蓦然一惊,攻城的确是秋九霜,能一箭取包承性命的必也是她,但出现在鹿门谷的却是……那她去了哪里?难道……
风惜云猛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徐渊!”
“臣在!”
“传令,晏城留下七千风云骑驻守,余下随孤即刻启程班师无回谷,另传孤的旨意,着谢将军派一万禁卫军速驻晏城!”
“是!”
无回谷里。
“公子。”丰兰息的营帐外传来齐恕的唤声。
“进来。”帐内软榻上斜卧着的丰兰息,正望着小几上摆着的棋盘,独自一人凝神思考着棋局。
“公子,今日对面忽有了冀州争天骑的旗帜。”齐恕的神色颇有些紧张。
“哦?”凝视棋局的丰兰息终于抬头看他,“如此说来,争天骑已到无回谷了?”
齐恕点头,内心担忧起来,“主上亲自去阻截争天骑,而此时争天骑却出现在无回谷,难道主上她……”
丰兰息却浑不在意,自软榻上起身,“那女……你们主上既亲自去阻,争天骑便不可能过她那一关,现在争天骑出现在无回谷,那么……”他垂眸看着棋局,刹那间眸中闪现锋芒,“那么这必是另一支争天骑!”
“另一支争天骑?”齐恕一愣,“公子的意思是说,攻下晏城后,他们即兵分两路,一路追击李将军,一路直接来无回谷相助?”
丰兰息点头,“齐将军,传令下去,今夜除巡卫外,全军早早休息。”
齐恕又是一愣,道:“公子,现在争天骑既然来了,我们更应全神戒备才是。”
“你们主上若在此,你也这么多疑问吗?”丰兰息的目光落在齐恕身上,墨黑的眸子深得看不见底。
只这轻轻一眼,便让齐恕心头一凛,慌忙垂首,“谨遵公子之令!”
“下去吧。”丰兰息依然浅笑雍容,神色间看不出丝毫不悦之态。
“是!”齐恕退下。
“齐将军。”
齐恕刚走至帐门处,身后传来丰兰息的唤声,他忙又回转身,“公子还有何吩咐?”
“派人送信给你们主上。”丰兰息语气淡淡的,墨色的眸子扫过棋局后,再度落回齐恕身上,“虽然我知道,即算你没有我的命令也会快马送信予你们主上,不过我还是说一句的好,送信的人直往晏城去就好了。”
齐恕心头一惊,然后蓦然明白,主上虽说是拦截争天骑,但之后定会前往收回晏城,想不到这位兰息公子竟是如此熟知主上之性。他恭敬地垂首,“是!”
“可以下去了。”丰兰息挥挥手。
待齐恕退下,他走回榻前俯视着棋盘,然后浮起一丝趣味的浅笑,“争天骑果然来了!这一次……无回谷必定会十分热闹!”
金衣骑皇朝的营帐里,秋九霜正躬身行礼,“公子,九霜幸不辱命,已攻下晏城,特前来向公子复命。”
“九霜辛苦了。”皇朝抬手示意秋九霜免礼。
秋九霜直身,抬眸扫了一眼帐中,只看到坐在皇朝身旁的玉无缘,预料中的人却不见,不由道:“公子,他还没到?”
“还无消息。”皇朝眉峰微皱,似也有些忧心。
“按道理他该在我之前赶到才是。”秋九霜不由将目光望向玉无缘,似乎盼望他能给她答案。
“从对面的情形看来,亲自前往阻截他的似乎是青王风惜云。”玉无缘道,目中似有隐忧。
“青王亲自前往阻截,那他……难道?”秋九霜眉头微皱。
“他这么久没有消息,那么只有两种可能。”玉无缘的目光落在皇朝身上,“一是被困无法传递消息,二是……全军覆没!”
“什么?不可能!”秋九霜惊呼。
可皇朝闻言却默然不语,眼眸定定地看着帐门,半晌后才沉声道:“这是有可能的。风惜云……她有这种能耐!”
“那是五万争天骑,而且……风惜云既然是风夕,那么她怎可能伤他……”秋九霜喃喃自语,不敢相信五万争天骑会全军覆没。
“末将求见驸马。”帐外传来唤声。
皇朝目光一闪,“进来。”
一名幽州校尉踏入帐中,手中捧着一物,躬身向皇朝道:“驸马,末将巡哨时在三里外的小路上发现一名士兵,浑身是伤,已无气息,他的手中紧紧攥着这半块青铜面具。末将觉得事有蹊跷,看他的装束,似是贵国的争天骑,所以就将这东西带来给驸马。”说完他将手中之物呈上。
秋九霜一见,顿一把上前将那面具抓在手中,看到上面的血迹,手止不住地哆嗦了起来,转首看向皇朝,目中含泪,“公子……这是……”
皇朝走过来,默默伸出手,接过那半块面具,那面具上的血迹已干涸成褐色,他手指抚过,冰凉透骨,面具上方,额头中心残缺边缘上,有洞穿的痕迹……这是一箭正中眉心?一箭取命!风夕……你竟这般狠得下手!
“公子,瀛洲他真的死了?”秋九霜犹是不敢相信。
“瀛洲他……”皇朝低沉哀痛的声音猛地顿住,紧紧攥着面具,从齿缝里冷冷挤出几字,“风夕,你好样的!”那一刻,他也无法辨清心中到底是悲伤还是痛恨。
“你先下去吧。”一旁的玉无缘站起身来,对伫立帐中,似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校尉道。
“是。”那人退下。
“当日接到公子手令,瀛洲他……”秋九霜抬手抹了脸上的泪水,“他虽未说什么,但九霜看得出来,他知道了青王就是白风夕时的那种眼神,或许他已早有打算。”
“这一次是我的错!是我算计的错!”皇朝捏着青铜面具涩声道,“我算对了事,但算错了人,算错了人的心!”
玉无缘闻言眸光微动,看着皇朝手中的面具,最后看向皇朝沉痛的双目,那双眼中闪过的寒光,让他无声叹息。
“公子,九霜请命!”秋九霜猛然跪下。
皇朝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爱将,手指几乎要捏穿了面具,唇紧紧抿住,半晌不答。
“九霜,我知道你想为瀛洲报仇,但你连日奔波,还是先下去休息吧,一切你家公子自有计较。”玉无缘的声音微微透着一种倦意,又带着一种淡淡的温柔,让秋九霜悲痛又躁动的心情稍稍平息。
“可是……公子,既然青王领兵去阻截瀛洲,那么无回谷的兵力必然减少,又无主帅在,正是一举重挫风云骑的好机会!”秋九霜抬首,目光灼亮地看着面前的两位公子,“公子,请允我所请!”
“九霜,你起来。”皇朝扶起秋九霜,“风惜云虽不在,但丰兰息却坐镇在无回谷里!”
“公子……”
皇朝摆手,打断秋九霜的话,“九霜,现在无回谷至少还有三万风云骑,风云六将还留三将在此,更有一个比风惜云更为难测的丰兰息,所以我们决不可妄动。”
“九霜,先下去休息吧。”玉无缘再次道,“等养足了精神,自然是要你领兵的。”
“九霜,去休息。”皇朝也发话。
秋九霜无奈,“是,九霜告退。”
待秋九霜离去后,皇朝抓着手中的青铜面具,摩挲良久,最后长叹,“当日在北州,我救回濒死的瀛洲,以为是上苍护佑,不忍折我大将,谁知……谁知他终还是还命丧于风夕!”
“当日你隐瞒瀛洲活命的消息,将之作为一步奇兵,这步奇兵是生了效,引开了风云骑的阻截,让九霜的五万大军安然抵达无回谷。但同样的,这步奇兵也毁于你的隐瞒。”玉无缘的目光落在那半块青铜面具上,眸中溢出悲伤,“如若风夕知晓这面具之后的人就是北州宣山里她舍命救过的燕瀛洲——那么这一箭便不会射出。”
“不会射吗?”皇朝忽然笑了,笑意冷淡如霜,“无缘,在你心中,她依然是揽莲湖上踏花而歌、临水而舞的白风夕吗?白风夕是不会射杀瀛洲,但是风惜云一定会射出这一箭!因为她是青州的王!而瀛洲——是冀州的烈风将军!”
玉无缘闻言转首,眸光茫然地落向帐外,微微抬手,似想抚上眉心,却又半途垂下,垂眸扫一眼手掌,片刻后,他轻幽的声音飘在帐中,“你又何尝不是,否则怎会记着‘踏花而歌、临水而舞’。”
皇朝默然,目光看着染血的青铜面具,许久后,冷峻的声音响起,“现在……只有风惜云!”
玉无缘转头看他一眼,目光已平淡无澜,“这一回你们又是一个平手。九霜射杀包承,她射杀瀛洲;你折五万争天骑,她折五千风云骑及五万禁卫军;她收回晏城,你大军抵至无回谷。”
“风惜云……唉,上苍何以降她?”皇朝抬眸看着帐顶,似欲穿过这帐顶问问苍天,“无缘,我们不能再等了,明日……只待明日!”
“明日吗?”玉无缘微叹,“丰兰息在无回谷,还有三万风云骑,争天骑加金衣骑虽有六万,但若想全歼风云骑,那也必是一场苦战!”
“莫说苦战,便是血战也必须一战!”皇朝霍然起身,“风惜云定会很快知悉我的行动,我必须在她领兵回援无回谷之前,歼尽这三万风云骑!风云骑一灭,这青州也就崩塌了!”
“这几日的试探你也应该知晓了,丰兰息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对手,你若无十成把握,那么……便是胜,也将是惨胜!”玉无缘双手微微交握,目光微垂,平静而清晰地道,“惨胜——如败!”
“若是……”皇朝走至玉无缘面前,伸手将他的手抬起,金褐色的眸子灿如炽日,“若你肯出战,我便有十成的把握!”
玉无缘闻言抬眸看一眼他,神情依然一片淡然,“皇朝,我早就说过,我会尽己所能助你,但我决不会……”
“决不亲临战场杀一人是吗?”皇朝接口道,垂目看着手中有如白玉雕成的手,“这双手还是不肯沾上一丝鲜血吗?玉家的人,得天独厚,慧绝天下,被誉为天人,想来还离不开这份慈悲心肠。”
“慧绝天下……得天独厚的玉家人……”玉无缘目光空蒙地看着自己的手,半晌后,浮起一丝浅浅的笑,眼眸深处有着难以察觉的悲哀与苦涩,“上苍对人从来都是公平的,玉家人拥有让世人羡慕的一切,却也拥有着让世人畏惧的东西,那是上苍对玉家的惩罚!我们不亲手杀人,但襄助于你又何尝不是杀人?助你得天下,不亲手取一条性命,这都是玉家的宿命与……可悲的原则!”
“无缘,我们相识许多年了,每当我需要你的时候,你都会在我身边。”皇朝的目光紧紧盯在玉无缘面上,似想从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窥视出什么,“但我却无法真正把握住你。风夕是我无法捕捉的人,而你却是我无法看透的人。”
玉无缘淡淡一笑,抽回自己的手,站起身来,两人身高相近,目光平视,“皇朝,你只要知道一点就够了。在你未得天下之前,我决不会离开你,玉家的人对自己的承诺一定会实现的!”
“驸马,驸马!青王已至无回谷了!”帐外忽传来急促的唤声。
两人闻言疾步出帐,但见对面的白凤旗飞扬于暮色之中,显得格外鲜明。
“她似乎永远在你的计划以外。”玉无缘看着对面涌动的风云骑,听着那远远传来的欢呼声,微微叹息道。
“风惜云——实为劲敌!”皇朝目光遥望,神情却不是沮丧懊恼,反而面露微笑,笑得自信而骄傲,“与这样的人对决,才不负这个乱世!这样的天下、这样的人,才值得我皇朝为之一争!”
“无回谷里,大约是你们争战天下的序幕。”玉无缘抬首望向天际,暮色之中,星辰未现,“其实无回谷不应该是你们决战之处,你的另一步奇兵……”
“那一步奇兵连我都未敢肯定,风惜云她又岂能算到。”皇朝负手而立,紫色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高大挺拔,一身傲然的气势似连阴暗的暮色也不能掩他一分。
“主上,您回来了!”
风云骑王帐中,风云骑诸将兴奋地冲进来,就连伤势未愈的修久容也来了。
“嗯。”相较于众人的兴奋热切,风惜云却显得太过平静。
“久容,你的伤势如何?”眼眸扫过修久容的面容,那脸上的伤口因伤处特殊,不好包扎,所以只用伤药厚厚地敷在了伤口处,凝结着血,粗粗黑黑的一道,衬得那张脸十分的恐怖,风惜云的心不自觉地一抖,眸光微痛。
“谢主上关心,久容很好。”修久容道谢,脸上是一片坦然,未有痛,未有恨,未有怨,未有悔。
“伤势未愈,不可出营,不可吹风,不可碰水,这是我的命令!”风惜云的声音冷静自持,但语气轻柔。
修久容闻言刹那,眼眸一片灿亮,抬首看一眼风惜云,垂首道:“谢主上!久容知道!”
风惜云微微颔首,转头看向齐恕,“齐恕,我不在时,谷中一切如何?”
“嗯……”齐恕闻言不由看向其他三人,其他三人也同样看着他,“嗯,自王走后……嗯……”
这要如何说呢?齐恕看看坐在椅上、等着他报告一切的主上,想着到底该如何道述。
事实上,自风惜云离谷后,这谷中……嗯,风云骑基本上没有做什么事,至少没有与金衣骑交过一次锋,可是你要说没做事,他们倒又做了一点点事,只是不大好拿出来讲罢了。
五月二十五日,他们前往丰兰息的帐中听候安排,只得到一个命令:在巳正之前要找到一百三十六块高五尺以上、重百斤以上的大石头。然后丰公子便潇洒地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而他自己——据说——闭目养神半日,未出营帐。
因主上吩咐过,不在期间须一切听从兰息公子的命令。所以他们虽一肚子疑问,但却依然领人去找石头,发动五千将士,总算赶在巳正前将一百三十六块符合他要求的大石采回。
当日酉时,丰大公子终于跨出营帐,指挥着一干士兵们将大石块全搬至两军相隔的空地上,然后挥退那些士兵,就见他一人在那观摩了半晌,再然后就见他袖起……石落……袖起……石落……丰公子他只是轻松地挥挥衣袖,那一百三十六块上百斤重的大石便全都听话地落在各自的点位上。
待弄完了一切,丰公子拍拍手,然后丢下一句:所有风云骑将士,皆不得靠近此石阵三丈以内!
他们跟随风惜云久矣,自问也熟知奇门阵法,但对于他摆下的那个石阵,却无法看出是何阵,只是稍得靠近,身体便不由自主地生出战栗之感,仿佛前方有着什么可怖的妖魔一般,令他们本能地生出畏惧之感。
五月二十六日,金衣骑中的一名将军领兵一千前来探阵,当他们禀告于丰兰息时,丰大公子正在帐中画画,画的是一幅墨兰图,闻得他们的禀告,头都没抬,手更没停,只是淡淡丢下一句:随他们去吧。
而结果……那一次,是他们第一次见识到这个与主上齐名的兰息公子的厉害与可怕之处,也打破了他们心中那个看起来温和无害的公子形象。
一千金衣骑入阵,却无一人生还!阵外的他们清清楚楚地看到……看到那一千金衣骑全部如被妖魔附体般完全丧失理智,自相残杀!他们并未出战,只是看着,但比起亲自上阵杀人,这……更让他们胆寒!
曾经以为血凤阵已是世上最厉害的阵法,但眼前……这才是世上最凶残、最血腥的阵法!血凤阵至少是他们亲自参与了厮杀,还有他们自己挥洒的热血!可眼前,未动一兵一卒,那些金衣骑的刀剑竟毫不犹豫地砍向自己的同伴,砍得毫不留情,砍得凶残入骨……原来站在阵外看着敌人们自相残杀,竟是这样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
那一刻,他们对于这个总是笑得一脸雍适的兰息公子生出一种畏惧,表面上那么温和可亲的人,出手之时却是那般的残冷!而对于主上,他们从来只有敬服,那种从心底生出的、唯愿誓死追随的敬服!
五月二十七日,金衣骑的驸马皇朝亲自出战。
他们即往丰兰息帐中禀告,想这声名不在他之下的冀州世子都亲自出战了,他应该紧张了一点吧。谁知……当他们进帐时,丰大公子正在为一名侍女画肖像,旁边还亲密地围着——不,是侍候在他身旁的另三名侍女,虽然太过靠近了一点点。闻得他们的禀告,丰公子总算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微微顿笔,然后淡淡一笑道:知道了。说完他又继续作画,他们走出帐外时还能听到他的笑语:荼诘,笑容稍微收一点,这样才是端庄的淑女。
而阵前的冀州世子也并未攻过来,只是在阵前凝神看了许久,然后鸣金收兵了。
而那一日,听说公子一共作画二十二幅。
五月二十八日,金衣骑未再派兵出战,但来了一个白衣如雪的年轻公子,随随意意地走来,仿佛是漫步闲庭,到了石阵前也只是静静地站着,却让他们一下子觉得那些大石头忽都添了几分仙气,仿佛是仙人点过的顽石,自有了几分灵气。而白衣公子那样的仙姿天容与这个血腥可怖的石阵实在格格不入,那样的人似乎应该出现在高山秀水之上才是。
他们例行禀报于丰兰息,本以为只来了这么一个敌人,丰公子大概连头都懒得点了,谁知正在弹琴的丰大公子却停了手,回头盯着他问道:你是说玉无缘来了?说完也不待他回答即起身走出营帐。
两军之前,一黑一白两位公子隔着石阵而立,一个高贵雍雅,一个飘逸如仙,一个面带微笑,一个神情淡然,彼此皆不发一语,默默相对,气氛看似平静,却让他们所有人皆不敢近前一步,隔着数丈距离远远观望着,天地间忽变得十分的安静,似乎仅有风吹拂着那黑裳白衣发出的轻微声响。
后来,那两人——他们只看到白衣与黑衣在石阵中飞掠,仿佛飞仙互逐,都是十分轻松悠闲、足不沾地地在阵中穿越,却又快速异常,往往白衣的明明在左边,可眨眼间他忽又出现在右边,黑衣的明明是背身而立,可刹那间他忽又变为正面对你……时而飞临石上,时而隐身于阵,那些石头有时会飞起,有时会半空粉碎,有时还会自动移动……可那些都不是他们所关注的,他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着那两个人,而那两人自始至终都面不改色,神态间十分的从容淡然,他们似乎并不是在决战,他们……他们只是在下一盘棋而已!
再后来,那两人又各自从阵中走出,仿佛这期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般的轻松,只是各自回营。
听说,那一夜,公子在营中打坐调息整夜。
五月二十九日,无事。
曾问兰息公子,以无回谷双方的兵力而论,风云骑远胜于金衣骑,为何不进攻,一举将金衣骑歼灭?
他的回答却是,你们主上只托我守好无回谷,并没要我歼灭金衣骑。
五月二十九日申时末,主上归来。
“齐恕。”
清亮的声音再次响起,齐恕不由惊醒,抬首看去,风惜云正静看着他,等候他的回答。
“嗯,主上,营中一切安好。”齐恕觉得只有这么一个答案。
“哦。”风惜云并没再追问,淡淡地点了点头,目光移过,帐外丰兰息正从容走来,手中轻摇着一柄折扇,扇面上一幅墨兰图。
“主上,冀州争天骑已至无回谷,我们……”程知却有些心急。
“我知道。”风惜云摆摆手,看向丰兰息,起身离座,“这几日实在有劳公子了,惜云在此谢过。”
“我并无功劳,青王无需言谢。”丰兰息微微一笑。
“主上,您如何回得这般快?冀州争天骑出现在此……难道您路上未曾遇到他们?”齐恕问出疑问。
“鹿门谷内我袭歼五万争天骑。”
众将闻言,皆不由目光闪亮地看向他们的主上,脸上一片敬仰,而丰兰息的目光却落在风惜云的眼眸上,那双眼眸如覆薄冰,冰下无丝毫喜悦之情!
风惜云眸光微垂,看一眼自己的双手,然后负手身后,“攻破晏城的是五万争天骑,射杀包承的是秋九霜,但是五万之后还有五万,晏城攻破之后,他们兵分两路,秋九霜必是领兵绕过青州与幽州交界的蒙山而来。皇朝这一招实出我意料之外!”
“主上,现在他们兵力大增,而我们损伤不少,是否要传令谢将军增派禁卫军?”齐恕请示道。
风惜云不答,目光落在丰兰息身上,然后淡淡一笑,道:“无回谷此次这么热闹,当今天下四大名骑已集其三,岂能少了雍州的墨羽骑,你说是吗,兰息公子?”
丰兰息看着风惜云,见她一脸平静,一双眼睛又亮又深,如冰般亮,如渊般深,无法从中窥出一丝一毫的心绪。
“青王若需墨羽骑效力,兰息岂有二话。”终于,丰兰息答道。
“主上,这……”诸将闻言不由一惊,皆有劝阻之意。
风惜云却一摆手制止他们,优雅地坐回椅上,眸光从容扫视部将,“你们可能还不知道,无回谷战后,我们青州将与雍州缔结盟约。”
诸将闻言,不由面面相觑。
“各位可有异议?”风惜云声音清冷。
“臣等遵从主上之命!”诸将齐齐躬身。
“兰息公子,想必你已早有准备了,墨羽骑应该随时可抵无回谷吧?”风惜云眸光再转向丰兰息,轻飘而幽冷。
丰兰息闻言静静地看着风惜云,目光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这样冷静的目光,这样冷漠得不带一丝情感的目光,他从未在她眼中看到过。
“兰息说过,墨羽骑随时愿为青王效力。”良久之后,帐中才响起了丰兰息优雅的声音,那声音凝成一线,不起一丝波澜。
“那么……”风惜云的目光望向诸将,“齐恕,以星火令传我命令,命良城守将打开城门,让墨羽骑通行!”
“是!”
风惜云再吩咐,“你们先下去吧,明日辰时,所有将领王帐集合!”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