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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天二年正月初三, 长乐坊,镇国太平公主府。
新春刚过, 整个长安还沉浸在欢闹的气氛之中, 椒盘颂花,列炬红夜,恢弘的太平公主府内亦是一片祥和美妙的气氛。
今次, 太平起了兴致,去年年底就邀了不少武氏老家的人一起来长安守岁过年。为了接待这些武氏的亲朋, 太平从年节前就开始忙碌,公主府内一片热闹非凡, 陆陆续续不知来了多少客人。太平甚至让驸马尹域也将她家乡的亲人接到长安来一起守岁欢乐, 在长安小住一段时日, 以解相思之苦。尹域往日里很少会向太平提起自己的家人, 原本太平以为她不会答应,却没想到,她真的将家中的亲人们都接来了。她有两位堂兄, 二郎尹壁有一子尹子东,三郎尹坊有两子——尹子江、尹子河,她还有一位行四的堂姐, 带着她的丈夫与一双即将成年的儿女也都来了。
近来,太平觉得尹域心情不错,面上的笑容也显得更加真实了, 她不由有些欣慰。这个人, 这么些年下来了, 总算能不再去回首往事了。最开始,她乃至于见都不愿见她,躲得远远的,只要有外放的任务,她一定会去争取,若不是太平替她挡去,恐怕一年之内都见不到她一面。后来,她终于愿意老老实实留在长安,可是即便她总是面带笑容地对着自己,太平总是能看到她眼底那浓得化不开的哀伤。自己究竟有多心疼她,她是无法体会到的,也无法相信。太平只愿她能过得欢喜无忧,为此她拼尽全力,不遗余力地讨她欢心。
“域郎,你等等我。”这一日傍晚,与亲朋们用过晚膳,尹域陪太平回寝殿更衣,准备接下来一起去栖凰池畔听曲。最近太平请了名传唐境的大琴师董庭兰来府中奏曲,顺带想要让他指导琴奴的琴艺。只可惜,董夫子并无收徒的意愿,太平也没有勉强。
尹域换衣快,换完后就去了外间,太平以为她抛下自己先走了,急忙喊道,匆匆从后面绕出来,腰间的衣带都还未系好,身边服侍她的侍女们显得手忙脚乱,追着她跑了出来。尹域无奈,转身道:
“我没走,别急。”
太平展开笑颜,盯着尹域的侧脸目不转睛地看,她不乱动,侍女们总算有了空闲,将她的衣带系好。
换好衣服,太平迫不及待地上前挽住她的手臂。尹域心中叹息,四十多岁的女人了,表现得依旧如少女一般,她保养得也是极好,瞧上去与双十年华无异。尤其是在琴奴诞生后,她简直如返老还童一般,愈发年轻起来。尹域知道这是鸾凰之血的作用,若不是这个女人给自己下药,自己是绝不会做出这等事来的。只是事到如今,她也不愿去后悔,琴奴既然降生,那就是她的孩子,她对这个孩子是发自内心地疼爱。
太平挽着尹域往殿外走,一边走一边笑道:
“最近陆续还会有一批礼品到达府里,都是各地没办法亲自前来的亲友们赠送的礼品,上元节快来了,我的生辰也快到了,真是双喜临门。”
尹域唇角含笑,眼中却一片清冷,轻声道:“他们也是费心了,只是你什么也不缺,我倒好奇他们会送你什么。”
太平嗤笑一声,道:“莫不过是些珍玩珠宝罢了,没什么新意。”
“是吗?咱们打个赌可好?我猜肯定有人会送你很特别的东西,不在珍玩珠宝的行列之中。”尹域道。
太平狐疑地望了她一眼,心道这人该不会知道了些什么罢。不过难得她愿意和自己打赌玩儿,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错过,于是太平笑道:
“好啊,你要赌什么?”
“若我赢了,上元节那夜,你给我点时间,我想去见个朋友。”尹域道。
太平心口一沉,顿了顿,道:“你要去见谁?是……秦臻吗?”
尹域扭头看她,面上神情平淡无波:“我与秦臻早就决裂,我怎会去见他。放心,是我当年在湖州时认识的朋友,他最近来长安求官,我想和他聚一聚。上元那一夜恰好有诗会,我带他去应酬,见见几位翰林学士,应该能帮到他。”
太平抿了抿唇,忽而想起了一个时常出现在尹域身边的棕发绿眸的西域女子,不由道:
“你该不会是想要去见那个安娜依吧。”
尹域笑了,只是摇了摇头。
太平气愤咬唇,拦在她身前不让她往前走,抬手捧住她双颊道:
“好,我和你赌,我要是赢了,上元节那夜不许你出去,你得陪我。我们都好些年没有了,我想要你。”
尹域强忍心中不适,动作轻柔地拉下她的手,握在掌心中道:
“好。”
太平惊喜,没想到她负气的话,尹域居然答应了。若是……若是那夜尹域心情再好些,是不是……她们还能再生一个孩子……想到此处,她不禁面庞发热,想起尹域在床榻间那无与伦比的美态,至今回忆起来都异常清晰。她心旌摇曳,一时间小腹抽紧,情不自禁上前搂住尹域,向她索吻。
尹域咬紧牙关,勾手揽住她腰际,接下她的吻。太平欲念被勾起,一时想索取更多,多亏此时,救星来了,陆义封挎刀从另一头回廊走来,见到此情此景,立刻出声道:
“公主,驸马,宾客们在催了。”
尹域推开太平,感激地看了一眼陆义封,太平却气恼地瞪了他一眼。当晚,尹域以最近一直没有检查赤糸功课为借口,去找女儿去了,一整夜没有归来,让太平孤枕而眠。太平倒也没有强迫,这许多年与尹域相处下来,太平心知不能逼她,否则她们的关系会越来越僵。当年尹域始终不愿给她一个孩子,把太平逼急了,采取了非常手段。事后,尹域足足与她冷战了大半年时光,直到琴奴出世,她们的关系才缓和。那段时间她怀着琴奴,难熬极了,可不愿再受一次这样的苦。
……
翌日,尹域带着陆义封前往秘书省办公。她是秘书郎,工作就是管理皇家藏书,收揽天下珍贵的古籍书卷,矫正勘误。同时,她有时还需要为皇家起草一些祭天地、诰苍生的大诰之文。当年武皇在世时,秘书省还称作“麟台”,自改回秘书省后六年,至今都还有些人习惯性称尹域为麟台郎。这个位置,一般都是新科状元的跳板之位,清贵无比,当不了几年,一般就会升迁。奈何尹域因身为太平公主的驸马,她的升迁受到了限制,许多年来,都还只是秘书郎。而与她同期的张九龄、秦臻等人,早已在外地做官多年,积累了丰富的政绩。
尹域并不在乎自己的升迁问题,若是换了十年前,她或许还会在意,然而在经历了这一切的苦难之后,她对这个朝廷已经失望透顶,她如今唯一的期盼就是早日找到秦怜,然后完成她复仇计划的最后一步,与秦怜和孩子们一起归隐江湖。近来由于全千羽门都被发动寻找秦怜,长安总部也有好多人被外调,人手严重不足。尹域特意将老家的二哥三哥四姐接来,是为接手千羽门长安总部的事务。此外,告发太平,恐怕免不了会有些麻烦,到时候她带着两个女儿假死全身而退,还需要家里人帮助。尹域打算事成之后不再回金陵,与家里人一起去蜀地隐居。
她要复仇,为此她已然准备了十年。扳倒了武皇,又扳倒中宗与睿宗,是时候对付最后的对手——束缚她十年之久的太平公主李令月。走到了这一步,她却开始犹豫,到底该不该真的下狠手。她真的恨透了太平,也着实曾起过杀心,可因为琴奴的存在,成为了她迟迟无法推进复仇计划的原因。她犹豫了很久,最后打算不亲自下手,她已经联络了当今圣人,准备递交扳倒太平的罪证,今日入朝,她就将秘密接受圣人的召见。让太平孤独终老,是她最后给与她的报复。
忽然想起自己与太平之间的打赌,她笑了,这一次太平生辰,送给她最特殊的礼物,恐怕就是自己的告发了。这几日圣人应当就会发难,到时候,太平恐怕根本没有闲暇顾及与自己的这个赌局。而她所谓的“见个朋友”,自然就是去见秦怜,从此与这一切彻底做个了断。
面见很顺利,地点在含象殿。所有的罪证尹域都毫无保留地交了上去,她从不怀疑李隆基扳倒他姑母的决心,此二人已经斗了好久,是时候做个了结了。以太平的性格和能力,若是让她真的把持朝政,并不能带来好事。在这方面,李隆基比他的姑母要强。大唐女主政权也有些年头了,尹域从未在这些贵族女子身上真正看见明君的气象。这世上或许只有一个武则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十多年前武皇当政时,她抱着“正是女皇当政,为我辈巾帼施展抱负之最佳良机”这样天真的想法参与科考入朝,导致了她毕生的悔恨,造就了她后半生无极的痛楚。她再也不愿有人与她一般重蹈覆辙,因为她彻底醒悟到,无论谁当政,无论是男是女,若此人无明君之德,便是底下臣民之灾。武皇或许是一个好皇帝,有手腕有策略,可她还不够好,这世上从无圣人,从来没有。而太平比之其母,差远了。
尹域秘密入朝接受皇帝召见,陆义封作为她的随身侍卫,并无官职,不得进入。尹域不想让他在外干等,便让他留在秘书省休息。可当尹域回到秘书省后,却没有看到陆义封的踪影。她询问了一下秘书省里的同僚,有一位小吏告诉她,早些时候他看到陆义封从秘书省侧门出去了,不知去了哪里。
尹域有些疑惑,不过也并未太过在意,陆义封在长安也有自己的社交圈,尹域很少会去管。说不定他是出去见朋友了。
但是下午,她在整理书库的时候,遇上了秘书省的另外一位同僚。这位同僚今日一上午都在宫内负责清点各宫借阅的书卷。下午回来报库,恰好就遇上了尹域。他见到尹域第一句话就笑道:
“长衡兄,今日上午可是在宣威殿去见陛下了?”
“什么?”尹域有些摸不着头脑,今日她一天都没去过宣威殿。
这同僚见尹域反应,不禁诧异道:
“你没去宣威殿吗?可是我在宣威殿的廊下见到你的侍卫陆义封了,我以为你去宣威殿了呢。”
“哦……嗯,我确实去过一趟。”尹域眨了眨眼道。
“唉,圣人刚登基,政事繁多,居然在宣威殿理政理了一个下午,害得我都没敢去宣威殿清点书目,明日还得去一趟……”同僚絮絮叨叨地说道。
似乎有一股冰寒之气,在尹域的胸腔之中蔓延,她身上的汗毛竖起,愣在原地半晌未曾回过神来。
夜间,太平公主府外府,陆义封正在自己房内清洗,准备休息。忽而他耳廓一动,匆忙将泡在铜盆中的双手拿出,抓起架子上的干巾,装作正在擦手,裹住自己的左手。
随即,尹域推门而入。
“义封,还没睡呢?”
“大郎不是也没睡,有何事?”
“我忘了和你说了,明日我恐怕没时间去总部,你不用跟我上朝了,替我去总部查看最近怜儿和至秦翁的情报。”
“好,我明白了。”陆义封点头。
尹域不着痕迹地望了一眼方才陆义封泡手用的铜盆,隐约见到水中似乎漂浮着某种皮肤一样的碎屑。她面上不露丝毫破绽,对陆义封笑了笑,道一句“早点休息”,随即转身离开了陆义封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