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0.第二百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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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 明珪伏在自家书房的案前,望着案上放着的四份供词,长久地凝眉思索。他在想自己将这四份供词呈上去的后果, 他在顾虑自己究竟是否该掩盖真相。若是就这般揭露真相,是否会带来朝政的巨大波澜。

    这四份供词, 分别来自武惠妃案的四个涉案嫌疑人——泥瓦七、冬绫、掌厨内侍以及曾声称在夜间看见晋国公主进入宫禁的金吾卫守门裨将骆怀东。明珪在仔细研究过这四份供词之后,惊讶地发现四份供词最后全部指向一个人。

    泥瓦七落网后, 很快就将自己所知全部招认。据他所说,他大概是在今年四月份时接到了将作监的召令,要他参与今年的皇宫修葺。就在那之后, 很快有一个人找到了他。这个人自称姓鹤,应当是一名内侍, 虽然他并未声明自己的身份, 但瞧着他面白无须又仪态娇柔, 女相毕现的模样,猜也能猜出七八。泥瓦七参与过多次皇宫修葺,包括兴庆宫的修建。就在兴庆宫修建的过程中,他曾手脚不干净, 偷偷隐了不少名贵的木材和宫中官窑烧制的琉璃瓦,拿出去换了大量的钱财。本以为自己做的事滴水不漏, 无人会知晓,哪里晓得竟然让这个鹤内侍知晓了, 成了要挟他的把柄。他被胁迫之下, 不得已按照鹤内侍告知他的步骤, 完成了在珠镜殿寝殿瓦片下的木椽之上安放一个油纸包的事,并且按照要求,放回瓦片时留下间隙,使得雨水可以渗透。事后,他自知不妙,立刻带着家里人跑了,结果还是被抓了回来。

    掌厨内侍则招供,自己是在另外一名内侍的怂恿下,专门择了那一批海虾制作给武惠妃食用。他所谓的另外一名内侍,名叫松鹤,乃是刘华妃宫中的一名内侍。据他说,松鹤告诉他自家娘娘也有喘疾,但服了最近宫中新近的一批海虾后,症状好多了。这名掌厨内侍,应当并非故意要谋害惠妃。只是御膳房的材料配给乃是太府寺在调配,这事儿应当与太府寺有关系。

    而冬绫这条线,审讯则显得相当困难,而结果也让明珪着实吃惊。冬绫最开始还不愿意说,但在大理寺的刑讯手段下,终于扛不住,招认她是受人指使,调换了一批新的妆粉给武惠妃使用。指使她的人是内侍省常侍王石。王石此人,若是沈绥在此,定能认出是案发后负责看守珠镜殿内所有宫女内侍的那名高阶内侍,也是当时引导她入内侍省审讯冬绫的那名高阶内侍。此人乃是高力士的得力助手,掌管各宫各殿的赏赐配给。王石不知从哪里查到了冬绫,包括夏绮的家中情况,以她们的家人作威胁,逼迫她们调换武惠妃的妆粉,使用一批新进的妆粉。这妆粉据说还是南越进贡的珍珠粉,涂抹后可使肌肤更为白皙。武惠妃果真爱这妆粉,大量使用后使得体内沉积毒素。

    最后,骆怀东的证词则再次引出了那名叫做松鹤的内侍。原来骆怀东竟然与这名内侍有了龙阳之情,每每私会于宫中隐秘处,如胶似漆。后来他被这内侍吹了枕边风,一时糊涂之下,做了假证词,诬陷晋国公主在武惠妃去世当晚入了宫。

    四份证词,带出了两个人,松鹤与王石。大理寺立刻联合禁军出动,抓捕了此二人。抓捕过程很隐秘,但明珪知道瞒不住圣人,因为在内侍省抓人必然瞒不住高力士。王石与松鹤落网,圣人与高力士到底会不会从这二人猜到背后的人?明珪不敢肯定。

    王石与松鹤很难审讯,王石狡猾,深谙此道,任凭你如何刑讯加身,他都能四两拨千斤,什么话也不说。而松鹤显然已经是破罐破摔,更是打死都不开口。不过,泥瓦七已然指认,松鹤就是那位威胁逼迫他的鹤内侍。审讯目前陷入了困境,明珪也从其他的角度进行了调查。尤其是从王石与松鹤早年间的经历查起。

    案情终于在今日有了进展,明珪查到了松鹤早年间曾在弘农杨氏做过仆从,因为这松鹤天生生得俊俏,唇红齿白,体态娇柔,男生女相,那时似乎还与弘农杨氏的三郎君杨慎衿有些不明不白的关系,后来被弘农郡公府直接送入了宫中,成了内侍。说白了,就是被赶出去了。只是此后,杨慎衿还会暗中接济他,在他去势后的那段时间,他给松鹤送了大量的名贵汤药,还专门拜托宫中的老内侍细心照顾他,此后也多次接济他,最后还帮助他顺利入了刘华妃的宫中,成了华妃眼前的红人。松鹤显然也是对杨慎衿心怀恋慕与感激,或许受杨慎衿指使的可能性很大。

    而王石,因为掌管内侍省的典礼配给,故而与太府寺时常有来往。太府寺可是杨慎衿的治下,杨慎衿自从五年前代替贺兰氏成为了太仓、含嘉仓等十数个大型国库的管理者之后,在这方面表现出了非凡的才华。短短五年时间,就使得国库充盈了三倍。各类上供宝物高效归类,管理有序。除此之外,他还是户部的得力助手,在土地兼并日益严重,皇室开销日益糜费,均田制逐渐崩坏的今日,他却能做到把控住整个国家的财政命脉,恪尽职守,精打细算,使得国库收支平衡,通货流态平稳,乃是不世出的奇才。王石与太府寺来往密切,换句话说,他私下里必然与杨慎衿关系紧密,或许有着不小的利益牵扯。如果说,是杨慎衿指使他这么做的,那么一切就可以说通了。

    四份证词,汇总起来,指向了一个人——弘农郡公府三郎君杨慎衿。而朝野上下都心知肚明,弘农杨氏本就是当今忠王阁下的母家,与忠王阁下关系紧密。忠王阁下的母亲杨贵嫔正是杨慎衿的亲姑母。而就在开元十七年,杨贵嫔逝世,葬于细柳原。当时这位贵嫔死亡,与武惠妃有直接的关系。全因当时武惠妃与外来邪教联手,构陷当时的太子、光王、鄂王,在洛阳宫城附近的水道中投放一种名叫红尾蜥的剧毒怪物。杨贵嫔在洛阳的寝宫中,有一方属于她的泉眼,她喜好用那口泉的泉水沏茶,唯她独享。却没想到,那红尾蜥的毒素渗透到了泉眼之中,虽然只是微量,但在连续几日的服用后,造成了无法挽回的结果,就在太子案爆发后没多久,她也跟着病逝了。或许,武惠妃这次的事,与当年贵嫔病逝,有着直接的关系。而忠王必然无法摆脱与此案的干系。

    忠王趁武惠妃重病,指使杨慎衿密谋毒害惠妃,制造惠妃病逝的假象。这调查结果,说出去实在太过骇人听闻,明珪只觉得压力骤增,四份证词沉甸甸地托在手上,根本难以交出去。交与不交,他的决断,或许将影响未来的朝政局势。

    想了大半夜,眼瞅着天边已然泛白,他长叹一声,心道也罢,他到底只是一个推官,他的职责是查明真相。至于真相会造成什么后果,并不是他可以去掌控的。何况,四份证词,都并非是直接证据,到底杨慎衿有没有做这些事,还没有决定性的证据。这件案子已经查到头了,到底该如何处置,那是圣人的事,他明珪管不了那么多。

    他唤了下人来,洗漱更衣,携着四份证词,在水汽弥漫的清晨,坐上马车,往大明宫中而去。

    ……

    时间倒退三个时辰,来到了子夜时分。道政坊归来居,沈绥一行人见到了归来居的老板——当代矩子莫先生。

    这是一位面相温和,容貌普通的中年男子,蓄着长须,皮肤黝黑,身穿麻布长衫,脚上的布靴磨毛了边,腰间的鞓带布满了龟裂纹,瞧着倒有几分穷酸的感觉。

    莫先生话不多,简单寒暄过后,他直接步入了正题。

    “伯昭,前些日子你送来的信我收到了,是关于大量收购麝香的事吧。我让以前的朋友查了一下,买家是以西市一家名叫延韵香坊的商铺的名义购下的麝香。他们将麝香用油纸包裹好,全部囤积在仓库中,至今并未拿出去贩卖。而这家延韵香坊,是一家新铺,从未开过张,也没有铺面,只是在西市有一家仓库,门上一直挂着大锁,见不到人出入。那位朋友直接见到过买家,并将自己手中所持的麝香一次性全出手给了他们。说那是两名长相普通的男子,看不出特色,见过就忘了。抱歉伯昭,我能查到的就是这么多。”

    “多谢矩子,这些就足够了。我就知道直接让你查,肯定比千羽门来回奔波要高效些。”沈绥笑道。

    莫先生笑着点了点头,随后道:“你们今夜的来意我已知晓,跟我来吧,动作轻些,今日二楼中宿了三名来道政坊探亲的外乡人,因为对面客栈被咱们的人住满了,他们没地方住,我就收留了他们。别惊动了他们,免得节外生枝。”他一边说着,一边带着她们往后院而去。众人听后都绷紧了神经,小心翼翼起来。

    沈绥走在最前方,心跳得愈发快起来,竟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紧张感。她身后,凰儿正在颦娘怀中迷迷糊糊睡着,张若菡就护在孩子身侧。琴奴牵着千鹤跟在后方,她怀中还抱着一方存放书画的长匣,匣由黑木打制,匣面刻有一丛海棠盛放的版画,木质油润,长期被盘摸出鲜亮的光泽。

    因着并未上楼,千鹤才反应过来,原来秦怜并非是居住在三层阁楼中,而是居住在后院内。看来,三楼应当是矩子目前的工坊了。想着她当日欲往三楼而去,结果在楼梯口被两个千羽门的弟兄挡住了,还以为他们是在那里把守,如今想来,他们似乎只是坐在那里闲聊。她可真是彻底被迷惑了。

    不多时,莫先生带她们来到了后院最为宽敞的一间房门的门口,转身道:“这会儿,她都还醒着,她习惯于这时书写一些笔记。筱沅这个时候总是陪着她,做些针线活。我已经派人事先通传过了,你们慢慢聊,我们就在外面,不打扰了。”

    沈绥点头谢过,此时她的心跳已然急促到可以听见声响的地步,若不是张若菡一直抓着她的手臂,她甚至有一种现在就返身回去的冲动。

    莫先生离开了,沈绥在门口僵了片刻,身后所有人都在等她敲门,谁也没有催促。她最终还是抬起手来,敲了三下,便听门内一个温和悦耳的女声响起:

    “门没拴上,请进。”

    沈绥慢慢推开了门,那一瞬她有些精神恍惚,神魂出窍之感。跨入屋内的那一步,脚腕都是发软的。

    门内微光如豆,有两个人影坐于高脚书案后,在昏暗的灯火下静静地看着她们。屋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苦涩药味,混杂着熏香的雅气,莫名使人宁静。案后的两人,一人坐于轮椅之上,一人坐于矮墩之上。轮椅之人执笔落书,矮墩之人执针穿线,静谧的景象宛如一幅幽邃的人物画。这幅人物画,在沈绥进来的那一刻静止了下来。

    沈绥仿佛依凭着惯性,向前走了两步,随后时间凝滞一般顿住脚步,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她身后,其余四人步入屋中,最后一人沈缙悄悄带上了门。随后,她们均一言不发,立在沈绥身后。

    半晌,双方就只是这么静静地凝视着彼此。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轮椅上的人,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笔。她轻声道了一句:

    “你这孩子,到底还是来见我了。”说出此话时,她那温柔沉静的音调起了波澜,颤抖着裹住了沈绥的心房。

    沈绥大喘息一般忽而深吸了一口气,又向侧前迈了几步,背光的灯火总算明亮了那女子的面容。她简单地绾着一个发髻,发丝近乎全部银白了,肤色苍然,面相已现老态。只是这一切,都敌不过她本身的美。她如何都是美的,若海棠花一般清隽秀雅,琼华玉树不足以比拟她的风致。即便发丝银白,唇角眼角生了皱纹,她依旧那样的端方柔美,摄人心魂。她的身躯因着常年的病痛折磨显得枯槁,露在袖外瘦削的手臂让人触目惊心。或许她从前的样子更为可怖,这些年在矩子精心的调理下,她的身子其实已然好转许多,至少矩子说,比当初刚刚在蜀地见到她时要好多了。

    她目光含泪地望着沈绥,那眼神沈绥太熟悉了,那是母亲望着孩子时的神态。沈绥下颚不自主地抖动着,泪水已然涌出了眼眶。她忽而一个箭步来到她身前,扑通一声跪地,双手抱住她足踝,叩首于她足背,颤声唤道:

    “娘……”

    这一声呼唤,跨越了整整三十年,屋内所有人,顿时潸然泪下。

    曾怀我躯,受难降临,悉悉哺育,盼我娉婷。一朝离丧,半生难寻,天理昭昭,亲缘千里。儿已而立,母发苍苍,阿母阿母,泪湿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