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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绥、张若菡与忽陀三人, 随着李岘等一众京兆府官员从吴观之的宅邸走出来时,已然时近黄昏,暮鼓连番回荡在城池上空,使得一行人心中愈发迷茫。
奔波了一个下午, 收获甚微。沈绥仔细检查了三名死者陈尸的书房,以及出入书房的一些通道, 乃至于房檐屋顶她都上去查看过了,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运送尸体的人并不是从屋檐上高来高去的, 因为哪怕轻功再好的人,走过屋顶后也会留下痕迹。沈绥很擅长辨别这样的痕迹,绝不会看错。那么凶手就是从前后侧几处院门进入的,进入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也没有被任何人注意,悄无声息将人送入了书房, 以非常娴熟的手法将尸首绑缚垂挂在了房梁之下, 临走时很小心地抹去了自己的痕迹。
是以, 搬尸人乃手法专业熟稔之人,很有可能参与或从事过入室行窃的勾当,或长期与死尸打交道,身法与轻功了得, 反应机敏, 对要潜入的宅邸了若指掌, 知道如何规避家中居住的人潜入, 有着缜密的思维和极强的行动力。
沈绥称之为“搬尸人”, 是因为她并不认为运送尸体的人就是烧死此三人的凶手。死者三人都是陈尸于他们自己的书房之中,沈绥详细询问了一下当日最后一个进书房的人与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的时刻。不论是陆家、章家还是吴家,家中人都在晚食时刻来过书房,是为了叫死者三人用晚食,但是当时三家的书房中都并无异样。但由于原本该在傍晚时分归来的三名死者不知何故未曾归来,家中人多少有些在意,在傍晚时分到尸首被发现的子夜时分,家中人也是不间断地来书房查看过,但大部分时候也并未守在书房中,因为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在正大门,那里才是他们最注意的地方。
陆家最后一个人进书房的时刻是亥初一刻左右,章家稍晚一刻,吴家则在亥正两刻左右。最后他们发现尸首报案的时间相差无几,就在子初至子正半个时辰的区间之内。也就是说,搬尸人动作再快,也至少需要在亥初至子初这一个时辰的时间内,完成向三个分别位于不同里坊的家宅搬送尸首的任务。丰乐坊与安仁坊彼此临近且不说,延寿坊可是比较远,隔了两条大街,徒步需走两刻钟。计算一下时间差后得出结论,这是一个人绝对完成不了的事,这件事一定是三个人分别同时完成的,甚至还有协助人。而至少在当日闭坊之前,尸首就已在坊内了,甚至大胆猜测,尸首可能就已经在三名死者各自的家中了,只是他们没有发现。
关于尸首到底是怎么运送的,沈绥目前还不能得出定论,但她可以肯定这是团伙作案,这个团伙非常老道,行事狠辣冷酷,缜密周祥。此三人的死或许只是个开始,此后说不定还会有人遇害,沈绥犹豫良久,还是问李岘要了一份当年控鹤府临近解散之前的人员名录。幸亏当年控鹤府撤销时这些文书没有被销毁,眼下还算有据可查。
仔细看了看,名单上还剩下八个人,除却被烧死的这三人之外,当年很多人都已经不在了,不是病逝就是下狱折磨致死,或被发配死在了边疆,再不然就是自尽而亡,这就是成王败寇的下场。
这八个人分别居住在不同的里坊之内,有的在长安县,有的在万年县,眼下不论是长安县还是万年县的县令,都被归入了京兆尹手下统一调遣,吴观之家就在万年县范围内,万年县县令与长安县县令今日也都陪着沈绥、李岘一起调查死者居所。出来后,沈绥提议提前派人保护名单之上剩余的八人,李岘立刻分配给两名县令着手去办。
其实沈绥内心之中是不大想管这些人的死活的,这些人是害得她娘亲濒临死亡、此后二十多年备受折磨的直接行凶者,死有余辜,她未去复仇已然是不计前嫌、网开一面了,救这些人实在没有那个情分和义理。但是,毕竟这八个人背景牵扯颇深,若是连番被杀,她自己没办法交差,李岘也没办法交差,对眼下好不容易平衡下来的局势更是不利的,权衡之下,还是保住这些人的性命为上。
一行人在安仁坊作别,李岘匆匆忙忙带着一众官员回京兆府部署接下来长安城禁严与剩余目标人物保护的诸多事宜,沈绥携着张若菡与忽陀准备回家。恰逢安仁坊是荐福寺小雁塔所在,一行人顺道入寺内上了柱香。她们倒是不担心时间,沈绥因着有宵禁自由出入的令牌,武侯不会拦她。张若菡逢寺必入,她便遂了她的意。张若菡顶着一张涂得黝黑的面庞跑了一日,人困马乏,炎热已然使得她满身大汗。在寺中求了些水净面,她总算恢复了清丽秀美的面庞。被清水打湿的发丝垂下一缕,沈绥不自觉伸手帮她捋到耳后挂起。张若菡冲她一笑,顿时白莲碧菡盛放,清润甜蜜之感溢满心头。
因着腹内空空,饥饿难耐,他们还问寺内讨了三碗素汤饼吃下,才算休息足了,乘上马车,一行三人悠悠归家。
归家的马车上,沈绥和张若菡一起梳理了一下目前的案情详细,最后张若菡道:
“眼下看来,凶手目的还不明了,究竟是不是为了当年太平公主之事还是很难说。若是再有名单上的人遇害,或许才能有所肯定。凶手作案手法不明,显然有着一定规避侦查的经验。目的与手法均不明,这案子还是云山雾罩啊。”
沈绥点头,她双臂环胸,道:
“我现在啊,不大想破这个案子,我想做的是和凶手耗时间。他杀了三个人,接下来还能不能杀下去,我倒要看看他能做到哪一步。他做得越多,破绽越多,我定会找到蛛丝马迹。”
张若菡抿了抿唇,还是没有开口。她本性善良,又是佛家弟子,本不愿多见杀戮,内心之中是不乐意再见血光的。但她知道这些人在沈绥心目中都是血海深仇之人,她不希望因为这些人和沈绥起了争执分歧,所以干脆避而不谈。
沈绥对张若菡的情绪何其敏感,观其神情,也将她所思所想猜得大差不离。她伸手拉住她的手,道:
“莲婢你放心吧,我并非草菅人命之辈,当年犯过罪的人,我会让他们在律法下接受惩罚。我能够让李岘派人去保护剩下的八个人,就是不希望他们白白丢了性命,我还希望他们能够承认当年的罪孽,好好偿还清楚呢。”
张若菡默然颔首,想起沈绥的娘亲秦怜,她心中真的不好受。
“赤糸,你娘还没有找到吗?当年我们从西域楼兰地下总坛出来后就开始找她,这都三四年过去了,她身子又不好,我真是忧心……”
沈绥抿了抿唇,握着张若菡的手收得更紧了,但却并未答话。
马车一路驶回崇义坊沈府,刚入了乌头门下车,就见沈缙与千鹤两人的马车停在不远处,马儿早已卸下了,马车都清洗干净见干了。这俩人看来回来已有一段时间了。
沈绥携着张若菡进了正门,先在院内盥洗池处洗了手脸,这才往餐厅而去。院内的盥洗池是沈绥的创意,方便外出归来之人清洗后入屋。这里本来有一口井,水质清甜,沈绥用竹子做了个汲水的机关,封住井口,只需摇晃金属把手汲水,水就会沿着竹管流出,淌入一个磨平了的大石盘中。那石盘被垫高到成年人腰部的位置,边上放着两个竹制的长柄杓,汲水浇手而洗,或舀水而饮都是极好的。边上就是院内的花坛,洗后的水还可直接浇花,半点不会浪费。
走到餐厅门口时,小凰儿似乎听到了动静,一下冲了出来,随即就扑进了张若菡怀中,亲昵唤道:
“阿娘!”
沈绥瞪着孩子。凰儿这才附带般跟了一声:“阿爹。”沈绥很郁闷,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亲莲婢呢?仔细想想,也怪她自己,这些年多少还是忙于外事,比起张若菡,她陪着凰儿的时间少了,孩子和她的亲密程度自然就不及莲婢。今日张若菡一日未在家中,这孩子想娘就想坏了。
张若菡笑得眉开眼弯,抱起凰儿亲了亲:“凰儿想娘了吗?”
“想~”小家伙糯糯地说道。
“这小家伙一整天都在念叨你,可把我烦坏了。”颦娘笑眯眯地走出来迎接沈绥和张若菡。
“凰儿想阿爹了吗?”沈绥连忙问。
凰儿偏头,最后傻乎乎笑了笑,腼腆道:“想。”
沈绥哭笑不得,忍不住伸手揪了揪她小鼻头。小家伙立刻来劲了,抓住沈绥的手就不放。张若菡本来就抱不住这个越来越重的小人儿,她又胡闹挣扎,张若菡差点没抱住让孩子摔在地上,幸亏沈绥眼疾手快,手臂一捞就将孩子夹在了腋下,另一只手顺势扶住了张若菡。
“莲婢?没事吧。”
张若菡摇头,惊魂未定地看孩子,确认孩子没事,她才板下脸来道:
“胡闹,谁让你拽阿爹的!”
小凰儿瘪了嘴,沈绥却不放她下来,顾自抱在怀里,笑着向张若菡挤眉弄眼道:
“别生气,气饱了可如何是好,还要用晚食呢。走,咱们去吃饭,阿叔阿婶肯定等急了。”说着就抱着孩子一步跨进了餐厅。
张若菡无奈,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只能随着这母女俩进入餐厅。
厅内,千鹤与沈缙确实已然等候时久,见沈绥抱着凰儿与张若菡进来,二人毗邻而坐,案下彼此的手交握了一下。沈绥放凰儿下来,轻声对凰儿道了一句:
“以后阿娘抱你不可以乱动,阿娘力气小,万一将凰儿摔下来了,凰儿会疼,阿娘心里更疼,你要体谅她。”
凰儿认真地点了点头。
沈绥笑眯眯地摸了摸她小脑袋,放她到席间坐下,乖乖等吃饭。她自己则看了沈缙与千鹤一眼,面上的笑容从宠爱变得有些意味不明,道了一句:
“今日茶品得如何?”一边说着她一边已然入席。
“挺好的。”千鹤含混地回道。
沈绥倒也没再追问,沈缙瞧见后方进来的张若菡,不由笑道:
“阿嫂,您这一身打扮,可真是厉害了。”
张若菡今日外出所穿的侍从男装尚未换下,故而她有此一说。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袍,瞪着沈绥应了一句:“今日查岗,看看某些人到底在外做什么事。”
沈绥嘿嘿干笑了两声。
“确实,阿姊近来太忙,咱们都不知道她到底在做些什么。”沈缙意有所指。
沈绥抛了个眼神给她,沈缙看到了,冲阿姊挑衅般扬了下眉,意思是:你瞒着我还不允许我说了。
沈绥板下脸来,摸了下鼻梁,这动作是姊妹俩小时候约定的动作之一,意思是:此中有内情,莫要多言。沈缙见沈绥做这个动作,便不再多言,将话题岔了开去。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用罢晚食,席间交流了一下今日的见闻。沈绥主要说了一下今天查案的结果和她目前的推测,沈缙与千鹤都表示眼下线索也太稀少,确实应当继续观望,最好引蛇出洞抓现行。
颦娘也说了一下她这两日与千羽门弟兄一起在西市查看香料市场的收获,人工合成与杨玉环身上体香类似的香气其实非常容易,很多香料都能做到,只是如果香气中带有刺鼻气味,那么很有可能是添加了某种易燃物,这种易燃物可能会超出香料的范畴。而她还获得了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有一个贩卖麝香的贩子私下里与她抱怨,近些日子有人在长安城周边大量收购麝香,导致西市眼下的麝香价格涨了一倍,很不好卖。
沈绥认为,应当就是犯下控鹤府郎君三杀案的犯罪团伙所为。眼下千羽门还在顺藤摸瓜,要查到源头的蛛丝马迹,恐怕还需要时日。
散了席后,张若菡、颦娘带着小凰儿去屋内更衣沐浴,沈绥独自前往书房,千鹤与沈缙则紧紧跟在她身后。沈绥一言不发,也不回头看,一直到跨入书房,坐在了书案后,才将视线投向妹妹与千鹤。
“自从上次得知你们去了一趟道政坊,我就知道这件事可能瞒不住千鹤。近来千鹤如此频繁地跑道政坊,我就做好告诉你们的准备了。”
“阿姊,你为什么会派人守着那归来居,那归来居楼上住着的人是不是就是秦怜娘亲?那个哑女,莫非就是当年她的侍女筱沅?”
沈绥默然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们?”沈缙觉得不可理喻。
“因为还没到揭露的时候,我必须保证她的行踪彻底隐匿。”沈绥的解释并不彻底。
“你什么时候找到她的?”
“三年前就找到了,归来居的老板也是千羽门的人,是我安排的。”沈绥道。
“阿姊!”沈缙瞪着她,“我真的不理解你这次的行为。你不告诉我们也就算了,居然连阿嫂都瞒着?”
“我不告诉她,是怕她内疚,她心太善,定会忍不住要去看娘亲,这会加剧暴露娘亲行踪的可能。实际上,我从三年前找到她后,也从未亲自与她见过面。我们是在益州附近找到她们的,此后所有的事,都是益州千羽门与长安千羽门在安排,我从未插手置喙。娘亲亦不知道,这么多帮助她的人,其实是我的人。”沈绥无奈道。
沈缙半晌无语,最后叹息一声。
千鹤道:“那楼上传来的金属声是怎么回事?”
沈绥知道千鹤定然是因为听到了响动才会起疑,所以她有此一问沈绥一点也不意外,立刻回答道:
“那是归来居的老板在研制一种可以帮助娘亲自如行走的金属机关,娘亲虽然服下了我父亲的血髓,但毕竟身上的病痛是陈年的疾病,一时半会儿无法完全痊愈。最开始服下血髓后,她能够短暂地站起身行走,但此后血髓的效用在她身上逐年减退,近年来已经无法再行走了。她腰腹的力量太弱了,腰脊骨头碎得彻底,即便腿部有力量她也站不起来。服下血髓后,好歹恢复了知觉,我们在研究一种腰撑,希望能重新帮助她站起来。”
“归来居的老板还有这本领,他不是做香料生意的吗?”沈缙奇怪道。
“他确实是做香料生意的,但那只是他对外的身份,你们以为他是谁?他可是墨家这一代最厉害的机关师,他的家族是唐门当初的缔造者。而且,他的父亲当年与我父亲和娘亲关系很好,还见过面。我娘亲才会在逃出楼兰地下总坛后,去投靠他。”沈绥抬眸,轻声道。说完后,她忽然顿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拍脑袋道:
“我这脑袋真是,居然把这茬给忘了!”随即立刻摸出一张纸,飞速研墨,开始书信。
沈缙满面疑惑,千鹤若有所思。
片刻后,信成,千鹤已然起身道:
“可是送长安总部?我来罢。”
“拜托了。”沈绥将这封信以竹筒装封好,交到了千鹤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