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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日,深夜, 沈绥在一阵拍门声中被惊醒, 她猛然睁开眼, 愣了一息时间,扭头看外面,发现有好几个人影印在了窗纱之上。她又望了一眼漏壶,丑初一刻刚过。
“赤糸?出了何事?”身旁张若菡也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问道。
“我去看看。”她小心下了床,凰儿在她们之间睡得正熟, 尚未被吵醒。
沈绥走到门口,拉开门, 就看到忽陀与几位明显是宫中来的内侍站在门口。忽陀见她开门, 忙道:
“大郎,宫中出事了,几位内官前来请您入宫。”
“圣人口谕,钦点沈司直您入宫,时间紧迫, 请您即刻出发。”为首的内侍补充道, 随即拿出了内侍省总监高力士的腰牌给沈绥查看。
“下官可否问一下, 具体出了何事?”
“路上再解释。”内侍显然不打算在此处明言。
“下官明白了, 容下官更衣,很快就好。”沈绥再度关上门, 翻身回屋内, 走到衣架边取自己的官袍。
“赤糸?”张若菡疑惑地看着她。
“宫中出事了, 我得进宫。”沈绥匆匆解释道。
张若菡闻言心口一紧,道:“千万小心。”她还记得沈绥上次在洛阳皇宫中中了红尾蜥之毒,差一点毙命之事。
“放心,我估计,是武惠妃的事。家中你照看着,有事找琴奴、颦娘商量。”沈绥倒是显得很从容,叮嘱道。
“嗯,我省得。”张若菡点头。
沈绥穿好袍子,扎好鞓带,戴好官帽。凑到床榻边,吻了吻张若菡的唇,又俯身吻了吻凰儿的额头,这才开门走了出去。
几位内侍话很少,提着灯笼直接在前带路,沈绥与忽陀脚步匆匆跟在后面,两人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忽陀显然也是什么都不知道。沈绥示意他低调,不该问的不要问,忽陀点头。
他们上了宫中派来的马车,驾车的内侍一扬鞭,径直往大明宫中而去。
一直到入了宫,过了第二道宫禁,为首的内侍才开口对沈绥和忽陀道:
“仆从(指忽陀)等会儿只能等在第三道宫禁之外,沈司直单独入内。大约一个时辰之前,惠妃仙逝,现场有个别疑点,圣人命沈司直前去勘察。沈司直,千万小心说话,务必谨慎,你说的话,很有可能会成为十分严重的指控。”
沈绥拱手一揖,表示自己明白。
眨眼间第三道宫禁已到,马车停下,沈绥一众下了车。那位为首的内侍勾了勾手,示意沈绥跟上他。沈绥临走时看了一眼忽陀,忽陀明白她的意思,如若她出了事,他必须去找李瑾月报信。
沈绥随着那位内侍入宫,一路径直往武惠妃居住的珠镜殿行去。因为宫中不可跑马,二人只能一路靠双腿快走。以这种近乎奔跑的速度,一路竟是行了足足有三刻钟时间,才总算赶到了珠镜殿所在处。那里位于太液池东岸,相对来说已经是大明宫很深处的地方了。等到了珠镜殿门口时,沈绥倒还好,那位领路的内侍已然浑身是汗了。他将沈绥交接给守在珠镜殿外的另外一位内侍,这便离去。
沈绥又跟着殿外内侍入殿,一路并无通报,一路直入寝殿。沈绥刚跨过寝殿门槛,顿觉不妙,因为一股熟悉的香气冲进了她的鼻腔,这个香气,她不久前才刚刚闻过,因此记忆深刻。
这香气是杨玉环身上的体香。但沈绥迅速环视了一下殿内,并未见到杨玉环的身影。她心中其实很清楚,以杨玉环的身份,是不可能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宫中的。但是这香气是怎么回事?沈绥心中有些没底。
圣人正斜坐在宽大的龙榻边,榻上躺着一个一动不动的人。这个人,便是武惠妃。但因为离得远,榻上垂帷也是落下,沈绥看得并不真切。高力士立在圣人身旁,垂眉低眼,依旧谦卑谨慎。就在龙榻下首,立着三个人,沈绥也都一一认出来了。
这三个人分别是寿王李瑁,首辅宰相萧嵩,黄门侍郎李林甫。
李林甫是刚刚升任黄门侍郎的,之前他还是御史中丞。但因为提前巴结上了刚拜相的韩休,深受韩休感激,屡次推荐,得而晋升。黄门侍郎乃是御前近侍,可以传达诏令,负责协助圣人处理政务。历朝历代,黄门侍郎都是拜相的起点位置,一般坐上这个位置,距离宰相之位就已不远。
此三人神态各异,萧嵩闭目养神,瞧着似乎心思根本不在此处。李林甫作悲痛状,神色十分凝重。倒是李瑁,是唯一一个发自内心悲伤的人,正默然垂泪。
沈绥提了提气,心道这场面恐怕复杂了,她须得倍加小心。
她撩开袍摆跪拜道:“微臣沈绥,叩见圣人金安。”
“啊,沈司直到了啊。”帷帐内传来了圣人略显沙哑的声音,沈绥听得出来,武惠妃之死,确实对他来说是很大的打击,他显得异常悲痛。
“你且近前来看看罢,惠妃她,走得不安详啊。”圣人的语气轻飘飘的,透着一种诡异的情绪,不由让沈绥脊背发凉。她再度叩首,缓缓起身上前,动作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惊醒什么似的。
“微臣失礼了。”她嘴上说着,手上小心掀开了帷帐,向内看去。
瘦得皮包骨头的武惠妃,正安静地躺在榻上,其形貌瞧上去似乎并无不妥,唯独嘴唇发紫,让沈绥有些在意。
“太医瞧过了,说是食物中毒。晚膳用了橘汁调的羹,还用了海边刚捞出的虾脍,二者冲突了。”圣人缓缓道。
“砒/霜……”沈绥轻声说道。
圣人抬眉看了她一眼,道:“对,堪比砒/霜。”
“以往宫中可有这样的饮食安排?”
“有,但不曾见有人中毒过。太医的说法是,一般这样的量,是绝不会让人中毒的。可是惠妃身子太虚,不比常人,因而承受不住。即便如此,也是呼吸困难,一直喘到了后半夜,拖了许久才一口气没喘上来,就这么过去了。说明毒性并不强。”
“宫中膳食局是否知道这样的饮食搭配会对惠妃造成威胁?”
“他们不知道,惠妃的饮食不是他们供的,一直都是珠镜殿这边自己做。惠妃前天还吃过这样的饮食,没有出什么事,因为觉得开了胃口,今日还想吃,就又做了一次,却不曾想这次出事了。”圣人无比耐心地一一亲自回答沈绥的提问,几乎是无问不答,这是非常罕见的。
“那么,微臣斗胆一问,圣人可是觉得这其中有蹊跷?”沈绥问道。问这话的时候,她垂首低眉,目光不落他处,神色完全不显。
“爱卿,你进殿后可闻到这屋内有甚么奇怪的味道?”圣人反问她,目光忽的犀利起来。
“是,微臣闻到了一股香味。”沈绥答。
“对,这香味是从前不存在的。惠妃殿内的熏香,从来都不是这种味道。且,因为近来她身体不适,不喜熏香,殿内熏香早已断了,屋内本不该有任何香气。可偏偏今日却出现了,朕认为这其中有蹊跷。”圣人道。
“微臣明白了,容微臣查看一下四周。”沈绥拱手道。
“爱卿请便。”
沈绥转身离开床榻,在殿内查看起来。她首先注意到的就是殿内放置的香薰炉,凑上去查看后,发现其内没有任何残香遗留,打扫得干干净净。随即她又检查了一下四周的烛台,每一盏蜡烛,她都仔细观察了一遍,未见有任何特殊之处。
查看完这些需要燃烧的物品后,她便开始检查床榻,床榻之上,也未曾发现任何拴着的香囊、香球之物,香味也不像是从床榻上散发出来的。
她思索了片刻,最后来到了寿王、萧嵩与李林甫身旁,道:
“下官冒昧,想瞧瞧诸位身上携带的香囊。”
三人闻言,顿时神色一变。寿王与萧嵩明显起了怒气,倒是李林甫表现得很是寻常,且率先取出了自己的香囊给沈绥瞧看。寿王与萧嵩,大概是觉得不好在圣人面前发作,且武惠妃刚刚仙逝,他们也不能在亡者面前无礼,最后也勉勉强强取出香囊给沈绥查看。沈绥神色如常,但三人瞧她的眼神,明显都多了一层敌意。
结果是,无一例外的,三人的香囊都并非香味的来源。
如此看来,似乎是有人携带着香味来源,在这殿中寻转了一圈,等待了一段时刻,最后离开。香味于是残留在殿内,久久未曾散去。
“启禀圣人,微臣有些疑问想询问一下今夜殿内值守的宫娥与内侍。”沈绥道。
“都在偏殿候着呢,你去罢。”圣人的声音显出了疲惫,说话也有气无力的。
沈绥再度叩首,随即退出寝殿,往偏殿而去。直至此刻,她神色上才显出凝重来。她已然察觉到,惠妃之死确实并非寻常,乃是有人设计的,且这事儿多半,是冲着李瑾月去的。
寿王与李瑾月刚刚准备结成联盟,就出了这等事,若是嫌疑人落在了李瑾月头上,怕是事态难以收拾。不知在场那几个人中,是否看出了这其中的门道。关键就在那香气上,若是有人发现这香气与杨玉环有关系,事情就真的麻烦了。
沈绥虽不知那香气到底是怎么来的,但她相信此事绝对不可能与杨玉环有关。她一个十五岁的少女,与这宫廷素来无缘,哪来的通天本事入宫行刺于武惠妃。但是,杨玉环身上的香味,不代表不能出现在别人身上。比如李瑾月,她若是与杨玉环有着超越一般关系的亲密接触,说不定身上就会染上香气,而恰恰昨日李瑾月才刚刚入宫看过武惠妃。这未免太过巧合,一下就落上行刺惠妃,与寿王看中的未婚少女磨镜苟合的双重丑闻,就算有千百张口,也说不清楚。
这事是谁做的?会不会是忠王?这件事他的嫌疑最大。不仅可以打破李瑾月与寿王的联盟,还可直接将李瑾月摁死。
可沈绥仔细一想,却觉得现在下结论还太早。若是忠王这么做,未免有些不智。他前段时间才刚刚被任命为河北道元帅,讨伐过入侵大唐的契丹人。当时他手底下的兵大多是李瑾月提供给他的,也是李瑾月的部署替他打赢了胜仗。他与军队的关系全系李瑾月一身,若是此时嫁祸于李瑾月,他实际上是控制不住军队的。
她面沉似水,步履匆匆,很快便进了偏殿,一眼看到五名内侍、五名宫娥等在其中,方才引导她入殿的那位内侍也在其中,但他似乎并非是当夜值守的内侍,他的品阶明显在那十人之上,应当是被派来看管这些内侍宫娥的人。
而那十名内侍与宫娥,此刻几乎全部面色苍白的跪伏在地,身子抖若筛糠,汗水滴答落在地上,地上已然潮了一大片,他们显然是吓坏了。
沈绥上前,向那位负责看管的内侍一礼,道:
“下官奉旨,来询问他们一些问题。”
内侍官回礼:“沈司直请便。”说罢,他立在一旁一动不动,显然是不打算离开的。
沈绥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落在了跪伏在地上的那十人,思索了片刻,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今夜,你们可有擅离职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