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3.第二百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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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元十八年十一月末, 大漠早已入冬, 寒风呼啸,昼短夜长。碎叶的风, 好似那冰冷的刀,刮在人脸上生疼。

    从楼兰到碎叶的路并不好走, 一走就是四个多月,数千里的路程披星戴月。途中,路过了高昌,打听当年抚养忽陀的老嬷嬷的所在。但是让人怅然的是, 这位老嬷嬷, 也在不久前病逝了。忽陀听后没有特别的伤感,他们一起去为老嬷嬷扫了墓, 忽陀在坟前说了很多,将他这么些年的经历尽数告诉了老嬷嬷。到最后,他说的一句话触动了沈绥的心弦:

    “阿婆, 若我是伊胥,我定不会如他那般。”

    沈绥侧身拍了拍他的肩, 忽陀看到她眼中有泪光闪烁。

    从地下总坛出来后,沈绥首先带领伤痕累累的队伍回到了楼兰府军驻扎地休养。幸运的是,这一路中并未遭遇邪教分子。大教皇的势力似乎已经撤离这里了。不久后,千羽门后援部队赶到, 再度深入地下, 将所有的死者全部带了出来。炎热的天气里, 尸首无法长途运输, 只得就地焚化。那些曾经的亲人、朋友、兄弟,到最后归来时,已化作一坛一坛的骨灰罐。

    那地下总坛,由千羽门派人接手管理,究竟是该彻底封在地下,还是留作他用,目前沈绥也没有明确的决定,只是打算暂时封锁起来,等待日后再说。

    司马承祯带领解毒后的陈师兄、玄字辈四弟子准备离开西域,返回道门。司马承祯此行的目的已然达到,他找到了尹御月的下落,也该带这位神秘的道门弟子回去了。沈绥没有打算在尹氏墓园内安葬这个人,骨灰便交给了司马承祯安放。司马承祯也总算是完成了当年潘天师交给他的任务,能有所交代了。司马承祯与沈绥这师徒俩,便于楼兰府军城营外作别。

    此后,沈绥整顿队伍,再度启程向西。碎叶依旧是他们的目的地,当初只是打算前去安葬了一大师与了宏师姐的骨灰,如今,却多了更多需要安葬的人。

    沈绥对族婆婆的感情是复杂的,她的自尽之举,在沈绥看来是一种谢罪与逃避。她杀害了蓝鸲,也曾挑拨自己与琴奴的关系。是她谋划了凰儿的出生,一步一步牵引着沈绥的人生。她的所作所为,对于沈绥来说,是无法原谅的。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她都不可能原谅。但是若族婆婆还活着,她到底该如何处置族婆婆,她自己也没有想好。或许族婆婆早已想到了这一点,她也知道自己计划失败,势必会落入沈绥手中。与其面对,不若逃避。她就这样服毒自尽了,逃离了自己的罪责,也放开了自己的人生与执念。

    正如她自己说的,她赌输了,也活腻了,该做的都做了,也无遗憾了。

    沈绥此后有一段时间不大敢照镜子,一想到镜中那张容颜是族婆婆带给她的,她心口就闷得慌。

    而伊胥,沈绥命人将他押送回了长安关押起来。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人,也并不想在旅途中将此人带在身边。显然不只是她,不论是莲婢还是琴奴,亦或是颦娘,都不是很愿意他在身边。伊胥将他知道的所有事都告知了沈绥,他希望沈绥能去找秦怜,保护秦怜。但是沈绥还没有做好准备,她虽然派了人去寻找秦怜的下落,可她却不知道找到秦怜该如何是好。她有些害怕见到秦怜,当年的事,若真的如伊胥口中那般,那么她该如何面对她的母亲。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该悲哀还是该庆幸。她害怕知道父亲……不,应该说是她的母亲尹域,到底有没有背叛娘亲秦怜。她一厢情愿地相信尹域是真的背叛了,她对太平真的有一丝情感,如此……她或许能更心安理得地面对琴奴。

    可是……如若琴奴的出生并非尹域母亲的意愿,那么……这将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一路前往碎叶的路上,沈缙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沈绥,姊妹俩之间的话也越来越少了。沈绥甚至无法分辨,究竟是自己无法面对琴奴,还是琴奴无法面对自己。好在,千鹤苏醒了,琴奴有她陪着,心境尚算平和。只是她经常会发呆,半晌没有一句话,双目无神又涣散,看得人心疼无比。每每这个时候,千鹤便会无声地揽住她的肩头,将她拥入怀中,默然陪伴。沈绥真的是从来没有这般感激过千鹤的出现,在千鹤出现之前,她以为一直爱护着自己的小妹妹,是她毕生的责任,心甘情愿,永远都不会改变。然而世事无常,她们之间终究还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对于琴奴来说,太平终究是她的亲生母亲。太平给与她的爱,与沈绥是不同的。太平对待沈绥,更多的是一种长辈的关照,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淡漠,与亲情是有很大的区别的。而太平给与琴奴的,才是真正的母爱。姊妹俩虽然在大火之后相依为命、亲密无间,可终究敌不过这一点的差别。那是幼年时被赋予的启蒙的感情,不是可以轻易剥离忽视的。

    细细回想起来,虽然尹域对她们姊妹俩几乎做到了一视同仁,可终究还是有不同。不知道是因为姊妹俩年龄的差距还是什么原因,尹域到底还是与赤糸亲密一些,很多话,她只说给赤糸听。那是交心的话,不像是父母辈会和孩子说的话,倒像是老友一般。关于她在官场中的一些趣事,关于千羽门的一些事,关于机关制造、训鸟和武功刀法,几乎无话不谈。尹域一直亦师亦友地爱护教导着小赤糸,将自己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有时甚至会单独抽出时间陪着小赤糸,单独带着小赤糸出门。可反观琴奴小时候,尹域几乎不着家,一年中很少有留在公主府中的日子。“父爱”,对于琴奴来说,应当在相当程度上是缺失的。这一点上,与自己正相反。

    所以,幼年时期的琴奴是很期盼尹域回家的,每每尹域回家,她能开心好久。可赤糸相比之下却并没有那么强烈,反倒对其他的事物更具好奇心。琴奴很依恋姐姐赤糸,也是因为赤糸身上有尹域的某些特质,她本能地能感受到。

    抵达碎叶后的头一天夜晚,驿馆之内,沈绥在沈缙的门口徘徊了很久,终究是敲响了门扉。在此之前,她已经与千鹤、莲婢等人打过招呼,希望今夜能给她们姊妹俩一些时间单独谈谈。因而这会儿,并不会有人来打扰。

    门没过多久便开了,沈缙坐在轮椅上,打开门后看到阿姊站在门口,神情有一丝的慌乱。沈绥微微一笑,道一句:

    “琴奴,我能进来吗?”

    沈缙点了点头,滚动轮椅退后,将沈绥迎了进来。

    沈绥进屋后寻了个墩子坐下,沈缙就在屋内的桌案后,继续翻着自己方才正在看的书。似乎阿姊不说话,她也不打算先开口。

    不过沈绥并未让她久等,只听她叹息一声,缓缓道:

    “琴奴,我从……师尊那里拿来了那枚血丹。”

    她这句话说完后,沈缙不由得抬眸看向她。她捏着书页的手有些颤抖,片刻后道:

    【你想要我服下……】

    “琴奴,我想你健康快乐,我不知道这血丹究竟能不能有作用,不过,颦娘已经取了一小部分与那些血色块根一起做了对比研究,她说这个血丹哪怕不会有太大的作用,应当也不会有很大的副作用。毕竟,这是尹御月亲自炼制的血丹,配方与后来那些人的完全不同。你不会……不会与我娘亲那般被副作用折磨。”

    沈缙的唇缓缓抿成了一道平直的线。

    【阿姊,十数年前我们就认识师尊了。那个时候,他为何没有将血丹给我服下,你想过吗?】

    沈绥顿时语塞。

    【显然比起血丹的作用,他更害怕血丹的副作用。他对尹御月炼制的血丹,本质上是不放心的。】

    “但是现在他却决定将这枚血丹给我,显然是因为在比对过邪教总坛内那些粗制滥造的血丹之后,他还是认定这个血丹有一定的作用。”沈绥道。

    【是。】沈缙点头,【但我不愿服用。】

    “琴奴……”沈绥蹙眉。

    【抱歉阿姊,我暂时没办法过了心里那一关。】沈缙道。

    “没事,我来就是想和你说这件事,并不是要逼着你吃下,你自己考虑清楚再说,别急着回绝我。这个血丹,就放在我这里,你想要,我随时都能给你。”沈绥道。

    【嗯。】沈缙点头。

    沈绥沉默着看了她一会儿,见她似乎不愿再和自己交谈下去。她抿了抿唇,站起身来:

    “你早些休息,这些日子你跟着我奔波,累坏了。我打算在碎叶多留些日子,休整好了再返回。”

    【阿姊,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是继续查邪教的事,还是……去寻卯卯姐姐。】沈缙问她。

    “再说吧。大教皇的事,我已经让底下的人在查了,如果有消息他们会报告给我的。大教皇乃朝中人,且地位非凡,不是可以轻易动摇的,他究竟还剩余多少势力我们也不明了,着急也没有用。至于卯卯那里……就更不是我能左右的了。她在幽州那里积蓄实力,非一朝一夕之事,何时能离开幽州,还要看朝内的局势。我恐怕这一两年内,不会有大的变化。这段时间,我打算好好休整一下,不再四处奔波。凰儿还小,这几年内,她需要一个稳定的成长环境。等此间事了,我们就回金陵老宅。”

    【你……娘亲的事,真的就这样放着不管了吗……】沈缙嗫嚅着问道。

    沈绥语塞了片刻,缓缓回道:

    “不是我不愿去管,而是……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她是我的娘亲,但她也有她的选择。如果她真的那么不愿意见到我,那么我就不该违背她的意愿。她这一辈子,身边所有人都是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做着本质上自私的事,没有人考虑过她的想法。我想,至少我不要成为这样的人。我已经派人去找她了,但是即便找到她,我短时间内也不会去见她的,除非到了必须相见的时候。”

    沈缙点头,表示理解。

    “睡罢,我走了。”沈绥再度扬起笑容,缓步走近沈缙身边,抬起手来,想要像童年时一般抚一抚她的发顶。

    可那一瞬,她看到了沈缙眼中的躲闪。她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最后慢慢垂下。她面上的笑容未变,转身开启了房门。

    她离开房间的那一刻,没能看到沈缙无声的唇语:【对不起,阿姊。】

    泪水,已然打湿了她的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