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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惠师傅,接下来沈某所问的问题很关键, 请您想清楚了再回答。沈某想请教您发现方丈遗体的全过程, 请尽量详细地描述于某。不要放过任何细节, 再小的事情,也当提一提。”
圆惠刚要开口回答,妙印便插话道:
“阿弥陀佛,请诸位前堂入座,再行详谈罢。”
沈绥这才反应过来这一问话长,众人也站了好一会儿了, 也不好意思让众人陪着一起在这门口站着, 于是连忙应请。众人在妙印引领下, 回到前堂,分宾主入座。前堂石板地上不知何时摆出了与人数等同的两排禅椅, 显然是刚刚搬过来的。有两名僧人正在忙碌着上茶,大约是妙印法师之前就吩咐好了,虽然众人是来查案, 但其中有几人身份尊贵, 可不能怠慢。
“这两位师傅是?”沈绥问。她对于此刻出现在这里,为他们布置前堂的僧人的身份很是好奇。特别是杜岩和韦含这两位京兆府校尉, 见到这两个僧人的神态反应很是古怪, 沈绥便立刻上了心。
“这位是圆通, 这是圆清。圆通是西堂讲经院僧人, 圆清是后堂戒律院僧人。”妙印法师介绍道。圆通身材中等, 相貌平凡,双唇略厚,看着有些不大起眼。圆清身材高挑瘦削,僧袍穿在身上晃荡,有些不大合身,看着给人一种刻板的印象。两人具年约而立,可以算是圆子辈僧人中的老人了。
果真是当晚的那两个目击证人,沈绥暗暗道。与两位僧人一一见礼,暂时也去不提那些众人心知肚明的事。圆通圆清见礼过后,也入座,沈绥开始问话。
慕容辅与秦臻确实是累了,清早上朝,之后又马不停蹄赶到慈恩寺,一直就未曾坐下来歇过。他们年纪大了,不如年轻时那般精力充沛。这会儿坐下后,不由舒了口气,一边端起茶盏慢慢品,一边竖起耳朵听沈绥与圆惠的对话。
“圆惠师傅开始吧,尽量详细,特别是时间点。”沈绥道。
圆惠点头,略一思索,便叙述道:
“小僧当晚大约是酉正时分离开方丈院,前往翻经阁。翌日卯初两刻返回方丈院,当时方丈院内寂静,地面上又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可有脚印?”沈绥问。
“不曾有,小僧记得很清楚,地上白白的一片,小僧自己踩出了第一串脚印。”圆惠回答道,沈绥点头,此事在她意料之中。
“接着小僧在前堂门外敲门呼喊方丈,方丈浅眠,以往不多时便会给小僧回应,但是当日并没有。小僧疑惑,便尝试着推门而入。没想到前堂门并未落闩,小僧心中疑惑更甚。方丈晚间就寝,必会将前堂正门落闩。小僧进入前堂后,就径直向后堂的方丈寝室行去。寝室门是开着的,床铺整齐,并没有睡过的迹象。小僧猜想或许昨晚方丈禅定,并未回寝室,便又绕至东厢禅室,发现禅室的平推门关着,但并未落锁。拉开门后,看到屏风已然翻到,小僧在门口,便……一眼看见方丈倒在书案旁,不省人事。”说道最后,这位侍僧显然是回忆起了当日的惊恐,一时语气有些滞涩,面色更白了。
沈绥趁着他叙述的间隙,又插话问道:
“方丈可是经常夜间通宵禅定自修?”
“非也,只是偶尔会有这样的情况。例如近期有重要大课或法会时,可能会出现通宵的情况,平日里方丈都是定时就寝,作息很有规律。”圆惠答道。
“您说入前堂后,是径直去的后堂寝室,您是从西侧绕过去的吗?”
“是的,后堂寝室只有西侧的门作为进出的入口。东侧的门是长年封住的,门内侧还摆放着家具,从不打开。因为方丈每日清早起身,要先去西侧膳房后的浴房洗漱,每晚也是从浴房沐浴后回寝室就寝,开西侧门比较方便。所以,小僧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东厢禅房的异样。”
沈绥点头,表示明白了。她一抬手,示意圆惠继续。
圆惠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自己说到哪了,思索了一会儿,才道:
“小僧发现方丈倒地不起,连忙上前查看,碰触方丈身体时已经冰凉,且没有了呼吸。小僧大惊失色,急忙跑出方丈院喊人求助。事情就是这样。”
沈绥追问道:“当时禅房朝南的那扇窗牖可是闭着的?”
“小僧当时虽未曾留意,但想来应当是闭着的,屋内有很浓重的焦炭气味,小僧呛得直咳嗽,若是开了窗,便不会这般了。”
沈绥眸光一闪,扭头询问慕容辅:
“府君,敢问仵作勘验方丈的死因是什么?”
慕容辅回答:
“身上并无外伤,尸软面红,乃是中炭毒而亡。”
沈绥有些愕然,随即立刻摇头,这根本不合情理,这案子好生奇怪。
“依某浅见,方丈应当是意外中炭毒而亡,或许与慈恩塔上的善因之死并无关联,纯属巧合。”此时,杜岩插话道,他将功补过之心急切,希望能立下功劳,免除自己的疏忽过错。
“这很牵强,方丈怎会不知烧炭取暖门窗要留缝?若是真的不小心忘了,在闻到气味时,为何不立刻开窗通风,或者走避屋外?又如何会傻乎乎地呆在屋中就此丧命?”韦含反驳道。
“或许……是睡着了,没有留心?”杜岩辩解道。
“那又如何去解释禅房内的东西全部打翻的状况?难道方丈还在梦中打拳不成?”刘玉成满脸不耐烦的表情,显然对杜岩愚蠢的发言十分不满。
“可是如若是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选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某家真是想不通。”杜岩不甘心道。
杜岩未提自杀这一猜测,是因为就连他都知道,自杀是不可能的。一来是根据现场勘查后得到的发现,朝南的那扇窗牖、包括禅房门缝之上并无任何封堵的痕迹,若方丈真的有心烧炭自杀,为何不做彻底,否则杀不死自己,又何苦行此一招?因此自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二来是虔诚的佛教信徒绝不可能自杀,方丈是有道高僧,更不会如此行事。何况不日就是水陆法会,慈恩寺若能将此法会举办成功,便又是大功德一件,慈恩的地位能更上一层楼,这个节骨眼之上自杀,实在难以教人信服。
但就像他说的,若真的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采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而且,做得十分毛躁,并不彻底。假设凶手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那么他必然是要先致方丈晕厥,然后布置现场。要将屋内所有缝隙都堵住后,在炭盆内加入大量木炭焚烧,然后凶手自己必然要逃离现场,离开时,必然会留下一个出入口,然后从外面封堵起来,如此才能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才能真正确保置人于死地。但是,从现场勘查的情况来看,朝南的窗牖未封闭,禅房门也并未封闭,两处出入口都未封闭,这凶手真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也未免太过自信了吧。且最奇怪的是,炭盆中的木炭少了许多,只留下的这些许,真的能置人于死地?
众人陷入思考,沈绥却忽的发话道:
“心莲居士,某有个问题想请教。”
“沈翊麾不必客气。”仿佛预感到沈绥要向她提问,张若菡显得很平静。
“据某所知,整个方丈院,包括咱们现在所在的方丈居所、您目前暂居的西内院、东内院,除却方丈、圆惠师傅,目前只有您与您的侍女两人居住在此,是吗?”
“还有一位服侍在我身旁的粗使仆役,也是我的车夫。不过案发之前,我就将她派出去替我办事了。算来也有十几日了,差不多该回来了。”张若菡答道。
“哦?”沈绥似乎有些感兴趣,心莲这样一个深居简出的清修居士,能有什么事需要车夫出门去办的,出门十几日来回,想来距离也不算特别远。虽好奇,但这毕竟与案情无关,沈绥并未细究,转而又问:
“案发当晚,您在西内院中可曾听见什么动静?”
“那晚是雪夜,万籁俱静。若菡并未听见什么动静,当晚若菡于自己房中读书,十分入神,并未在意外界。”张若菡答道。
沈绥又看向立在后方的侍女无涯,无涯对她有些不服气,但场合不对,也不好发作,便顺从答道:
“婢子亦无所觉,三娘读书,婢子当晚早早便睡了。”
“那西内院与方丈居所这边还是隔着一段距离的,听不到动静很正常。”韦含隐约觉得沈绥似乎在怀疑张若菡,便出言道。
“伯昭兄弟啊,你还没跟我们说说,为何要绕去西内院那里呢。”提起这件事,慕容辅就想起之前沈绥说到一半的话,吊着他好生难受。
“绥去西内院是想去看看方丈室西厢后厨。”沈绥答道。
“去后厨看什么?”慕容辅奇怪道。
“看盐。”沈绥笑着回答,“方丈院用以除雪的盐,应当都堆放在后厨那里。我去后厨,就是为了看盐。我尝了一下方丈室前院堆在两棵银杏树下的积雪,有一股咸涩的味道。猜想应当是撒了粗盐化雪后留下的。不过半道上就遇上了心莲居士,后就被叫了回来,也未能看成。”
慕容辅满脸的莫名其妙,既然知道是粗盐化雪,为何偏要去看一眼后厨堆着的盐?难道这两个地方的盐还能不是一种的不成?而且,要去后厨,大可不必绕那么远的路,从方丈室西厢膳厅就可进入后厨。沈绥看似解释了她的动机,可其实却更让慕容辅疑惑了。这沈绥,年纪轻轻却多智近妖、行为古怪,慕容辅实在有些摸不清她的底细。
此时,有一小沙弥入内见礼,道:
“诸位施主,午膳摆好了,是否现在就用膳?”
沈绥一听要吃饭了,顿时觉得腹内空空一阵饥饿。其余人也与她差不多,忙碌了一个上午,时近午正三刻,是该用膳了。
于是众人在小沙弥的带领下,前往膳厅用餐。
此案,也带来了不少后续影响。圣人依旧将晋国公主洗煞祈福的佛礼交给慈恩来做,为将功补过,慈恩寺上下僧众更是齐心协力。就在开元十六年的十二月廿九这一日,成功地为晋国公主举行了庄严神圣的洗煞祈福水陆法会。也可堪称是圣人登基以来最为盛大的水陆法会了。圣人在位这许多年,佛教地位始终不如道教,此次,长安的僧侣们也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只是这扬眉吐气却也不很痛快,总归是让人心中不舒服。
圣人这两日很开怀,年节来前能了却他最近的这两桩烦心事,让他好好过一个年,他心下畅快,对待臣子们也更加的和颜悦色起来。就在慕容辅上书陈情结案表的那一日,圣人就高兴地赞了一通慕容辅,说定会给他嘉奖,看来八成是要升迁了。不过眼看着马上就要新岁了,朝廷放假,便先赏了慕容辅三车绢绫。
圣人也没忘了在此案中起了关键作用的沈绥,慕容辅这回还算是地道,没把功劳都揽到自己身上来,因着起了爱才之心,将沈绥的表现原原本本上报了。当然,这也有沈绥查案的过程本身就已经吸引了大批人注意力的原因在其中,除了晋国公主、大理寺卿、禁军将领这些相关人员之外,朝中还有不少大臣都注意到了这件事,他想瞒上欺下、独揽功劳也根本做不到。不过圣人似乎还没想好要给沈绥什么犒劳奖赏,只说了一句:“让他留长安,别回洛阳了。”实际上已经有大体的方向,沈绥是肯定要被留任中央官了。年后,这位“雪刀明断”的升迁令,应当就能下来。
沈绥破怪猿案的事情已经传遍了长安的大街小巷,成为了老百姓口中啧啧称奇的断案神人,“雪刀明断”,“雪刀”虽尚未见识过,但“明断”的确不负此名。圣人还与高力士赞她有当年狄国老遗风,此言经诸多宦官宫娥之口很快在宫廷内传遍了,竟是连后宫都知道了她的事。但这位站在舆论风口浪尖上的人,如今却窝在长安暂居的小宅之中,怡然自得地写桃符,不仅是她,沈家上下都在采办年货,清扫门庭,准备除岁布新呢。
腊月三十,除夕日。沈绥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床。头也不梳,着一身短褐,披头散发地在院内练刀。刀是木刀,但重量上与真刀无异。说是练刀,外人看来却觉得她好似提着刀在发呆。站了好一会儿,她身子慢慢动了,右手握木刀缓缓收在左腰,好似将刀归了鞘。沉腰转胯,身子伏低。就定在这种别扭的姿态之中,半晌未动。周身的气息变得极静,但是暗暗中又有一股引线气机在流动,她就好似匍匐捕猎中的猎豹,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恰逢此时,忽陀突然进了前院,气机牵动,沈绥双目忽的睁开,木刀刹那斩出,快到连拔刀的姿势都看不清。忽陀只觉得眼前一阵寒风厉芒扫过,头顶落下的一片枯叶已然被劈成两半,飘飘然落于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