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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绥第一眼看到那架马车的车轮轴时,就判断这车根本没办法修好了, 至少凭着现在她手头上的工具和材料, 是没有办法的。整个作为主轴的圆木从中间裂开了,车轮左摇右晃, 摇摇欲坠, 人坐在里面,走不出多远两轮中央就会彻底折断,车厢届时会硬生生砸在地面上,那可真是危险。
“这车轴怎么裂成这样了?”沈绥蹙着眉问那车夫。
车夫也很苦恼, 抓着脑袋,洗得灰白的包头巾都被他抓歪了:
“俺也不知啊, 俺把车赶到那边拐弯处,忽的感觉车子猛地震了一下,接着车子往这田埂路上直接歪了过来,我急忙勒马,下车一看, 就看到车轴断了。”车夫操着浓重的江陵地方口音说道。
拐弯处, 沈绥站起身,扭头向不远处看。他们方才是正常行驶在官道之上, 就在他们马车目前停下位置的前方, 与一条田埂路相接,官道向东南方向,田埂路往西南方向,恰好与官道垂直。这马车, 就正好歪在两条路的交接口。由于车轴断裂,整个车厢都向右/倾斜,以至于前方拉车的马儿也被重量带偏了。
沈绥走到那口子处,仔细观察了一下四周,除却黄土、田埂,道旁的林木,就只有道路两边与道旁杂草地之间的小坡度,这种小坡度是夯土形成的,土层一年一年堆积,因而高了出来,但顶多两三寸高,根本不足以使得马车车轴被颠裂开。而这四周也根本没有那种足以硌断车轴的大石。
这马车坏得好蹊跷,沈绥一双清秀眉目愈发紧锁。
“介意某看看你的车厢吗?”
“郎君请看。”那车夫倒不介意,反正车厢里啥都没有,那两个姑娘行李都拿下车了,现在背在她们自己身上。
沈绥轻飘飘跃上了马车,那车夫看得心里一抖,生怕沈绥直接把车踩塌了。但是沈绥就好似没重量般,车子轻颤了两下,之后再不动了。
沈绥钻入了车厢,里面空空如也,不过是再简陋普通不过的那种拉客用的低档马车。沈绥在车厢四壁摸了一圈,然后又开始观察车厢底。在做这些事时,她的双脚始终踩在车厢边缘位置不曾动过,看似是在保持马车平衡,避免在中央断裂处受力,但实则还有其他的目的。
车厢底也没什么特别,几块木板拼成,下面就是支撑车厢用的支架了。木板上积了一层灰土,那是上下车不可避免带上来的。沈绥仔细瞧了瞧车厢底的灰土,发现了那些灰土有被刻意蹭过的迹象。虽然已经尽量做成了下车时鞋底蹬地板而造成的摩擦灰尘的痕迹,但还是有一丝丝的刻意,因为动作幅度未免太大了。
沈绥未动声色,下得马车,与那车夫道:
“这里离城不近,你回去没问题吧。”
车夫摇头,憨笑道:“没事,俺把车丢在这,解了马,就能跑回去叫人来。郎君好心人,你帮帮那俩姑娘,她们雇了俺的马车,俺不能不把人送到地方。”
“你倒是不退车费啊。”沈绥笑着打趣了一声。
那车夫涨红了脸道:“俺想退来着,那俩姑娘不肯要,非说是她们坐我的车所以弄坏了马车,车费就当赔偿了。唉,郎君,你说说看,这叫什么事嘛……”
沈绥笑笑,没接这话。她走到那黑衣女子身前几步远,站定,拱手一揖,道:
“敢问两位娘子怎么称呼?”
“我姓多罗,这是我家侍女,称呼她阿安便可。”
多罗?这可绝不是中原人的姓氏啊。但这黑衣女子说话全无口音,乃是正宗的官话。
沈绥扬了扬眉,再道:
“这位车把式好心求某载你们一程,不知两位娘子可愿意?”
“承蒙郎君与车把式好心,我与阿安真是出门遇贵人。愿主保佑你们。”说罢,那黑衣女子做了一个古怪的行礼动作。她右手大拇指、食指与中指三指并拢,点了一下眉心,然后以眉心为出发点,从上到下画了一竖,一直到腹部。接着又从右肩画向左肩,画了一横,最后双手合掌十指交叉握拳,微微低头,躬身。
沈绥眉心纠起,瞪大双眼,立在原地看着她半晌,眼底闪过无数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怪异、恐惧、不安,兴奋、求索乃至于隐隐的愤怒。
最后一切都回归平静。
“景教徒?”她问出了三个字。
“是的郎君,我们是景教徒。”那黑衣女子回答。
沈绥深吸一口气道:
“在江南真少见……”她顿了顿,问,“既不是本地人,因何去扫墓?”
“旅行、祭扫、做礼拜,是我的修行方式。我行遍大江南北,每路过一处,都会这么做。”
“传教?”沈绥的话突然变得很简洁。
“是传教没错,我在人群聚居的地方宣扬主的仁慈与伟大,中原大地上的人都很朴实善良,他们愿意信仰我主,我便会以祭扫坟墓的方式,为他们做唱经,使他们的先人得入天堂,回归主的怀抱。”黑衣女子淡然回答。
沈绥在原地沉默地站了一会儿,似是在思索着什么,又好似在忍耐着什么,最后她冷声道:
“不好意思,这位修女,以及你的侍女。我因为个人原因,一向不愿与宗教人士接触。恕我不能载你们一程了。此处距离你们的扫墓点恐怕不远,既然是行路大江南北,想来也不怕徒步走这一段路程。不远还有几处农家,食宿不愁,恕某告辞不陪。”说罢,随意一揖,转身便走。
那黑衣女子因黑纱遮面,看不清样貌,自然也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她只是木然站在原地,对沈绥方才所说的话没有丝毫反应。而她身旁那个容貌极其寻常的侍女,则面露怯意,唯唯诺诺不敢说话,还后退了小半步,缩着脑袋,瞧着有些可怜。
“唉,郎君!这是怎么回事?”那车夫在一旁听到了沈绥的话,吃惊地要上前询问。
但是他没能追上沈绥,沈绥已经大步走回了自己的车马旁,而他被忽陀了拦了一下。忽陀的神色很是严峻,因为他方才看到迎面向他走来的大郎面色极其苍白,情绪似在爆发的边缘。他知道情况不妙,便当机立断,要撇开这三人,立刻离开这里。他狠狠地瞪了那车夫一眼,骇得那车夫僵在原地,半句话不敢说。
沈绥已经跃上马,催马引着队伍向前走了,忽陀几步赶上,迅速上马,追了上去。很快,他们就将那车夫与那两个女子甩在了身后。
行出不多远,沈绥一行听到了那车夫粗着嗓子在后面骂骂咧咧:
“什么狗屁东西!脑壳子坏的喽!有钱人了不起啊!”
沈绥的面色很严峻,眼底燃着幽幽的冷火,不言不语。忽陀噤若寒蝉,后背莫名汗湿了。后方驾马车的千鹤与无涯不知发生了何事,心中好奇又不敢问,只是看着沈绥骑在马上的背影,觉得这人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怪人。本以为她平易近人,特别对待老百姓,极其和颜悦色,却没想到她也有这般不讲人情,丝毫不留情面的时候。
坐在马车里的张若菡面色微凝,眼神中闪烁出思索的光芒。须臾,她打起车帘,望向沈绥骑在马上那瘦削挺拔的背影,心中一痛,好想立刻就抱抱她。想了想,她对前面无涯道:
“无涯,替我喊大郎过来。”
无涯应了一声。随即向前喊道:
“沈大郎!我家三娘有请。”
沈绥回头看了她一眼,便掉转马头,跑回了张若菡的马车右侧。
“莲婢?”沈绥轻声唤她。
张若菡将车窗帘挂起,透过窗口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看得沈绥莫名其妙,然后道:
“把手伸过来。”
沈绥一头雾水,将自己的左手递了过去。张若菡将一个用小片荷叶包裹好的东西放在了她手中,道:
“吃吧。”
沈绥剥开荷叶,看到掌心里躺着一块桂花糕。她顿时哭笑不得。
张若菡见她半天不吃,只在那苦笑,便道:“你吃还是不吃,不吃还给我,我就带了一小盘出来,可没几块。”
“吃!”沈绥立刻蒙头,一下将那块桂花糕塞进口里。
结果她不出意外被噎到了。
张若菡仿佛有所预料一般,将茶壶递了出来,道:
“不烫,赶紧喝吧。”
沈绥急忙接过茶壶,灌了一大口清茶在嘴里,总算将这口糕咽了下去。张若菡瞧她冒冒失失的模样,不由笑了。
沈绥不好意思地将茶壶递了回去,张若菡接过茶壶,却被沈绥抓住了手。张若菡没有挣脱,任她抓着。茶壶交换到另一只手,被她轻轻放下。她侧身倚着车厢,寻找了一个较为舒适的姿势,回握住沈绥的手。
二人一时间没说话。
沈绥骑在高头大马上,位置比车厢窗口要高,她要抓住张若菡的手,必须弯下腰、矮下身子,实则不是很舒适。不过她仿佛丝毫不在意一般,以高超的技术,单手控缰,使得马儿保持着纹丝不动的距离与车厢并行。
沈绥其实很想和张若菡同乘,但毕竟尚不是“夫妻”,未婚“男”女共乘,传出去对名声不好。她和张若菡都不是爱惜羽毛,或者在乎别人对自己看法的人。但是,现在就将她们俩的绯闻传得沸沸扬扬,影响会非常不好,她最担心的是在她亲自与李瑾月摊牌前,她与张若菡的事就提前由他人之口传入李瑾月耳中,会给她今后的大计带来很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这牵手并行的事,传出去估计效果也一样,沈绥苦笑着想。
方才张若菡给她吃了一块桂花糕,这是一件只有她们俩,应该说只有她们仨才明白含义的举动。桂花糕是沈绥最爱的糕点,特别幼年时期,她极其喜欢吃,每次见到桂花糕就馋得迈不动腿。一到不开心的时候,阿爹阿娘就会拿桂花糕来哄她,后来这事儿被张若菡和李瑾月学去了,每次她们欺负自己,事后就会用桂花糕来和解,沈绥每次都很不争气地原谅了她们。
沈绥其实很郁闷,谁让她是三人中年纪最小的那个,小的时候,文的比不过张若菡,武的比不过李瑾月,总是被她们欺负。特别张若菡,年幼时期的张若菡就是个满肚子鬼点子的小妖精,总是能轻易戏耍沈绥。有的时候连带着李瑾月和沈绥一起耍,也不是很顾及李瑾月千金公主的身份。李瑾月大多数时候还是很注意自己公主的身份的,对待沈绥也很宽厚仁和,是真正的长姐形象,张若菡则与她恰恰相反。
“你小的时候啊,可好玩了,呵呵……”张若菡趴在窗口轻笑,声音的大小恰恰好传入沈绥耳中。当然其实前面驾车的千鹤与无涯也都能听见,但她们都选择性失聪了。
沈绥只是笑,不回答。张若菡的轻笑,好像羽毛,拂在心上。
“小小的,脸圆圆的,一双灵动的大眼睛,还总爱穿红衣裳,像一团燃烧的火。”她仰望着沈绥俊美的侧颜,清丽的眸子里晕起一层迷醉,语调也渐趋慵懒下来:
“傻乎乎的,总爱跟着我跑,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做什么事都风风火火的,想一出是一出,以至于不知闯了多少的祸,全长安城的人都害怕你这火凤凰。”
忆起往昔,沈绥笑出声,笑声爽朗,笑颜灿烂,晨光沐浴之下,耀眼得让张若菡晃了神。
“那时多可爱啊,可现在……”她不说了。
“现在怎么了?”沈绥侧头俯瞰她,两人眸光一接触,彼此都觉心口“咚”的一声,仿佛被什么撞了一下,竟是相顾忘言。
可现在怎得如此让人心动……
这话张若菡没能说出口,她忽的有些怕羞,挣开了沈绥的手,缩进车厢,心跳有些快,口有些干,她端起了茶壶,才想起壶嘴方才沈绥喝过,不由脸颊腾得燃起,端着茶壶不知该继续倒茶还是该放下。
她曾在沈绥面前假羞过,羞怒过,终于第一次尝到了羞甜的滋味。这是前所未有的,因为在她心中,沈绥始终都是那个值得疼爱的小女孩,只是眨眼间,她已经如此大了,变化得如此剧烈。她已与自己比肩,而不是那个总是跟在身后的小女孩了。当她意识到两者身份地位上的变化时,她忽然间品尝到了一种砰然焕发的心动,那是在她这么长时间的情感基础之上萌发出的全新的情愫,生机勃勃,无时无刻不在扣动着她的心弦。
张若菡的手指无意识地挑了一下茶壶的壶嘴,贝齿轻轻咬住了晶莹的下唇。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继续谈恋爱,我甜死你们。
此外,关于本章出现的景教,其实就是基督教的分支。聂斯托利派,东方亚述教会,很多名称。于唐代传入中国,主张“二性二位”(基督有神、人二性二位),在长安义宁坊建有“大秦寺”。大秦其实就是东罗马帝国,聂斯托利最开始于东罗马君士坦丁堡创立教派,之后被视为异端驱逐,逃到波斯受到了保护,并建立教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