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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上的女人瓜子脸, 容貌清秀,身材高挑,正是程舟的母亲李小兰。
盯着照片看了几秒, 江成屹转头看向程舟:“你三岁的时候, 也就是1995年, 你的父亲程忠因伤人罪入狱,你母亲李小兰为了维持生计,不得不外出打工, 但因为只有初中程度文化,李小兰没能找到称心的工作, 只能从事服务类行业, 收入因而十分微薄,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1999年——也就是你母亲再婚, 你们母子的经济状况才有所好转, 当然,这些都只是表面现象。”
说这, 江成屹走回桌前,重新坐下, 抽出卷案中一张泛黄的纸页。
“这是1996年12月20水龙潭派出所接到的一个匿名报案电话, 报案人称该小区4单元内便经常有小孩哭闹声,怀疑楼内有人虐打子女。民警姓陈,接到报案后立即赶到4单元进行排查,最后确定是 501住户,户主叫李小兰, 也就是你母亲。
“民警进屋后,发现你身上有多处外伤,考虑到你母亲情绪不稳定,民警当晚便将你带离并送到附近医院就医,医院x片结果显示你颅脑内有轻度积水,医生完成检查后,立即将这一结果告知了陈姓民警,并提醒民警:患儿不是第一次被虐打。
“陈姓民警对此事异常重视,回来后就向上级汇报了此事,经过商讨,派出所立即联系你在本市的亲戚,很快便了解到你父亲是独子且父母早亡,而你的外公外婆不在本市生活,权衡利弊后,派出所决定联系你外公,可是你外公在接到电话后表现得非常冷漠,并无主动将你接走的意愿。
“所里经过商讨,只好仍将你交给你母亲抚养,陈姓民警非常负责,在你外伤好转后,对你母亲进行了严厉的批评教育,事后还定期到你家进行走访,此后你母亲表现正常,因为在超市找到了工作,情绪也日渐稳定,未再虐打你。可惜第二年年初,该民警就调离了该片区。
“之后该派出所未再接到相关报警。可是在第二份档案里,我们了解到,在你读小学六年级时,你的班主任刘某无意中发现你背部有一小片淤紫(约5cm*7cm),出于对你的关心,她立即到你家进行家访。
“你母亲当时已再婚,刘某在麻将馆找到了你母亲,你母亲否认曾经虐打你,并拒绝了跟刘某回家长谈的建议。出人意料的是,在班主任在跟你母亲沟通时,你虽然就在旁边,却表现得非常抗拒和冷漠,事后刘某放心不下选择报警,民警来了解情况,你跟你母亲的说法一致,都否认曾经受到虐待,考虑到你当时已经十二岁,已经具有一定的判断能力,警察只好对你母亲和继父进行了批评教育,没有采取下一步的行动。”
江成屹将两份报警记录读完,看向喻正。
喻正会意,故意用一种同情和怜悯的目光看向程舟。
在这种目光的长久注视下,程舟死水般的眸子终于出现了波动,他微微扯扯嘴角:“你那么看着我做什么。”
喻正看向监护仪,果然,心率再一次出现了变化,由80次/min变成了110次/min.
他呵呵笑着,气定神闲地下结论:“你的心率上来了,不过这一次不是因为兴奋,而是愤怒。程舟,你在愤怒,不是因为我们提起了你的家庭,而是因为我怜悯你。”
程舟慢慢收敛笑容。
“可是,这个世界上,谁有资格怜悯你呢?你程舟是自己的主宰者,是自己的神。”喻正了然地笑了笑,啪的一声合上卷宗,“接下来我要说的每一件事,都是档案上没有记载的,因为档案上的数据太过枯燥生硬,无法真实还原一个人的成长轨迹,而犯罪人格的形成与遗传、生理、环境因素密切相关,所以我选择了从你的邻居、老师、同学入手,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一点一点追溯你的人格形成体系。
“我们还是从你那位负责人的班主任刘某说起,在报案后不久,刘某在回家的路上被身后飞来的小石头砸中,并因此造成了颅骨轻微骨裂,她当时差点失去意识,在回头的一瞬间,她看到了一个男孩的身影,认出是你,感到非常意外,即便到了今天,刘某仍无法理解:她当时是在帮你,为什么会引来你的敌视?针对这个问题,我可以立刻给出答案:帮晚了。从三岁到十二岁,历经九年,你的异常人格已经形成,到你十二岁的时候,外界的温情式帮助只会激起你的愤怒和暴力冲动。
“我们都知道,零岁到三岁,是人格初步建立的第一个关键阶段,三岁时,你父亲入狱,你母亲由于人格上的缺陷,在面临生活环境的巨变时,没有足够的心智去适应这种变化,而是将所有的不满都发泄到你身上,这种来自母亲的虐待让你的第二次人格成长出现了猛烈的断层,也是你人格发生遽变和扭曲的第一个诱因。
“当然,你母亲李小兰的人格我以后会进行分析,现在我只有兴趣讨论你,程舟,我猜你母亲在第一次被警察警告时,曾经非常恐慌,一方面无法控制自己用虐打你的方式来发泄对生活的不满,一方面为了避免受到惩罚不断恐吓你。你太幼小,心智和人格远还没有成熟到去判断这种威胁是否合理,出于求生的本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你都将李小兰视为你生活的主宰者。
监护仪上的心率迅速飙升到了120次/min,呼吸也有12次/min骤升到了30次/min,这是程舟情绪失控的初兆。
小周立刻注意到了,用崇拜的眼神看一眼喻正,低下头继续做记录。
“这种异常的生活环境也许足够让你形成这种复杂的人格,并让你在具备犯罪的能力后,有意挑选跟你母亲李小兰体格相近的女性实施犯罪,但这还不足以解释你对犯罪仪式的那种执着,所以我想,在你被母亲李小兰虐待的过程中,至少出现过一次濒临死亡的经验,就是在那一次,你陷入了极度的绝望,并将你母亲狰狞的面目猛烈地烙印在了意识深处,而且这种印象至今仍不时激起你的犯罪冲动,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
心率140次/min,还伴随着鼻翼翕动和胸膛起伏。
“啪。”喻正开始匀速而缓慢地转动手中的笔,并用诱导的语气,轻而缓慢地说,“告诉我,当时发生了什么。”
程舟有一瞬间的恍神。
江成屹紧紧盯着程舟。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房间里静得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十秒。
二十秒。
四十秒。
程舟终于有了反应,却是缓缓低下头去,闷笑道:“你们在说什么?”
喻正转笔的动作一顿,所有人的表情都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
江成屹不动神色看看腕表:还剩一个小时二十分钟。早在展开审讯前,他就预料到这会是一场硬战,转眼就恢复了平静。
他开始翻看卷宗,注意力却放在喻正身上,随时准备辅助喻正找到切入点展开第二次心理审讯。
喻博士面含微笑跟程舟对视,可是经过这几次的接触,小周他们都知道喻博士这时大脑在飞速运转,面对这样狡猾的犯人,第一次心理攻关没能成功,想要顺利找到第二个突破点又谈何容易。
江成屹翻过一页又一页的卷宗,有些心不在焉。
在第三次注意到“水龙潭”这几个字时,他停顿了一下,可是下一刻便感受到对面投过来的那种暧昧目光,他压住心中的恶感,快速掠过那一页,往后翻去。
***
被小周他们安全送回家后,陆嫣简单洗漱了一番便上床睡下。
一直睡到早上六点才醒。
江成屹没有回家,应该是连夜审问犯人,想到江成屹已经连续两晚没睡觉了,她也没了睡意。
起床,一边洗漱,一边将手机放在洗手台上。
江成屹没有消息过来,她也不敢打过去影响他工作。
点开几个微信群,看到堆积了一晚的消息,最热闹的是六班同学群,昨晚群里同学们讨论要不要去医院看望周老师。
她还是昨晚影视基地回来的路上,才从喻正处得知了周老师受袭的消息,她知道周老师目前住在icu,截至昨晚,仍未醒转。看样子,周老师住院的消息虽说警方有意隐瞒,还是被周老师的邻居给传扬了出去。
同学们在讨论周老师到底住在哪家医院。
最后都怀疑是被送到了附一院,就是不知道住哪个科。
陆嫣没参与讨论,自从确认了周老师跟邓蔓的师生恋关系,她就无法再对此人产生好感。
可是考虑到周老师也是其中一个受害者,尤其想到他应该知道不少关于程舟的事,对破案怎么都有帮助,她仍试着给ICU的同事发了条信息。
【我陆嫣,起了吗,你们昨天谁上晚班呀?】
【我。陆嫣,你怎么也起这么早,最近没在医院里,你休假去了?】
【哦,我准备一个考试,在家休几天。对了,我一个老师叫周志诚是住你们科了吧?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窒息导致心跳骤停的那个?现在几个指标还不大好,但心肌酶和血气分析的ph都比前两天好多了,肾功能也没大问题,总体还算乐观,我刚给他开了头部ct的医嘱,一会看看脑部水肿的情况,如果没波动的话,今天没准可以恢复意识,不过也说不准。】
今天……
【那就谢谢你了,他是我高中班主任,麻烦你务必多关照关照。】
【对了陆嫣,你这个班主任不是有什么事吧,前两天警方天天守在我们icu外面,每隔半个小时就问一次他的情况,也就是昨天半夜突然走了一个,现在外面只剩一个警察了,不过刚才那警察像是到楼下买早餐去了,也不在。】
走了?难道是因为程舟落网,警方为了集中警力,认为没必要再留两个人继续保护周老师?
她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步,想起昨晚的爆炸式新闻报道,便退出微信,点开新闻客户端。
铺天盖地都是关于郑小雯失踪的讨论。
一会是粉丝们齐声为郑小雯祈福的画面,一会是记者们在安山区分局外面的现场报道。很显然,虽说过去了大半晚,郑小雯和文鹏仍未被找到。
她猜,此时此刻,江成屹不是在搜寻现场,就是在审讯犯人。
想了想,她找出唐洁之前帮她存的老秦的号码,打过去。
老秦很快就接了,背景很乱,不时有“突突突”的声音,像是在进行某种大型的机械作业。
“陆医生,什么事?”
“秦警官,不好意思打扰了,我刚才跟我icu的同事了解了一下,如果顺利的话,周老师今天也许可以恢复意识,我想既然他认识凶手,只要及时进去审讯,应该可以提供有用的信息。”
她不知道搜救进行到哪一步了,但她隐晦地提醒老秦,那位守在icu外的同事最好能时时刻刻守在icu外面,因为病人随时可能会醒,并且这种经历了心肺脑复苏的病人,随时可能再次陷入昏睡状态。
老秦那边有哗啦啦的水声,远远有人在喊:“没有,湖里的泥都快翻个遍了,还是什么都没有。”
老秦应了一声,又回过头对陆嫣说:“陆医生,谢谢你的提醒,我这边有点忙,就先不说了,我这就给我医院的同事打电话。”
陆嫣松了口气,老秦非常世故且精明,很快便听出了她委婉的暗示。
老秦一挂掉电话就拨给廖崎:“谁在医院守着周志成呢?”
“李茂和刘清吧。”廖崎显然也正忙着,“哦不对,是刘清。”
“到底谁?说明白点。”
“刘清刘清。李茂被临时抽调到郊区去扫燕平湖了。”
老秦忙给刘清打电话,听电话里有汽车过路的声音:“你小子干吗呢。”
刘清头皮一紧,忙扒几口面条:“我一晚上没吃饭,出来到夜宵摊子吃个面条,怎么了秦老师。”
“周志成呢?”
“还没醒。”
“你赶紧给我回医院守着去,大夫说他随时可能会醒,程舟到现在还不肯开口,周志成那要是能提供什么线索,你赶紧跟江队联系。”
刘清知道事关重大,忙擦擦嘴站起来,付完钱就往医院跑,唯恐自己错过了向证人要口供的最佳时机。
赶到icu门口,一片死寂。
他既松了口气,又隐隐有些失望。
守了一整晚,他有些累,便从烟盒里取出一根烟,蹲到一边。
正要点燃,抬眼看到墙上的“无烟区”标志,又默默掐掉。
他索性站起来,在空无一人的过道里来回走动,刚走到走廊尽头,icu的门一开,有个胖乎乎的女医生从里面探出头来:“谁是周志成的家属?病人醒了。”
***
程舟仍不开口。
江成屹将案卷翻了个遍,最后回到第一页,盯着程舟的户口所在地“水龙潭”那三个字,眉头微皱。
手机在桌上震动,他扫过去,见是刘清打过来的,立刻接起。
就听对方说:“江队,周志成醒了。”
江成屹眼睛微亮,连忙看向身边那位审讯经验非常丰富的老刘,倾身过去,压低声音说:“老刘,周志成醒了,赶快抓紧时间过去。”
老刘立刻会意,二话不说便站起身。
程舟表情未变,却不由自主开始注视着这边的动静。
老刘走后十五分钟,喻正终于打破僵局,淡淡笑道:“要不我们来聊聊你的邻居周志成和林春美两口子吧。”
程舟毫无触动,只努了努嘴,微微扭动身子。
江成屹的电话却再次震动起来,见是老刘的号码,他心跳稍稍加快,接起,目光仍盯着程舟。
“江队,周志成还是迷迷糊糊的,但我问他认不认识程舟,他只反复说:那孩子掉到井里了,救、救——”
“没说别的?”江成屹隐约有些失望。
“没有。他马上又陷入了昏睡状态,然后医生就把我们给赶出来了。”
身边的喻正已经再次展开心理审讯。
可是挂掉电话后,江成屹仍觉得房间里有些憋闷,距离程舟给出的死亡期限只剩四十分钟,程舟的态度依然顽固,如果接下来不能在短时间内找到突破口,郑小雯和文鹏都是死路一条。
他不得不打断喻正,示意喻正跟他出来。
“你是说,周志成醒来后听到程舟的名字,只说了一句:那孩子掉到井里了,救、救——”
“是。”
“井……”喻正却陷入了思考。
“对,井。”江成屹前所未有的焦躁,来回在走廊上踱步。
“孩子。”喻正思忖着说,“如果这句话指的是当时的程舟,那应该还是在两家都住在水龙潭的时候。”
“水龙潭”三个字再次传来,江成屹脊背一僵,转脸看向喻正:“喻博士,您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喻正不解,可是仍复述了一遍:“我说如果这句话指的是当时的程舟,那应该还是在两家都住在水龙潭的时候。”
“对,水龙潭!井!”江成屹脸上闪过一丝喜色,连忙打电话给老秦,“你们赶快查一下原来水龙潭没被拆迁前附近有没有井,对,井或者小池塘之类的,立即找一找,一有消息就给我打电话。”
二十分钟后,老秦电话打过来,带着狂喜:“找到了!水龙潭现在不叫水龙潭,叫润旺路,的确有口井,挺宽的,又有点像潭,就在废弃的塑料二厂后面,郑小雯和文鹏被绑着丢到井里面呢。”
“活着吗?”江成屹心跳微顿。
“活着!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