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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饭后, 从孙府出来,五娘子看孟十郎气色不对,问他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孟十郎连忙扬起一脸笑:“阿婶,我好着呢, 哪有什么心事。”
五娘子和孟五叔对视一眼,摸摸孟十郎的脑袋,目光慈爱:“你也老大不小了, 别整天跟着我们两个老货,我们有手有脚,用不着人伺候。你青春正好,忙自己的事要紧。”
孟十郎乖乖答应,心里却暗恨:孙天佑和金蔷薇都不肯交出那样东西, 以后得提醒族里的兄弟们, 没事不能招惹这两家。
金蔷薇的要求很简单, 她只求四哥放过金雪松就行, 那个纨绔公子,根本不值一提,四哥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不过孙天佑到底和四哥谈了什么条件?为什么四哥对孙天佑这么重视?
想来想去,孟十郎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 四哥那么聪明那么能干, 他只要按着四哥的吩咐办事就好。
孙天佑打发走孟十郎,回到内院,李绮节十指纤纤, 眼中含笑,把剥好的枇杷送到他唇边,“五婶子家的枇杷真甜,不晓得是从哪里求来的果苗。咱们家的枇杷大是大,颜色也好看,就是太酸了。”
孙天佑眉眼微弯:“孟家的果树苗不是从杭州府买的,就是从苏州府淘换的,反正总是江南那一带,那边有几座园子很有名,里头的果树都是名种,除了枇杷,还有蟠桃、白梨、杨梅、樱桃、葡萄、蜜桔,你爱吃,我让人一样买几百株,回头全种上,过两年就能吃上比孟家还甜的枇杷。”
李绮节低头擦手,“买些枇杷苗、梨树苗、葡萄秧就够了,像樱桃、蟠桃就不用白费力气了,就算是名种,运到瑶江县来,也不适合移栽,水土不服,养不出好果子。”
宝珠领着丫头泡青梅酒,封好罐子,收进库房,过一个月就可以拿出来饮用。
夫妻二人坐在敞亮的南窗下,一边吃枇杷,一边说些居家过日子的琐碎闲话。
凉风习习,岁月静好。
李绮节把金蔷薇的来信拆开,又从头到尾细读一遍,时不时就信里提到的某个市镇和孙天佑讨论两句。
往年她随李大伯外出游历,最远也只到过赤壁,没出过远门。孙天佑没满十岁就随商船去过苏州府,走过的地方多,知道沿岸每一处市镇的风土人情。她有什么好奇的地方,正好找孙天佑解惑。
孙天佑耐心向李绮节讲解,表情温柔而和煦。幼年独自打拼的时光,除了苦痛,还是苦痛,他从不回忆那段辛苦煎熬的艰难日子。但是这时候在李绮节面前讲述从前的种种经历,他竟一点也不觉得心酸,反而有种岁月沉淀之后的释然。
他已经拥有最好的,自然不会再沉溺于幼时的痛苦之中。
李绮节放下信,两眼闪闪发光,羡慕道:“金姐姐可真快活!”
金蔷薇路上走得很慢,后来她嫌不够自由,干脆抛弃商队,自己领着奴仆独行,探访各地的名山河川。有时候她突然心血来潮,会在路上的某个市镇住上一段时日,每天逍遥自在,把大把的时光用来吃喝玩乐。
从她的回信来看,她已经乐不思蜀,短期内不想回瑶江县重掌金家家业。
她走的时候顺便把金氏和杨天娇母女这对惹祸精给带走了,不知道她把母女二人藏在哪个旮旯角落,反正金雪松上天入地,怎么都找不着母女俩的蛛丝马迹。
其实李绮节知道金氏和杨天娇现在在哪里——母女俩在金家的某座偏僻农庄里当蚕娘,每天起早贪黑,养蚕缫丝,处境不怎么美好。
金蔷薇说了,等母女俩什么时候赚够赎身的银钞,就放她们走——这自然是不可能的,金蔷薇可不是什么大善人,她既然把金氏和杨天娇的事揽到自己身上,就绝不会容许母女俩再有机会出来兴风作浪。
说来也是金氏和杨天娇自己作死,竟然不遗余力地撺掇金雪松,让他去对付孙天佑。金蔷薇生平最痛恨那些带坏她宝贝弟弟的人,金氏敢在老虎头上拔毛,金蔷薇能轻易放过她吗?
不止金氏和杨天娇,金雪松平日里交好的酒肉朋友也被金蔷薇狠狠收拾了一顿。
做完这一切,解决和石磊之间的纠葛,金蔷薇留下心腹荷叶主事,腰缠万贯,飘然离去。
石磊如何李绮节不知道,但金雪松的反应她和孙天佑是最清楚的。
金雪松一开始被金蔷薇吓坏了,姐姐从小把他当成眼珠子一样珍视,从早到晚,不知要问他多少回,每天吃的什么,穿的什么,出门去哪儿逛了,见了什么人,事无巨细,她什么都关心。现在姐姐竟然抛下他,不声不响走了?
茫然过后,金雪松又惊又喜,觉得自己终于能喘口气了,于是天天呼朋引伴,饮酒作乐,浑然不知今夕何夕。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人念叨他,多自在!
如此过了几个月,忽然有一天,金雪松让下人备了几样价值不菲的礼物,涨红着脸,敲响孙府的黑油大门。
原来短短十数天之内,因为没有金蔷薇在一旁威慑,金雪松陆陆续续被所谓的好友们骗走几千两银子。荷叶和他说,他已经把一年的花费用完了,以后府里只供他吃喝,不管他的其他费用。还叮嘱账房,不许再让他支取银子,哪怕是一文钱都不能给他。
没了银钱傍身,金雪松的朋友们迅速离他而去,昔日讨好谄媚的脸,转眼就冰冷如霜,一脸鄙视。
他愤怒,失望,委屈,想找金蔷薇诉苦,荷叶只有一句话:“大少爷,我不晓得小姐在哪儿。”
一文钱难道英雄汉。
金雪松平时出手阔绰,随手打赏小伙计,用的都是碎银子,现在身上穷得叮当响,虽然不至于挨饿,但是没有钱,寸步难行啊!
荷叶面无表情地对他说:“少爷,您可以去铺子里帮忙,每个月有几两工钱拿。”
金雪松不愿被一个丫头瞧不起,赌气去金家名下的一家茶叶铺子帮忙,结果辛辛苦苦一个月,他挣得的钱粮,还不如他动气时摔的茶罐值钱!
几个月下来,金雪松没吃什么苦头,可还是瘦了,黑了。金老爷续娶了一门填房,每天和继室打情骂俏,根本没心思照应他——以前也没照应过,从小到大,只有金蔷薇是真正关心他、爱护他的。
金雪松自觉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时候不能软弱,应该干出一番大事业,好让姐姐对自己刮目相看,可晚上他还是忍不住躲在被子里抹眼泪。
终于,在某天和金老爷大吵一架后,金雪松厚着脸皮找到孙天佑和李绮节,郑重向他们道歉,并发誓以后绝不会对李绮节不敬。
他只有一个要求,想知道姐姐到底在哪儿,还会不会回家。
昔日那个娟狂霸道的纨绔,泪眼汪汪,可怜巴巴地盯着孙天佑,不小心把心里话问出口:“姐姐是不是真生我气了,不要我了?”
坐在屏风后面的李绮节受惊不小,一口刚喝下的云雾茶差点喷出来,以前还以为金雪松是只邪里邪气、桀骜不驯的野狼,敢情他只是个色厉内荏、仗着金家的权势胡作非为,被姐姐彻底放弃后就吓得手足无措,想求亲亲、求抱抱的熊孩子啊?
李绮节写信把金雪松的改变和近况告诉金蔷薇,金蔷薇的回信很简单,三个字:随他去。
李绮节和孙天佑感叹:“金姐姐这回是真的铁了心不管她弟弟啦!”
孙天佑当时笑笑没说话,他没告诉李绮节,金蔷薇之所以把金雪松留在瑶江县,不许他离开县城一步,除了想借机磨炼他之外,也是因为怕金雪松到处瞎跑,被孟云晖抓到机会朝他下手。
李绮节不知道孟云晖和金雪松还在因为小时候的纷争彼此仇视,还以为金蔷薇被弟弟伤透心,不愿再跟在弟弟后头,为他的毛里毛躁擦屁、股。
她也想和金蔷薇一样,放下一切,到处走走。
不过她不是为了散心,单纯只是向往江南繁华,想亲眼见识一下各地的风土民情。看过再多的笔记小说,都不及亲身经历来得深刻。
“什么时候咱们也去。”孙天佑伸手把李绮节搂进怀里,在她脸颊边轻啄两下,“我们一起去,从中原走到南地,再坐海船从南走到北,一路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都听你的。”
李绮节感觉像吃了一大罐桂花蜜一样,整个人又甜又暖,连脸颊都散发着柔和的光泽,摩挲着孙天佑腰间的锦带,笑眯眯道:“说好了啊,你以后可不许赖账!”
孙天佑还真盘算起行程来,早在刚成亲时,他就准备带李绮节南下去杭州府的,后来因为各种缘由推迟出行,直到现在都没能实现当时的计划。
他让宝珠把历书取来,匆匆翻阅:“等天气凉爽了就走?”
李绮节啊了一声,“今年怕是不成,四娘和五娘就在年底出阁。”
李昭节和李九冬的婚事定下来了。
李昭节最后挑中的是一个穷秀才,李大伯和周氏为她预备了四个人选,让她从中挑一个,她一眼就相中穷秀才。穷秀才除了有个秀才身份之外,什么都没有,家中上到祖母、祖父,下到弟弟妹妹,一心一意供他读书,从出身上来说,和孟云晖有些像。
至少李昭节是这么认为的。
可李大伯不这么觉得:“明明一点都不像!”
孟云晖穷,可他务实啊,知道家境艰难,他从不讲究吃穿,长年就是一身雪白襕衫,穿了几年没换过,外袍底下,是补丁摞补丁的旧衣裳。和同窗好友来往,他坦坦荡荡,不会打肿脸充胖子,招待友人,永远是一碗豆腐乳,一碗豆芽菜,一碗小葱拌豆腐。正因为他踏实本分,才会被人赞一声憨厚——虽然这人其实并不憨厚。
而李昭节认定的汪秀才书还没读出什么名堂,那一身高高在上的读书人做派,连李子恒这个没心没肺的傻大憨都受不了。什么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什么君子不入庖厨,左一句礼数规矩,又一句孔子曰,用李子恒的话说,光和汪秀才吃一顿饭,他觉得自己会少活好多天!
他要是真像孟云晖,那才怪了!
李大伯和周氏都不认可汪秀才,对方唯一能让他们看得入眼的,是汪秀才迂腐归迂腐,对长辈还是很孝顺,和亲朋好友也还和睦,就是平时爱说教,惹得亲戚们不耐烦,嫌他穷酸。
周桃姑背地里和李绮节说:“依我看呐,那四女婿,活脱脱又是一个孟举人嘛!”
孟举人清高傲物,不事生产,虽然能够考中举人,却因为得罪学官狼狈回到故里,平时没什么进项,只能靠学生的束脩过活。
李家人都不看好汪秀才,可李昭节认准非读书人或者做官的不嫁,汪秀才是符合她条件的求亲者中人品最值得信任的一个,李大伯除了点头答应之外,还能怎么办?
李昭节的亲事确定以后,李九冬也很快订下人家。她嫁得不远,男方是镇上一家卖布匹绸缎的商户,姓陈,陈家是商户起家,听起来不如书香人家好,可难得那家和李家一样人口简单,家境富裕,而且陈家儿子生得人高马大的,是个壮实小伙子,品性也靠得住。
李家没入商籍,属于乡绅,比陈家略微高一个门槛,李九冬嫁过去,只会被高高捧着,不至于受委屈。
这也是周氏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李九冬性格软绵绵的,嫁个内宅清静的人家更适合她。
两个女儿前后出嫁,李大伯和周氏忙得头晕眼花。
中秋过后,李绮节、李子恒全部被召回老宅帮忙操持婚事,连出嫁的李大姐、李二姐也回家帮忙。
李大姐和李二姐都已经生儿育女,这次回娘家,两人把孩子也带回李宅小住。
胖胖有了玩伴,喜欢得不得了,终日领着几个外甥上蹿下跳。可惜外甥们年纪还小,不能和他一起跑跑跳跳,只能跟在他屁、股后面爬来爬去。他倒是不嫌外甥们累赘,配合着小娃娃们,在铺了一层竹席的廊檐底下拱过来拱过去,没人和他应声,他也能玩得不亦乐乎。
等李昭节和李九冬姐妹俩顺利出阁、三朝回门,已经是第二年的春暖花开时节。
一下子送走两个女儿,李大伯和周氏消沉了一段时日,好在胖胖已经长大,正是活泼爱玩的年纪,为几位长辈带去不少欢乐。
这天正值四月十八浴佛节,孙天佑和李绮节从寺庙领来浴佛水,带上提前准备好的鲜花、鲜果和一箩筐乌桕树叶子,送回李宅,预备全家一起煮乌米饭吃。
刚到门口,忽然听到一声声惨叫,李子恒从院内冲出来,刺溜一下从李绮节身边穿过,抱头鼠窜。
李乙跟在他后面,手执一根儿臂粗细的长门闩,一边追,一边骂,气喘吁吁,脸色铁青。
李绮节和孙天佑面面相觑: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