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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江县, 杨府。
难得是个大晴天,丫头们在院前搭起架子,预备晾晒衣裳衾被,婆子们洒扫庭院, 清扫污泥。
孟十二贪玩,在院子里看婆子们挖花池的时候,不小心跌了一跤, 蹭掉两块指甲盖大小的油皮,坐在台阶上哭得震天响。
杨福生已经能下地了,这几天跟着舅舅一块玩,感情正好,见状也跟着舅舅大哭。
丫头婆子们围了一圈, 又是劝又是哄, 藕粉桂花糕、奶油松仁卷、蝴蝶卷丝酥、顶皮鲜果馅饼, 琳琳琅琅摆了一大桌, 哄舅甥两个高兴。
孟春芳被吵得头疼,差人把哭哭啼啼的孟十二和杨福生唤到跟前,好生抚慰一通,让婆子紧紧跟着,重新打发两人到院子里去玩。
孟十二在姐姐家无人管束, 得意非常, 变着花样四处乱窜,领着路还走不稳的外甥杨福生,下棋、射箭、玩投壶、打秋千, 从这个院子钻到那个院子,一时撺掇杨福生去钻假山,一时又跑去池子里捞鱼,一时又闹着要拔鸭子的毛塞一个实心皮球顽,吓得几只成日意态闲闲的肥鸳鸯扑腾着翅膀躲到柳树底下,不肯冒头。
满府都听得见孟十二和杨福生咯咯的笑声。
杨天保从厢房探出半个脑袋,眉头轻皱,高声问丫头:“刚刚是不是大郎在哭?”
小黄鹂站在他身侧,一双眼睛红通通的,好不可怜。
小丫头一脸为难,看一眼垂着竹帘的正房,小心翼翼道:“大郎没哭,才刚舅爷摔疼了,大郎心疼舅爷,跟着扯了几嗓子。”
杨天保噢一声,挠挠脑袋,回头朝小黄鹂道,“七娘把大郎照看得很好,小伢子玩闹起来,摔摔打打是常事,你别多心。”
小黄鹂低声啜泣,拿帕子在眼角按了按,“官人勿怪,大郎毕竟是从奴的肚子里爬出来的,母子连心……”
杨天保挥手打断她,不耐烦道:“你这是在怪太太不该把大郎抱到七娘跟前教养吗?你也不想想,你是什么身份,大郎是什么身份?七娘肯用心教养大郎,是大郎的福气,难不成你想让大郎以后落一个被小妇养大的名声?”
小黄鹂脸色灰白,唯唯诺诺道:“奴知错了。”
杨天保轻哼一声,像赶蚊子似的,面无表情驱走小黄鹂,“出去吧,没事别来扰我清闲。”
小黄鹂心中悲凉,贝齿紧紧咬着红唇,把满腔怨苦吞回嗓子里:杨天保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被她哄几句就晕头转向的毛头小子了,他忘了曾经的甜言蜜语和海誓山盟。如今的自己对他来说,只是一个颜色略微娇美的小妾,有闲情时抱着摸弄几下,没兴致时就只是个听使唤的奴才,供人消遣,可有可无。
那时候他愿意为她反抗高大姐,愿意和那个容不下她的李三娘退亲,现在呢?
不过短短几年光阴,她在他眼里,连个丫头都不如了。
主家婆孟春芳待她不坏,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小妾的身份,她不能出去和人交际,庙里的比丘尼僧倒是常常上门,却都是来求香油钱、讨尺头的,满嘴空话,一个比一个奸猾。杨天保往来的知己好友家的亲眷,嫌她出身不干净,从来不理会她。
她煞费苦心挤进杨家,到头来,却只是一场空。
连千辛万苦才保住的儿子都不认她,光跟着主家婆打转,还管那个孟十二叫舅舅,人家亲生的,说不定都没他听话乖巧!
素清站在竹帘后,看着小黄鹂垂头丧气走出厢房,低啐一口,放下竹帘:“狐狸精!又到少爷跟前嚼舌头!”
小丫头在旁边接道:“怕什么,现在少爷对她大不如前啦!”
另一个丫头笑嘻嘻道:“就是,咱们少奶奶肚子里可揣着太太的宝贝心肝呢!”
素清定定神,把小黄鹂抛在脑后,忧愁道:“小姐这几天胃口不好,吃什么都吐,下巴都瘦尖了。怀着身子的人,哪能不吃点东西呢?”
小丫头道:“上回孙家送来的酒糟腌鲤鱼,少奶奶吃了说很好,我记得那天少奶奶多吃了一碗粥。”
素清一怔,孙家?
随即想到那坛腌鲤鱼是现在的孙家主妇李绮节送的。
因为李绮节只给孟春芳一个人送,没有理会杨县令那一房和高大姐那边,当时金氏和杨天娇说了不少酸话,高大姐也不请自来,对送礼上门的阿满横挑鼻子竖挑眼。孟春芳怕阿满寒心,特意把他叫到房里耐心安抚,足足赏了他半贯大钱。
素清曾经敌视过李绮节,因为她不相信这世上有小娘子能够在被退婚以后真的一点都不在意,而且还能和取代她的人照常往来。李绮节对小姐那么好,肯定有什么险恶居心,只是暂时没现出真面目罢了——就像球场那边唱的一折叫《三打白骨精》的渔鼓戏,妖怪直到最后才显形。
现在,素清不得不得承认,自己以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李绮节根本没把曾经和杨天保订过亲的那段往事放在心上,她是真的完全把杨天保当成一个无关的陌生人看待。对嫁给杨天保的小姐,她不仅没有丝毫嫉恨之心,反而更多的是惋惜,惋惜温柔貌美的小姐嫁了一个懦弱自私的男人。
是的,懦弱自私。陪嫁到杨家后,素清很快认识到姑爷的本质,他曾经不惜和小黄鹂私奔,曾经闹着要把小黄鹂明媒正娶抬进杨家,曾经为了小黄鹂给小姐脸色看,可现在呢?姑爷眼里心里只剩下怎么巴结讨好四少爷,怎么结交那些眼高于顶的士子,怎么营造一个体面的好名声……
他开始嫌弃小黄鹂低俗,后悔当年不该意气冲动和花娘勾连,他甚至以大郎杨福生为耻,千方百计想遮掩杨福生的真正出身。得知孟春芳怀孕的时候,他欣喜若狂,逢人就说,终于有后了。
杨福生的存在,被他一笔抹去。
他疏远小黄鹂,但也不曾痛改前非——他开始宠爱另外一个从小服侍他的大丫头。
素清为孟春芳不值。
后来李绮节和脱离杨家的九少爷成婚,杨家的丫头婆子私底下嘲笑李绮节,说她掉了西瓜,赶着去捡芝麻。五少爷前途无量,九少爷却是个没人要的可怜虫,她竟然猪油蒙了心,舍弃五少爷不要,嫁给一个被嫡母赶出家门的落魄庶子!
高大姐倒是没有讥笑和自己沾亲带故的李绮节,她替李乙心疼:“好好的小娘子,怎么嫁了个泼皮?”
叛出家族,忤逆长辈,不肯对嫡母低头,堂而皇之改掉姓氏,孙天佑的种种举动,对瑶江县人来说,可谓是石破天惊、匪夷所思,高大姐说他是泼皮,其实还是很委婉的——金氏和杨天娇,每次提起孙天佑,总是一口一个“畜生”。
素清不知道小姐是怎么看待九少爷的,她只知道,小姐从李家婚宴回来的那天晚上,一夜无眠。
素清睡在帐外的脚踏上,半梦半醒时,依稀听到孟春芳浅浅呢喃:“如果那时候我有三娘的勇气……”
以前伺候孟春芳的丫头得了良籍出府嫁人去了,素清是从干粗活的丫头里提上来的,她想了大半夜,也想不明白孟春芳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那时候是什么时候?小姐是后悔嫁到杨家了吗?
第二天孟春芳起床梳洗,脸上并没有什么异样,她依然是端庄贤惠的杨家少奶奶,对婆母孝顺,对庶子宽和,敬重丈夫,友爱姑嫂。
仿佛她并没有把那句叹息说出口,一切都是素清的幻觉。
素清以为,就算李绮节和小姐感情好,但碍于孙天佑和杨家的尴尬关系,两人终究还是会慢慢疏远。
她甚至认真考虑过到时候要怎么安慰小姐。
然而,不管孟娘子和高大姐怎么捣乱挑拨,不管金氏和杨天娇怎么含沙射影,李绮节对小姐一如往昔,小姐也始终把李绮节当成最信任的知己。
不过因为怕给李绮节添麻烦,杨县令、金氏和高大姐在家时,孟春芳不会主动找李绮节。
孟春芳是杨家唯一一个笃定李绮节的眼光不会错的人。
素清将信将疑,李绮节对杨家的了解不多,不知道九少爷的真面目,但杨家的丫头、婆子是看着九少爷长大的,十个人里有九个说九少爷深藏不漏,变脸比翻书还快,而且九少爷还敢对太太金氏动手呢!
庶子对嫡母动手,这要是告到官府去,是要流放戍边的大罪啊!
素清不由替李绮节捏把汗。
她忧心的场景没有成真,传说中睚眦必报、性情阴郁的九少爷,对李绮节言听计从、无微不至,俨然是个温柔体贴的好丈夫。九少爷每天除了必要的应酬之外,剩下的时间老老实实待在府里陪娘子,偶尔出门,也是和李绮节结伴而行。夫妻俩琴瑟和谐,形影不离,连杨家人都知道他们过得很恩爱。
素清有时候会想,如果九少爷没有离开杨家就好了,那孟春芳和李绮节肯定会是瑶江县最和睦的一对妯娌。
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如果九少爷留在杨家,那他的名声依然还是“狼子野心,目无尊长”。有金氏在上头杵着,谁敢嫁给九少爷?
丫头从灶房回来,苦恼道:“腌鲤鱼吃完了。”
素清皱眉,“一大坛子,这么快吃完了?”
丫头撇撇嘴巴,指指东边院子,“灶房的婆子说那边屋的人隔三差五要走一点,拢共一坛,哪够吃呀!”
素清哭笑不得:她知道太太小气吝啬,但没想到太太连自己儿媳妇的便宜都要占!
丫头噘着嘴道:“那东西只能冬天做,夏天吃。没了就是没了,不能现做。怎么办?”
素清无奈道:“切几个腌蛋试试,那个下饭。”
想了想,又道:“问问灶房有没有藕带菜,要嫩的,炒一盘,只搁油盐,其他什么都不要,记住,不能用猪油炒。”
丫头两手一拍,喜道:“本来这时节没有藕带的,正好五娘子挑了一担送来,灶房的婆子刚洗了一大把。”
素清惊道:“五娘子来了?怎么不请她进来?”
丫头道:“她走山路来的,草鞋、裤腿上全是泥巴,不敢进院,婆子说要先领她去换件干净裤子。”
话音才落,就见婆子领着换好鞋袜和裤子的五娘子进来。五娘子的裙角压得低低的,显然婆子为她找的裤子和她身上的衣裙不大匹配。
素清连忙迎上去,“婶子来了?”
孟娘子见识浅,把孟云晖当成仆人使唤,杨家人却知道少奶奶家的这位舅爷日后必定能平步青云,杨县令和杨表叔都曾暗示过孟春芳,要她务必笼络好孟云晖。
以高大姐的脾性,如果不是因为知道孟云晖来日不可限量,对儿子是个大助力,她才不会容忍孟春芳总把娘家兄弟接到杨家小住。
以前在孟家时,孟春芳做不了主,现在她已经是杨家妇,别的她做不了,但至少可以把五娘子请到家中来——这是杨县令叮嘱她的,善待五娘子,就是向孟云晖示好。
寒暄毕,素清把五娘子让到里间。
孟春芳躺在罗汉床上小憩,强打精神和孟娘子说笑几句,笑吟吟道:“四哥在那边院子看书,婶子去看看他吧。”
五娘子眼圈一红,明白孟春芳的好心,想谢她,又觉得尴尬——谢孟春芳,不就等于在怪孟娘子不通人情吗?
只好给孟春芳作揖。
素清把五娘子领到院门前,“婶子先进去吧,我在外头等着。”
这是让母子俩可以放心说私房话。
五娘子谢了又谢,擦擦眼睛,走进书房,见儿子孟云晖穿着一件半旧衣衫,坐在案前读书,俊眉秀目,气质沉稳,心里爱得不行。
孟云晖见阔别已久的母亲进来,放下书本。
他一点都不意外,杨家对他的拉拢之意太明显了,他早猜到孟春芳会通过他的父母向他表露善意。
五娘子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见过儿子了,当下情不自已,搂着孟云晖一顿摩挲,问他每天几时起身,几时歇觉,平时吃不吃得饱,穿不穿得暖,先生对他严不严厉。
孟云晖明年要赴武昌府参加乡试,孟举人和先生都对他寄予厚望,要他务必心无旁骛,刻苦攻读。
唯有杨县令看出他心怀戾气,怕他因为寄人篱下而心中郁郁,以致于走上歪路,又或是读书读魔怔了,越读越迂腐,闲时撇开书本,耐心教他一些世俗人情的道理。
人情冷暖,甘苦自知,孟云晖早已不复当年。加之少年要强,被母亲当成小儿一样搂着不放,心里有点别扭。但晓得母亲和自己阔别已久,在孟家根本不能相见,唯有此时才能借着孟春芳的帮助和自己私下见面,才会有如此情态。
便也不推开,任由五娘子摸脸、摸手,就像小时候那样。
五娘子摸了一阵,红了眼圈,道:“我儿瘦了,上回托人带给你的银两可用完了?家里还攒了不少呢,都是预备给你读书用的,别太俭省自个儿了。想吃什么就买,别委屈自己。”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累沉沉的托在手上,“前天才杀了两头猪卖了,我挑了一担子肉、背了一大袋的咸鱼干、腌酸菜、藕带菜来,一半送给你先生,一半送给杨家。这是六两碎银,一吊散钱,你仔细收着,别掉了啊!”
孟云晖一大半时间住在孟家,偶尔受杨天保邀请来杨家做客,虽不必发愁吃穿,但常常要打赏下人,又要自家买些书本纸笔,钱钞总是不够用。
他还是长身体的时候,一日三顿,才刚吃饱,转眼就又饿了,托灶间婆子下碗滚热汤面来饱肚,也得费钞。在杨家有孟春芳时时照应,还好些,在孟家的时候,就难过了:孟娘子总爱寻他的不是,几次嘲笑他肚大如牛。
他性子要强,不愿和孟娘子起口角,宁愿去外头买些吃食果腹,也不愿劳动孟家的灶间婆子。
加上同窗之间的应酬往来,哪一项都离不开孔方兄。
如此一来,他手头便不能缺铜钱。
书生耻于谈钱,但书生离不开钱。
他如今大小也有个功名在身,赚点铜钞不在话下,去岁他为人撰写青词,攒了一笔钱,本来可以应付一阵,偏偏大病一场,积蓄花光了——孟娘子舍不得费钞请医,随便抓一副药让他服用,他只能自己去医馆看诊。
但再缺钱,他也不能朝母亲伸手。
父母给他的,已经够多了。他不能回报养育之恩,还为了前程抛弃家人,已经是罪大恶极,哪还有脸面接受父母的血汗钱?
五娘子仍眼巴巴地望着他,满脸期待。见他一直不伸手接,以为他嫌弃布包上沾的污渍,小心翼翼把沾有污迹的那一面折到中间。
孟云晖叹口气,接过布包,掩在被褥底下。等母亲离开,再托人悄悄送回去吧。
五娘子走到床前,伸手压了一压,“藏在这里严不严实?丫头帮你晒被子,一掀开不就翻到银子了?”
孟云晖怔了一下,半晌摇头笑道:“不碍事。”
孟举人把他过继到名下,是真心爱惜他的才华,为他的将来铺路。孟娘子却对他防备极深,孟十二渐渐长大后,她更是直接把他当成孟十二的小厮,每个月还像模像样给他发一份月钱,让他好生照看孟十二。孟十二晓得后,常常支使他跑腿,一时让他帮着摘朵花玩,一时让他出门去买果子,后来还干脆让他替他做功课。
他借口两人的字迹不一样,这才给遮掩过去了。
孟家的丫头不敢得罪孟娘子,虽然没跟着一块欺负他,但对他的态度也越来越随意。他受了几次闲气之后,不让丫头进房,自己收拾床铺,打扫房间,拾掇案桌,夜里打水洗漱,也都是自己动手。
习惯了之后,在杨家也是这样。杨家下人不知道内情,以为他性情高傲,不爱别人动他房里的东西,为他打扫房屋时,绝不会翻他的书案和床铺。
五娘子在房里转了一圈,又叮嘱道:“若是银两不够花,你托人往家里带句话,你阿爷说了,家里的钱钞够使,不能叫你在外头受苦。”
孟云晖淡淡道:“我在这里吃喝不愁,没人给我委屈受。”
委屈当然是有的,可孟家、杨家能给他一切他想要的东西。
母子俩说了一会子话,孟云晖问起家中的兄弟姊妹们,五娘子笑道:“咱家要办喜事了,你妹妹重阳的时候就嫁人,嫁的是村子里木匠家的儿子。”
孟云晖微微一愣,“小妹才几岁?是不是太急了点?”
五娘子笑了一下,道:“小妹十三岁了,也不算很急。”
孟云晖疑惑片刻,很快想通了:前些年,父母晓得他将来一定要走上读书科举这条路,所以急着多攒些银钱供他使。底下几个兄弟姐妹破衣烂衫,兄弟没有彩礼,姐妹没有嫁妆,亲事难上加难。家里没办法,只能先把几个女儿嫁出去,免得将来年纪大了,被人嫌弃。
他觉得嗓子一哑,沉默半晌,方轻声道:“莫让妹妹受委屈。”
五娘子噗嗤一笑,朗声道:“我和你爹可没偏心,你是没看见,蔡木匠家对小妹好着呢!女婿虽然长得寒碜了点,但为人又勤快又能干,邻里街坊哪家不夸他?他们家只有他一个儿子,小妹嫁过去不用和妯娌住一起,轻省自在。女婿会木匠活儿,日子过得红火,小妹自己都满意的不得了。他们家一来求亲,小妹立时催着你爹应下了,现在屋子已经粉刷好了,里头的家具全是女婿自个儿做的。”
蔡家看中孟小妹手脚勤快,干活麻利。五娘子则看中女婿平实憨厚,会手艺活儿,闺女跟着他不用受穷。
听说双方都是皆大欢喜,孟云晖这才松一口气。
午间孟春芳带着孟十二和杨福生在正院吃,灶房另外预备了一份席面,送到孟云晖房里。
五娘子十分过意不去。
吃完饭,孟云晖把五娘子送到院门口,五娘子挥手赶儿子回去,“别送了,让别人看见不好。回头你娘要和七娘生气的!”
她说的是孟娘子。
孟云晖只得回房。
素清带五娘子去向孟春芳辞别,半路上刚好碰到在假山洞里玩的孟十二。
五娘子堆起满脸笑:“十二郎,都长这么高了!”
孟十二认出五娘子,冷哼一声,转头就走。
五娘子干笑两声。
素清连忙道:“婶子别理他,刚刚七娘说了他两句,他就成这样了。”
五娘子嘿嘿一笑,道:“一两年没见,说不定他已经不认得我,被我吓着了。”
沉默一阵,终究还是忍不住,旁敲侧击找素清打听,问孟云晖和孟十二平时相处得好不好,兄弟俩会不会打架。
素清脸色一僵。
孟云晖和孟十二相处得好不好?
肯定是不好的。
孟娘子从前常常给五娘子送些吃的送穿的,因为这份恩情在先,她对孟云晖总存着一种纡尊降贵的意思。孟十二有样学样,也渐渐把孟云晖当成家里给他买的书童小厮使唤,好起来时亲亲热热唤孟云晖一声四哥,闹起脾气来随手摸到一块镇纸就往他头上砸。
镇纸哪是能随便用来砸人的?孟云晖躲闪不及,当场被砸得头破血流。
他城府再深,到底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儿郎,也是有脾气的,捂着头上的伤口,差点想卷包袱离开孟家算了。想起母亲和父亲宁愿穿补丁摞补丁的旧衣,买一块肉骨炖汤都要犹豫半天,给他买纸张书本时却连眉毛都不皱一下,心里不由一酸,只能打消家去的主意。
素清那时候在孟家当小丫头,亲眼看到孟十二朝孟云晖砸镇纸。事后孟云晖自己草草把伤口包扎好,孟十二接着逍遥,孟娘子还抱怨孟云晖不该惹孟十二生气。
因为孟娘子溺爱,孟十二开蒙晚,孟举人固执,不肯亲自教导儿子,让孟十二跟着一位老先生读书。孟十二跟着老先生读了两年《论语》,没什么长进,孟娘子嫌那老先生不中用,费了一笔钱钞,打发走老先生。转头托孟举人请来一位中年先生,赁了所房屋,将先生的妻儿老小都接了来,每个月送二两银子给师母花用。
中年先生收了贺家的束脩,自然要尽心尽力。孟十二本来是最懒怠读书的,但因为旁边有天资不凡的孟云晖作对比,心里不服气,想压过孟云晖的风头,第一个月每天精神饱满,诵起文章来声音又大又亮。
那时候连间壁李乙和李子恒父子俩都能在院子里听见孟十二念书的声音。
大半个月后孟十二就故态复萌,念书时有一搭没一搭的,不是走神就是打瞌睡,学过的文章也不愿意记诵。先生打他板子时,他嚎得跟挨了一顿毒打似的,一双肥嘟嘟的胖手掌,时常都红肿着。
孟娘子心疼得不行,竟然揣了几碟精致点心,跑去找先生家的娘子求情。
先生娘子哭笑不得,也没敢和先生提起这茬。
先生对孟十二很失望,见孟家另一个子弟孟云晖聪慧异常,又勤奋刻苦,倒渐渐把他放在心上:没有老师不喜欢聪明徒弟的,尤其这个徒弟还不怕吃苦,肯下功夫,待老师又恭敬。
先生脾气耿直,既然喜欢孟云晖,平时考校他的功课时,面上难免会带出几分满意的神情来。
孟十二见了,心里有气,不敢和先生顶嘴,回到房中,排揎孟云晖:
“你房里的一草一纸,俱都是我们家出钱买的。”
“以前你爹娘常常来我家打秋风,我娘每次送他们好大一袋吃的带回去。”
“我不要的衣裳鞋子,都给下人穿,不许你偷偷拿去。”
“你一顿饭吃三大碗,怎么那么能吃?是不是想把我家吃穷了?”
“你还要在我家住多久?”
诸如此类的话,孟十二是驾轻就熟,张口就来。
下人们在一旁听见,都议论纷纷,只不敢叫孟举人晓得。
这种情况下,孟云晖怎么可能和孟十二相处得好?
面对憨厚淳朴的五娘子,素清心里暗暗叫苦。
难怪杨家人说孟娘子目光短浅,四少爷现在寄人篱下,只能任小少爷欺负,以后呢?等四少爷蟾宫折桂,鲤鱼跳龙门,小少爷还敢在四少爷跟前耀武扬威吗?
可笑太太竟然不知道约束儿子,反而纵着儿子欺辱四少爷。
大官人有识人之能,提前把四少爷认到名下,让四少爷欠下养育之恩,等四少爷发达了,不管他心里怎么想,都得好好孝顺名义上的父母,好处全是他们家的。
太太却妇人之仁,生生把这份恩情变成耻辱和仇恨。
只盼四少爷心里还顾念大官人对他的赏识之恩。
“四少爷和小少爷感情挺好的,四少爷不去先生家的时候,就留在家里和小少爷一起读书。”
素清自以为说得很真挚,以五娘子的心性,肯定不会看出端倪。
五娘子却看出来了。
孟云晖是她的儿子,知子莫若母。
她脸上仍在笑,借口东西忘了拿,折返回孟云晖的房间。
孟云晖见母亲去而复返,似乎察觉到她想说什么,神色微变。
“四郎。”
五娘子不提孟十二的事,柔声道:“好孩子,你千万别学外头那些忘恩负义的人,大官人和娘子对你的恩情,你要时时刻刻记在心上,没有他们,你现在还能安心读书吗?以后啊,不管你能不能读出名堂来,都得好好孝顺现在的爷娘,晓得吗?”
孟云晖垂下眼眸,十指收拢,在宽袖里紧紧握拳,“娘,你放心,我晓得。”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