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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初升。金色的阳光中一座宏伟的城市从茫茫雪原上神话般出现。青黑色的高大城墙威严屹立。高达数十丈的城门楼宛若巨人。歇山式门楼屋顶上的九脊像九条黑龙,于金色的阳光中咆哮飞翔。龙首鱼尾的鸱吻威猛神俊,怒目圆瞪,傲然藐视着从城门楼下经过的芸芸众生。
自看到望京城的霎那起,不弃掀开轿帘的手就忘记放下。她张大了嘴仰着脑袋。城门楼带着巨大的压力将她踩在了脚底。
马车从宽敞能容得八车并行的城门洞中驶进,让她产生了种被巨鲸猛兽吞进腹中的恐慌与缈小的存在感。
这里,将是她的未来,她的舞台吗?
驶过城门洞,眼前景致霍然一变。宽大的街道两旁密密的屋舍一眼望不到尽头,染上金色阳光的黑瓦像鱼鳞般闪亮。穿梭往来的红男绿水摩肩接踵,声音似开闸的洪水奔流。耳朵里有层薄膜被捅破了,做买卖的呦呵声,讨价还价的打趣声,熟人相遇的谈笑声,早起扯开了杂耍场子的锣鼓声,掌声,真真切切的冲进了她的耳中。
“卖花哎!新鲜的花哎!梅花水仙月季山茶瑞香花哎——”清脆的声音瞬间吸引了不弃的注意。
路边一对姐弟挎着花篮眼巴巴的看着才从城门驶进来的华丽马车。姐弟俩七八岁年纪,穿着家织棉布的棉袄,梳着角丫,脸冻得通红。
“停车!”
不弃与莫若菲同时喊道。
姐弟俩眼中露出喜悦,提着花监奔了过来。
莫若菲看了眼不弃道:“不弃喜欢什么花?”
不弃的心咚咚的跳着,听到莫若菲同时喊车的时候,她就懊恼得要死。好在她要变脸易如反掌,不弃不好意思的笑道:“自从住了凌波阁,公子给我选的衣裙多是白色与绿色青色,倒喜欢上了水仙。不知道她们有没有才发芽的水仙,想自己种着玩。”
莫若菲微笑道:“想起你母亲了是吗?”
想你个头!不弃腹中暗骂。应景似的低下头不吭声了。
“莫公子,今日想要什么花?”姐姐努力的将手中花篮举得高了,想让莫若菲看得清楚一点。
莫若菲柔声说道:“有水仙的球茎吗?”
姐姐沮丧的低下了头。她与弟弟卖的是鲜花朵,并没有花种。弟弟渴盼的望着莫若菲脆生生的说:“公子明日还来的话,我们才有。”
不弃赶紧说道:“没关系,鲜花也好。”她掏出莫若菲送给她的荷包,拿了枚金瓜子放到弟弟的手中。
姐姐看了看手中的花篮,急了:“小姐,你有铜板吗?要不,能等一等,我去店铺里换了钱找补给你。”
“不用啦,就当……我赏给你们了。”不弃有些艰难的说出这个赏字。这是她头一回给人赏钱。
莫若菲摸了摸弟弟的头,笑道:“还不谢过我妹妹。”
姐弟俩欢呼一声,把两篮子花放在马车上,齐声道:“多谢莫小姐。”
“我姓花。”不弃说完,也不看姐弟俩的神情,放下了轿帘。
莫若菲倚靠在绣枕上呵呵笑道:“别怕我生气。哪怕是当了我莫府的小姐,我也没这胆子叫你改姓莫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想忘记九叔的养育之恩。”不弃解释道。她从篮子里拿出一枝水仙嗅了嗅,装作好奇的问道,“看她俩神情,公子经常买花?府中园子里难不成还少了鲜花?”
莫若菲笑道:“每次买光她们的花,她们都笑得很灿烂。我喜欢看她们这样笑。”
水仙柔嫩的白色花瓣轻触着鼻尖,像谁在用手轻抚着她的心,凭空泛起股温柔。也许,在山哥心中,对她还是怜惜的。不弃扬起笑脸道:“大哥,我当了莫府小姐每个月会有多少银子?我是说,如果我再遇到她们,我也有钱买下她们的花。”
财迷!莫若菲失笑的暗骂。他促挟的问道:“你想一个月有多少银子零花?”
不弃正了颜色,清了清嗓子说道:“王爷不方便带我回王府,于是呢给我安排了莫府的小姐身份。公子想讨好王爷,也认同了这个身份。不弃在药灵庄当丫头的时候,一个月有三十个铜板的工钱。当了小姐,还是天下第一钱庄的小姐,月钱应该番多少倍呢?”
“你这个丫头!总算恢复本性了。本公子还当你被药灵庄教三从四德教傻了。呵呵,一个月三十两银子如何?”莫若菲成功的看到不弃双眼变得氙灯一般明亮。举着那枝水仙花咧着嘴傻笑。他看了不弃良久,突然发现自己的嘴也没有闭上,和不弃笑得一样开心。心头一动,他伸手握住了不弃的手,认真的说道:“也许,我想认你当妹妹并不仅仅是七王爷的缘故。不弃,有你这样的妹妹,我也很高兴。”
那张脸散发着无穷的魅力,美得令人窒息。不弃看着这张脸,几乎找不到半点与山哥相似的地方。她嘿嘿笑了笑,不露痕迹的抽回手,低下头专心的从篮子里抽出各种鲜花把玩。背对着莫若菲,笑容渐渐的收敛,化为颊边若隐若现的苦涩。
如果她不知道他是山哥,她的心还会如初见他时被他的美貌勾引得怦怦乱跳。还会盼望着他能收了她做丫头,从此看到他完美无暇的脸流口水。
能忘记前世,从头再来吗?她想的,但是她做不到。看到莫若菲,她总会想起两世的无依无靠。
花香弥漫,马车里渐渐充斥着馥郁醉人的味道。
莫若菲微笑的望着不弃,心情如今晨雪地朝阳般铺满了淡淡的温柔。不弃贪玩地扎着花束,盘算着自己的未来。
一个时辰后,马车停住了。
莫若菲扶不弃下了马。她抬头一看,府门中开。自朱漆大门往外,二级台阶之上垂手肃立着两排前来迎接的婢女小厮。
府门正中高悬一黑色匾额,大书莫府二字。大门之后立着面雪白的石照壁,光洁如月华,挡住了视线。
莫若菲对肃立静立的管家莫伯说道:“她就是我新认的妹子。不弃,莫伯是府中管家,以后有什么事,知会他一声即可。”
莫伯看到不弃眼里飞快闪过一缕惊诧之色,头微垂下,恭敬地说道:“见过小姐。少爷,夫人已在中堂等侯。”
莫若菲握住不弃的手往里走,他微笑道:“别怕,我母亲是很慈爱的人。她喜欢念经诵佛,一定会喜欢你的。”
不弃嗯了声,很乖的跟着他进了府。
绕过照影壁是座宽敞的庭院。青砖铺地,雪被扫得干干净净。檐下台阶上摆着数盆山茶,自深绿如腊的叶间吐芳。白色如玉,粉红娇俏,大红鲜艳,紫红华丽。过于宽敞素洁的庭院顿时有了喜庆之意。
不弃抬头看了看,屋顶遍铺青色琉璃瓦,正脊中心位置塑着只宝瓶。瓶身晶莹,不知是何物所造。阳光正正的透过宝瓶,她面前的莫府中堂恍若神殿般大放光芒。不用细究,她也知道这些瓦不是普通的窑烧制出来的。
中堂大厅内站满了人,却连衣料摩擦之声也不闻。正中左侧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位年近四十的夫人。手中纳一串菩提佛珠,穿着紫红色绣十字花纹罩衣,在脑后梳了个简单的平髻,用一根白玉骚头绾住。简单的装扮中透出华贵的气度。
她静静的看着不弃,嘴角渐渐扬起了笑容道:“这孩子真像她母亲,水仙般的可人儿!”
不弃眨了眨眼转过头问莫若菲:“大哥,这真是你的娘亲?不是你的长姊?”
莫若菲失笑的敲了敲她的头道:“还不去拜见干娘!”
莫夫人听到不弃的话笑得越发高兴,在不弃拜倒的同时起身拉起了她,左右看了看道:“成了莫府的小姐,可不能连像样的首饰都没有。小四,把东西拿来。”
她身后的侍女小四捧过一只楠木妆匣送到不弃面前。莫夫人笑道:“干娘给你的见面礼,瞧瞧可还喜欢?”
不弃打开匣子一看,里面是一对通透明艳的翡翠玉镯。她惊呼一声讷讷道:“多谢干娘,这镯子真漂亮,很贵吧?我不敢戴,怕摔碎了!”
莫若菲与莫夫人对视一眼笑了。莫夫人沉声对四周的婢女小厮说道:“从此不弃便是府中的小姐。都睁眼看清楚了,若谁对她不敬,家法从事!”
四周齐声响起见过二小姐的声音。环顾四周,没有一人敢抬头正视于她。药灵庄是不弃见过的最大的人家,比起莫府的声势,只让她感慨终于明白什么才是世家大族。
“莫伯,你安排二小姐去歇着。忆山,你来内堂,娘还有话与你说。”她轻轻拍了拍不弃的手,轻叹道:“你有你娘一样美丽的眼睛。安心在莫府住着吧。”
莫夫人吩咐完扶着小四的手缓缓离开。
莫若菲低声对不弃说:“别担心,我已经吩咐下去了。有什么事告诉莫伯一声。”
看到他急走几步扶住莫夫人的手。母子俩低声说着话,莫若菲脸上露出温柔笑容。温馨的母子图让不弃心里一酸。她原谅了莫若菲。他用她当讨好王爷的筹码也很无奈吧?这一世,他有了爱他的母亲,有了一大家子亲族,肩负着莫府的前程。想到莫若菲随口吟诗,不弃心酸的想,他必定读了很多书。他和她一样,都想在全新的环境中重新活一回。只不过,自己不如他命好。
“二小姐,这边请!”莫伯恭敬的唤醒了不弃的思绪。
不弃默默的跟着莫伯转过回廊又走进一座庭院。回廊百折幽深,重重院落像九连环一般繁复。走过一重又一重,她突然想起侯门深似海这句话来,心里渐渐的有了惧意,不知道还能否走出这座大得迷宫似的府邸。
经过花园之后,又进了座小巧的庭院。莫伯告诉她,这座临波馆就是她的住处了。
正屋两侧各有两间厢房。院子中间是座小花园,中间有处浅浅的水塘,遍种水仙。引水入院处斜斜长着一株苍劲的老梅。腊黄色的梅花开了满树,飘过阵阵幽香。屋后长着有数棵高大的松树。
莫伯说道:“二小姐喜欢水仙,少爷吩咐下来,新栽种的。”
从进城到莫府一个时辰之内新种的?有钱真好!
院子里站着四名婢女,小的十五六岁,最年长的二十来岁。她们穿着式样一致颜色不同的窄袖小袄,系着长裙,打扮颇为精干。莫伯说:“年纪小的是秀春,棠秋和忍冬。年长的是刘家的,你叫她灵姑便可。她是家生奴婢,丈夫是马房的刘生。灵姑她会指导小姐一尽礼仪。”
四名婢女闻声上前见了礼。
灵姑熟络的扶过不弃,她笑道:“莫伯放心,奴婢定会好生侍候二小姐的。”
晚间莫若菲过来陪不弃吃饭,告诉她每日清晨需向莫夫人请安,午饭与晚饭都不必相陪。
不弃心想,当小姐也是份工作,每天早晨都要上班打考勤。不过,别的时间听莫若菲的意思是能够自由安排。不弃便大着胆子说想逛逛望京城。
莫若菲离开望京有些时日,待处理的事务多,明显陪不了不弃。看到她雀跃恳切的神情,不忍拒绝便道:“过些日子吧,等你熟悉了莫府再带你四处游玩。”
进莫府的第一个夜晚,不弃躺在陌生的床上睁着眼睛出神。她失眠了。
木床三面围合,上面的雕花精致繁复,层出不穷。乱花渐欲迷人眼,她数了会儿就陷入花海之中,找不到开始的地方,也数不到尽头。就像短短一月中她经历的一切,繁华无数却像镜花水月梦一场。
她好象真的可以凭着莫府小姐的身份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舒心日子了。又好象陷入了迷宫中,看不清前路。枕边放着装陶钵的锦盒,打开锦盒,手指轻抚着陶钵粗糙的外壁,不弃的眼里透出层深思。
要做的事情还很多,要面对的问题也很多。她的人生需要靠她自己一步步走下去。
照莫若菲的说法,七王爷心里认了她,让她成为莫府小姐,将来会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终身有托。但是她愿意吗?愿意这一生就这样照别人的安排过?不弃轻轻摇了摇头,既重生一回,她总想着有些事情还是能自己作主的好。
她穿上衣裳,蹑手蹑脚的下了床。外间睡着守夜的忍冬,不弃悄悄的开门出去,没有惊动她。
今晚有很好的月光,照得水池泛起银光。不弃走到老梅旁回头看了看,老梅正巧倚着块假山石,挡住了屋里人的视线。她蹲下轻抚着假山石旁水仙白色的花瓣。这一世住在凌波阁里的母亲像凌波仙子般让七王爷沦陷,可是她的命也像水仙,在顾影自怜中忧病离世。不弃恍惚的想起与花九生活的那些年,不禁长叹。
“是兴奋还是在担忧?”
声音轻飘飘的在耳边响起。她真的是在做梦吗?不弃喃喃回答道:“我就成小姐了?”
那个声音淡淡地问道:“你是在疑惑为什么没有成郡主吗?”
不是在做梦!不弃愣住,看到水中现出一个身影。她蓦然抬头,老梅上曲腿坐着一个黑衣人。披着件黑色的斗蓬,黑巾覆面,露出双噙着讥讽与冷意的眼眸。
她指着他才张嘴,他用手指在空中虚画几笔构出莲瓣形状,轻声道:“莫要吵醒了屋里的人。”
不弃兴奋的点点头。
莲衣客似笑了笑说道:“闭眼。”
她依眼闭眼,一阵寒风拂过,身体已飞了起来。不弃哪肯真的听话闭眼,睁开条眼缝好奇的偷看。
莲衣客揽着她的腰,足尖轻点,直奔临波馆屋后的松林而去。他的脸藏在黑巾中,只露出英挺的眉毛与一双警惕的眼睛。
她是多么好奇黑巾之下他的模样。不弃悄悄的伸手想扯下他的面巾。身体蓦然横斜,被他挟腰提了起来,莲衣客脚步未停,轻笑道:“狡猾的丫头。看了我的脸,我就不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