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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9月28日,子夜12点00分。
叶萧依然在三楼的露台上,身上只剩下一件背心。反正他所有的行李和衣服,都已在下午的大火中烧光了,就连现金和护照都化为了灰烬。现在他是个身无分文,又没有任何身份的人,不过是个可怜的流浪汉,孤独地流浪在沉睡之城。
“你还不睡吗?”身后响起顶顶的声音,她不知何时也来到露台上,关切地问,“怎么穿得那么少,当心着凉。”
他淡然地一笑:“没关系,我心里很热。”
“你在这干什么?”
“数星星!”
叶萧仰起头看着星空,月亮已悄悄躲藏了,只剩下天上的群星。就像小时候在那遥远的地方,坐在沙漠边缘遥看北斗七星的勺子。
当目光缓缓落下来,却突然停留在了屋顶上——他又看到了一只猫。
还是那个白色幽灵,修长美丽的身体,火红色的尾巴,阁楼窗户里射出的光,正好照亮了它的脸庞。
“又是那只神秘的猫?”
顶顶也惊讶地喝了一声,但白猫依旧在屋顶闲庭信步,像是这栋别墅的“夜巡者”。
你可以想象它的眼睛,黑暗中闪着幽幽的光,宛如黄棕色的核桃——不,更像是宝石!怪不得要以猫眼来命名价值连城的宝石,这双眼睛是如此诱人,尤其在凄凉的深夜时分。
它正凝视着露台上的男女。
叶萧向屋檐走近几步,几乎与白猫正面对视,他越来越感觉这双猫眼,竟有些像小枝的眼睛!
同样美丽清纯而忧郁,又同样带着难以抗拒的诱惑,就像洛——丽——塔——
霎时他竟看得傻了,直到顶顶捅了捅他肩膀,才发现屋顶上的猫已经不见了,像团烟雾消散在月光之下。
转眼又惊出一身冷汗,叶萧紧张地问:“它——它去哪儿了?”
“早就走了。”
他才吁出一口长气,走到露台边上吹着晚风,希望脑子能冷静下来:“这只猫让我害怕。”
“你知道吗?它让我想起一个禅宗故事——南泉斩猫。”
“南泉斩猫?”
顶顶的长发被风扬起,迎着月光侃侃而谈:“唐朝池州南泉山高僧普愿禅师,世称南泉和尚。某天僧人们抓住一只美丽的白猫,谁都想拥有它,便引起争执。南泉和尚把刀架在猫的脖子上说:‘众生得道,它即得救。不得道,即把它斩掉。’可惜无人回答,南泉和尚一刀下去,把猫斩了!”
叶萧眼前似乎闪过一片刀光,接着是猫的惨叫和鲜血喷溅:“那不是犯了杀生之戒?”
“不久,庙里的赵州和尚知道,便脱下自己的草鞋顶在头上。南泉和尚当即感叹说:‘今天你若在场,猫儿就得救了!’。”顶顶说完停顿片刻,满脸严肃道,“自古以来,这便是难以理解的参禅课题,往往有许多不同的解释。今夜看到的这只神秘的猫,让我想起南泉斩猫的故事,仿佛它就是那只猫的灵魂,跨越千年在沉睡之城复活。”
“那只可怜的猫,无疑是一种象征物。”
“我想——它象征着美。”顶顶的思维越陷越深,眼中满是那双猫眼,“所有的人都追求美,无限的美。但世界是有限的,无限的欲望与有限的世界之间,必然会引起冲突乃至人们的争斗。”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消灭这种美?”
“对!南泉和尚就这么做了。”
叶萧依然有疑问,盯着她的眼睛:“但是,赵州和尚为什么要头顶草鞋?”
“是,这是南泉斩猫真正的难题,绝大多数人都表示不可理喻。我想这还得追溯到源头,那就是美——唐朝以胖为美,今天以瘦为美,美从来都没有标准答案,美只是人类的一种感觉。”
“嗯,就像蜜蜂要钻入花中是为了采蜜,老虎生了漂亮的皮毛为了威慑?”
“同一样事物,在不同的人眼中,有感觉美的也有感觉丑的,并不是事物本身有什么变化,而是欣赏的人发生了变化。所以,美不是一样东西,而是一种关系,主体与客体间的关系。过去认为美是主体,观察它的人是客体。但我觉得恰恰相反,客体是美,主体是人!”
“难道说——美的根源就不在于美的对象,而在于主体,也就是人的心中?”
月光下的顶顶连连点头:“毫无疑问,人心才是美的根源!这个人心不是指‘心灵美’的道德之心,而是指我们每个人自己的感觉。正因为美的根源在人的心中,如果人心没有美的概念,那么此人眼中看到世界就无所谓美丑了。所以,人心各异,作为客体的美,以及追求美的过程也是各异的!”
“而在世俗的眼中,雪白可爱的猫也是美的化身,于是僧人们产生了争执?”
“南泉和尚认为争执的根源在于猫,必须除掉它才能消灭争执,所以他斩了猫。但赵州和尚不这么认为,他把草鞋顶在头上,以草鞋比喻痴迷于美的痛苦。解决这种痛苦的办法不是把草鞋扔掉,草鞋和猫都是人类欲望的替罪羊。猫是无辜的,它的外形是自然天赋的,它的‘美’不过是人类的感觉——美的根源在于观察者的内心,由此而来的痛苦也来自内心,就算消灭了美的对象,但能消灭美在你心中的根源吗?”
“不能!”
午夜,三楼萧瑟的露台上,叶萧仿佛面对一个传道大师,虽然只是个年轻女子,却有着无穷的力量。
顶顶按着自己的心口说:“南泉和尚即便把猫处死,就真的能消灭他弟子们心中对猫的妄念吗?以猫作为象征的美永远存在于人们心中,不管猫是否出现,也不管猫是否被杀。美是千变万化的,但在你心中,美又是同一的,美的概念既可以抽象,也可以具象。抽象为美,它伴随你一生;具象为猫,同样可以在你内心活一辈子。”
“抽象为美,具象为猫?”
这句几近经典的话,像烙印一样刻进他脑中——抽象为美,具象为女,合起来就是“美女”?
“亘古以来,就有一个梦想美,发现美,追求美,热爱美,乃至于痴狂于美,痛苦于美,最终毁灭美的方程式。许多自然或人类创造的美,都因为这个方程而被毁灭。”
“美的方程式?”叶萧觉得这个提法太新鲜了,“你是指人类历史上的各种灾难?十字军东征,美洲种族灭绝,两次世界大战,美国入侵伊拉克……”
“是的,比如我们身边古老的罗刹之国,辉煌的文明却沉寂千年?又比如我们脚下的沉睡之城,一夜之间竟人去楼空?难道罪过在美的事物身上吗?不,罪过在我们的内心,在于对美的欲望。”
听到罗刹之国与沉睡之城,叶萧又不免发颤——也许南明城变成空无一人的“死城”,便与人们对美的欲望有关?从而毁灭了这座曾经美丽的城市?
或者,南明城就是那只可怜的猫?被南泉和尚的命运之刀斩首,成为今夜的沉睡之城?
顶顶继续着她的布道:“解决的办法既不是毁灭美,也不是放弃美,而是宽容美!我们所要承受的恰恰是我们自己。叶萧,请相信我,美,永远存在于我们的内心,饶恕它吧,也就是饶恕了我们人类自己!”
沉睡的别墅。
凌晨,两点。
万籁俱寂,除了那只昼伏夜出的猫。
二楼的主卧室,两个女生正躺在一张夫妻大床上。秋秋一直闭着眼睛,却翻来覆去个不停,不知做恶梦还是睡不着?毕竟这十五岁的少女,刚刚失去了自己的母亲。
林君如悄悄地坐起来,打开床边的台灯,发现秋秋的枕边湿了一片,这是少女悲伤的眼泪,任何人都无法安慰这些液体。
可怜的孩子——想说又不想打扰她,林君如起身走到窗前。这间卧室有二十多个平米,装修和家具都很现代,衣橱里还挂满了衣服,其中不乏欧美的名牌。从女装的款式来说,女主人应该已四十多岁了。要是年轻女生的款式还合身的话,她就拿几件给自己用了——行李箱里的衣服都被大火烧光了,身上的衣服又被淋过雨了,只能找了一件浴袍穿在身上,居然让自己有几分性感。
窗边的写字台上,有男女主人的合影,果然是一对中年夫妇,看上去气质还不错,想必当年都是俊男靓女。玻璃板下压着一张明星照,居然是80年代的邓丽君唱片海报。看到邓丽君甜美的笑容,林君如情不自禁地在脑中哼起歌来……
在天机的故事发生前一天,旅行团还在清迈城里,当大家去游览寺庙时,林君如却独自离队,去了五星级的湄滨酒店。她在楼下仰望最高一层,也就是十五楼朝北的最右角。她悄悄走进湄滨酒店,假装是这里的住客,坐电梯到了十五楼,在1502房间的门口停下。她忐忑不安地站了几秒钟,闭上眼睛深呼吸,轻轻地敲响了房门。
林君如期望房门缓缓打开,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庞,给她一个最美的微笑,然后为她唱一首《千言万语》。
她的名字叫邓丽君。
1995年5月8日,邓丽君在泰国清迈香消玉陨,尸体被发现于湄宾酒店1502房间。
就是这个房间,林君如的眼前,湄滨酒店1502。
邓丽君的灵魂有没有魂归故土?是否还留在这间悲伤的房间里?
房门突然打开了!一阵阴冷的风吹出来,林君如并不感到恐惧,反而充满兴奋睁大了眼睛。
然而,门里却是个女服务生,正在打扫房间。林君如只得尴尬地说明了来意,服务生并没有意外,经常会有华人来寻访这个房间,甚至有人专门订住这间,不过得要提前好久。
林君如用英文和服务生聊了几句,也许是接待过许多邓丽君歌迷,服务生居然说得非常详细——邓丽君笃信佛教,多次在清迈度假拜佛,还带着法国小男友保罗同住。1995年5月8日下午4时左右,邓丽君在1502房发作气喘病,酒店对她进行了急救,迅速送往医院,仍无力挽回她的生命,享年四十三岁。
但服务生又对林君如说,也有目击的保安声称,邓丽君倒在电梯和楼梯间的过道上,据说和法国男友发生激烈争吵,死前还喊了几次“妈妈”。她死后的脸颊上有个巴掌印,在她被送去医院后,男友保罗竟然回房睡觉,直到晚上被警察叫起来。
林君如听完后气愤地想,这个男人不负责任到如此!
她又在楼道里徘徊了片刻,特意来到电梯和楼梯之间,邓丽君曾经倒在这里吗?她蹲下来抚摸着地毯,似乎感受到了一片体温,如电流走遍她的全身。
百感交集地走出湄滨酒店,林君如久久难以释怀,她走到附近的一座白塔,后面是座废弃的寺庙。附近居然有好几座庙,其中有些颇为荒芜,草丛中有残破的神像和木偶,宛如一座座坟墓。
几年前,她也去看过邓丽君在台北的墓。
那是台北县的金宝山墓园,邓丽君的墓地占地70坪。小花坛簇拥着邓丽君塑像,她的披肩长发被风吹起,面对所有的后来人微笑。甬道前方就是邓丽君的墓,棺盖是黑色的大理石,雕刻着白色的玫瑰花环,还镶嵌着一张她的照片,许多祭拜者将鲜花放在上面。后面有她的卧像石雕,双手交叉胸前,雕着“邓丽筠,1953—1995”的字样,那是她的原名,右边石头上题着“筠园”。
林君如的父亲是个军人,三十年前才来到台湾,妈妈是土生土长的台南人,当年他们谈恋爱时,常排队去买邓丽君演唱会的票子。后来给女儿取名为林君如——名字里有个“君”字,正因为两人都喜欢邓丽君。家里收藏了许多她的唱片,女儿从小听着邓丽君的歌长大,直到1995年5月的一天,从电台里听到邓丽君去世的消息。林君如还记得那个晚上,她整夜在床上流着眼泪,耳机里放着邓丽君的卡带,“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那首歌似乎又涌上耳边,让林君如倍加忧伤,也许报名去泰国清迈旅游,正是为了去凭吊邓丽君,幻想在湄滨酒店的1502房间,再度见到那个迷人的微笑。
转眼间,深深的孤独感涌上心头,她慌乱地打开房门。
楼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声音,只有屏着呼吸才能听清。她立刻躲进阴暗角落,看到一个黑影从三楼下来。走道亮着黄色的壁灯,可以看到是个年轻男子,手脚的动作都很机械,竟像个机器人似的,几乎不发出任何脚步声。
难道这是一间鬼宅?是过去主人不散的阴魂?林君如抑制着自己的恐惧,静静等待那个人(鬼)转过脸来。
终于,男子的背影徐徐转来。
昏暗的壁灯光线落到他脸上,居然是孙子楚的脸。
但他的表情极其怪异,双眼瞪大着平视前方,眼珠却仿佛不会转动,隔好几秒钟才眨一下。更奇怪的是他的动作,上半身如同僵尸,挺直了一动不动,脚底却仿佛鬼魂,似乎是踮着脚尖走路。林君如躲在黑暗里毛骨悚然,眼前的这个“孙子楚”,好像是中了某种诅咒,与平时的好动贫嘴判若两人。
林君如大胆地走出来,站到孙子楚的面前,却发现他毫无反应。四目相距不过十几厘米,就算瞎子都能感觉到她了,可孙子楚的眼睛几乎不眨一下,视若无睹地继续往前走,就在他要撞到林君如的刹那,她急忙侧身闪到一边,让孙子楚继续通过。
当他要向楼下走去时,林君如又伸出右手,在他的眼前晃了一下,居然还是没有反应。
瞬间,她的脑中闪过两个字——梦游!
孙子楚现在的样子,完全符合梦游的症状,林君如料想不到这种状况,忍不住抓住他的肩膀,用力地摇了摇他。
像一块石头落入平静的水面,孙子楚的头发像飞溅的水花摇动,打了一个剧烈的冷战,几乎是从原地跳了起来,回头眨了眨眼睛。
他看到了林君如,像刚刚从梦中醒来,睡眼惺松地问:“怎么是你?”
“天哪,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
孙子楚还没反应过来,看了看四周的环境,又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接着把右手伸到林君如脸上,想要试试这是否梦境。
“别这样!”
她本能地退了半步,感觉他的手指一片冰凉。
“我还在做梦吗?我居然梦到你了?”
“不,这不是梦,而是你的梦游!”
林君如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不想吵醒二楼其他的人。
“我已经醒了?怎么会在这里?”孙子楚露出恐惧的神色,他打开露台门大口呼吸,让晚风吹凉自己的头,“我想起来了,我躺在客厅沙发上睡着了,然后做了一个梦,梦到有人在叫我,于是我走上了三楼,见到了一个小女孩,她给了我一把头发。”
说到这他立刻摊开左手,果然在壁灯光线照耀下,有一绺女孩的长头发。
“我见到鬼了?”
他的手在剧烈颤抖,随即长发落到了地上。
“不,你梦游了,你从来都不知道,你有这个毛病吗?”
“我——我——”
孙子楚颤栗地摇摇头,迅速跑下了楼梯。
林君如摸着自己的脸,抬头看着二楼的天花板,他到底是梦游?还是灵魂附体?
凌晨,四点。
阁楼。
灯灭了,狭窄的窗户外漆黑一片,月光也不知隐遁到哪去了。
斜坡的屋顶分在两边,只有当中可以直起身子,四周的低矮角落里,堆满了各种杂乱的东西。只有阁楼没有被好好打扫,简单铺上了席子和毛毯,伊莲娜和顶顶就睡在这了。
据说阁楼是老鼠出没的基地——伊莲娜在美国最东北的缅因州长大,她的家位于一条公路的边上,后面就是大片的森林。冬天覆盖着厚厚的雪,路上几乎见不到一辆车,在与世隔绝的两个月里,十几岁的伊莲娜每夜都能听到,天花板上传来的窃窃私语,那是一群老鼠在嬉戏,还是某个幽灵在叹息?
她对阁楼充满着恐惧,此刻却躺在沉睡之城的阁楼里,听着身边顶顶均匀的呼吸——她早已经熟睡了吧,只有伊莲娜怎么也没法睡着,担心老鼠会钻到她衣服里。但她又想起了那只猫,但愿它还在这栋别墅内,这样老鼠就不敢出来了吧。伊莲娜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郁积的伤感不停翻涌,鼻子又变得算涩起来。
而在昨晚的子夜,她和厉书拥抱在一起,虽然细节都忘记了,但那种感觉仍残留在身上。皮肤又变得滚烫起来,深深地呼吸了几下,仿佛与他交换着气息。就当她要触摸他的身体,却一下子变成虚幻的影子,最后成为一具尸体,躺在寒冷的冰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