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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相门破,眼前的黑暗像碎片一样扯开而后消失,缓缓现出了本来的面目。
原来已经到了最后一殿,戒台殿。先前山门殿里种种,不过是空间倒置的把戏。回头一望,山脚下打杀的声音犹在,这才感觉回到了人间。
苏挽月盘腿而坐在殿门前的空地上,一如她先前在山门殿中的情形。
她从未离开过这里,无作门亦称无欲门。谓若知一切法无相,则于三界无所愿求;若无愿求,则不造作生死之业;若无生死之业,则无果报之苦而得自在。
“过了无作门,你即重回涅槃。”苏挽月轻声说了句,两个傀儡立在她两侧,面无表情。她脸上多年不见天日的伤疤露了出来,在她苍白的脸上,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狭长的一道疤,真是破相了。
冷霜迟望了望她,语气有些怪异,“你不是守着这第三道门么?我如何过得去。”
“杀了我,便过得去。”语气轻松,像在谈论天气一样。
话音还未落,被斩了尾巴的管狐扑了上去,白驹过隙的速度,眨眼之间行到苏挽月面前。它大抵是猜出来了,还它尾巴断了的人,便在眼前,张了血盆大口,身形也大到小牛一样,要把苏挽月活生生吞下去的架势。
手中红拂扇一展,上头杨宁清提的两句诗分外显眼。苏挽月甚至还垂了眼眸去看上头的字,而后一扬手,卡在了管狐的利齿上,手臂一横,手掌一翻,电光火石间巧劲撬掉了管狐左上的尖牙,带血的利齿落在地上,管狐看上去狼狈不堪。
“畜生毕竟是畜生,要好好管教。”苏挽月笑了笑,看着脸色铁青的冷霜迟。
这狐狸,应该养到头了,他不会容许这么丢脸的东西存在。
困兽犹斗,那狐狸发狂一般,前爪弯曲,一副攻击的样子。
“雪罂,退下。”苏挽月叫下了挡在前头的傀儡,面无表情看着那畜生通红的眼睛。
“你若是方便,就替我杀了这玩意,我不在意。”冷霜迟在后头漫不经心说,一点也不心疼。
管狐似乎听明白了一样,扭头看冷霜迟的神情,似乎有些可怜。
只一招,红扇出手,像利刃一样围着管狐的脖子绕了一圈,世界好像静止了几秒,而后它的头掉了下来,被齐齐斩断的。红扇回手时,那副挫败的身躯已经倒下,眼睛仍然睁着,畜类的眼睛,竟然有几分不舍的人情来。
苏挽月站了起身,摇了几下扇子,上头一滴血都没沾到。
“冷霜迟,你知道为什么要我来对付你么?”苏挽月幽幽问了句,巴掌大的脸,却显得满目疮痍,不忍让人细看。她大大方方敞着破相了的面容,好像到现在才想明白,没有什么值得去在意。
“因为你的蛊术奈何不了我,也因为,清浊禅者再厉害,斗不过红莲行者的伏羲八卦阵。”她笑笑说了这句话,抿着嘴角,轻轻颔首的样子,一半的侧面依旧美好到可以杀人,只是另一半,宛若罗刹。
冷霜迟没说话,一点也不惊慌的样子。地上爬过四尺来长的翠蛇,长大了许多,它所经之处,泥土开出了诡异的红花,片刻之间,从绽放到凋零。
“无欲无求才可过无作门,你若是心存杀念,怎么可能过得去?”苏挽月依旧在笑,看着那蛇朝自己爬过来,“雪若芊布的伏羲八卦阵,就算是清浊禅者,也破不了,你就算得了全部真传,又能如何呢?”
最后那抹笑,已经有如罗刹,苏挽月屈了屈手指,口中送了个咒法。
地上腾起橙色的火苗,烧了片刻,便是成了黑色的瘴气。环环相扣,步步为营,把冷霜迟困在了里头,这是种宿命,清浊禅者永远比红莲行者差了那么点。
冷霜迟哈哈大笑起来,一身玄衣,握萧的手捏紧了些,眼角上的泪痣衬得人风情万种,“难得难得,让你们两人联手对付我,我死在这也是值得了。”
雪若芊的阵法,加上苏挽月的魂术。独独对付一人,却似乎有着稳赢的把握。
“冷霜迟,难道你还不知道么?我们都是棋子,走到如今,每一步都身不由己。”苏挽月站在外头笑了笑,眼睛里闪过凄凉。雪罂走上前,双手奉上了她曾经拒绝过的“龙鳞”。
冷霜迟身上闪着寒冰之气,他所在的位置,已经如同炼狱的温度,但一点不影响他脸上的笑意,一样妖孽。伏羲八卦阵困住他,魂火永烧不灭,确实,要对付区区一个冷霜迟,已经给足了她面子。
慎之又慎把手里的扇子放在地上,有些东西,虽然喜欢,但不能让你赢得过眼前事。
再接过那双梅花匕的时候,恍若已经过几百年,“你出招吧,除非我死,你不可能达到目的。”踏进阵中,似乎都能听得到雪若芊的惊呼声,没有人能想到,她自己降了筹码。
“你一直待我不薄,如今到现在处境,非我所愿,多多得罪了。”黑色瘴气包围着她,让她不被魂火所伤,浓郁的黑暗,衬着她身上的黑衣,眼神阴郁不已,看得人胆战心惊。她本可在外头等着冷霜迟被困到力竭身亡,但愿意走进来同他一决高下,其实是给对方以尊严。
一匕劈了过去,手肘一横,捅破了冷霜迟身上那层水汽。
“那我便不留情面了,是死是活,我也认了。”冷霜迟笑了笑,手指修长,抬了起来在空中划过几道弧线,拼凑成符文,拍打下来的时候,苏挽月手臂被震开来。
几乎要吹散身旁的瘴气,苏挽月身上的黑雾越来越薄。冷霜迟抬了抬手,手掌朝上,瞬间掌心散发出同瘴气一样的黑雾,他们都是修的蛊道,如今就看拿身体养得虫子,哪个更厉害。
迷人心魄,惑人心魂。
苏挽月有一瞬间,看不清冷霜迟在哪里,手中梅花匕握得很紧,几十招后,她手心微微冒汗。阵外似乎有打斗,但苏挽月分身无暇,眼睛盯着冷霜迟,一匕一匕斜劈过去,都被他手里玉箫一招一招拆开来。
是烟雨楼的教众,在和无逸和雪罂打,他们两人只是傀儡,纵然凶残,也抵挡不了那么多人的围攻。
苏挽月额上忽然流了血下来,那是雪罂被人削去了一半脑袋,虽可复原,这伤也需要苏挽月去承受一些的,左手有些动弹不了,她着黑衣,却也能隐隐看出深红色的液体涌出来。一个分神,冷霜迟便袭了上来,萧如利剑,朝着苏挽月的面门。
红色的花,花开花落于一瞬间,但那花如火,直接烧得冷霜迟的寒冰之气漏了个大洞,被魂火侵蚀过去,疼得人退了半步。
“挽月,你快些出来。”是雪若芊的耳语,她于山顶守阵,是不可能离开的,她责任所在,也不可能因为苏挽月而解开了阵法。就算冷霜迟天大的本事,被困良久,他也没有足够的内力支撑。
地上蜿蜒而过翠蛇,它爬过的地方开出红色的花来,阴阴郁郁绕着冷霜迟几个圈,硬是要造就花开不败的架势。
“你知道蛇是冷血动物么?它是养不熟的。”苏挽月额上的血越流越多,盖过了她脸上的疤,看上去凶狠无比。
“你最开始修蛊术,凭的是翠蛇招百毒,你以为现在不需要它了么?但它才是最基本的东西,它只认我一个主人,所以我今日势必会赢。”
话音未落,冷霜迟手起如刀落,切断了那蛇的七寸。苗蛊最后一个圣物,被他轻易给砍断了。花再开败,却没有力量能烧断冷霜迟的寒冰冷意了。
苏挽月笑了笑,看着冷霜迟的神色,两人都是无比阴郁的眼神。
“说实话,我不喜欢修蛊术,或许魂术会更有意思。虫子永远不会有人性,但魂魄就不一样了。你现在被万虫噬心的滋味如何?”翠蛇是个载体,有它在,冷霜迟体内的蛊虫不会反噬,但如今他亲手斩断了那个宠物,就如同打开了自我毁灭的闸门。
“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冷霜迟冷笑,他的意志力,从来都是让人惊讶不已。
再过一招,玉箫离手,镶在了苏挽月右肩上,不久前这儿有过旧伤,一刹那间,她觉得自己要被废了。
论武艺,她从来赢不过冷霜迟。只是异术方面,有些独天得厚的优势罢了。
颓然垂了右手,一半龙鳞脱手在地,蛮横扯了冷霜迟的玉箫出来,一瞬间右肩血流如注。阵外,无逸和雪罂行动也越来越缓慢。
盘腿而坐,一双杏目不再看外头,地上魂火愈演愈烈,蛊虫纷攘而至。若那万虫噬心的苦痛,不足以击垮冷霜迟,那炼狱之火总可以了。
两厢对抗中,到最后,从来不是看谁的本事厉害。而是看谁最不怕死。
魂火凄厉,伏羲八卦阵骤然收紧,困得苏挽月都心颤了半分,但雪若芊显然是冲着冷霜迟去的,在苏挽月的方位,放了些水。
“死魂余威,生魂避让。”轻声念了句,阵内橙色的魂火仿佛活过来了一般,叫声凄厉无比,像是来自炼狱。
“魂火不断,灼我亡魂。”唇瓣几乎看不到开阖,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万鬼同哭,为我所用。”最后那四句说出口,冷霜迟像是经受了难以忍受的痛苦一样,他那样强大的人,也尖声惊叫了起来。混着如万鬼同苦般的魂火,凄厉震人耳膜。
橙色的火焰跳动不安,像是最狂热的舞蹈。伏羲八卦阵紧了再紧,困得人动弹不得。
苏挽月浑身都有伤,无逸和雪罂已经耗尽了她太多元气。眉心皱了起来,悬针破印的时候,伏羲八卦阵,破了。
冷霜迟像是从血海中走了出来,狼狈不堪,但依旧神情骄傲,手里捏着他的玉箫,指节几乎发白。苏挽月疲惫不堪倒在地上,看着那个人朝自己走来。魂火灭,八卦阵破,她元气大伤,无法再做抵抗。
“苏挽月,你比我,还是差了那么点。”那人居高临下看着她,眼里桀骜不驯。
“是么?”苏挽月看着那人眼神,有点同情,“可是,我们都输了。”
那双桃花眼有些疑惑,他好像武功盖世,也不见得开心片刻。
“我们都输了,都是失败者。”苏挽月倒在地上,有种重回母体的感觉,背朝黄土,眼望星空。今天的夜色的确不错。
冷霜迟没再搭腔,脚下生风,要去闯戒台殿。无作门破,但好像没有涅槃,他依旧心生茫然。
殿前一片狼藉,两个傀儡凶狠厮杀,也渐渐控制了局面。冷霜迟没心思同他俩斗,到了殿门前,脚步有些凌乱。表面上他赢了苏挽月,但实际上,他亦是大半条命都搭进去了。
门后便是自己要杀的人,是师父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嘱托,但走到最后,却只剩自己孤零零的一个。弟弟死了,夏师妹也死,一切都好像没有任何价值。
家仇又怎么样,师恩又怎么样?
无作门,原来是如此。过了佛门三门之后,无欲无求便是这个意思。
后心被插进一个匕首的时候,冷霜迟刚刚推开深重的殿门,没来得跨进去,或者也不想跨进去了。不可思议望向后头,看着满脸是血的苏挽月。
“我说过,先杀了我,才能动殿内的人。”一字一顿,她似乎有着常人不曾有的毅力和勇气,大概,她有真正让她值得去坚守的东西吧。
冷霜迟昏死过去,那么强大的人,被苏挽月亲手扳倒了。
她亦倒了下去,缓慢爬过门槛,看着里头满头华发的人朝自己走来。戒台上释迦牟尼的佛像慈悲无比,雕刻出来的眼神,望着苏挽月,好像又满怀同情和不忍。
苏挽月越过朱佑樘的肩头,望着佛祖,平生第一次,有了忏悔的感觉。
虽可百世轮回,但以前所作恶,业障随身永不断。
“挽月……”朱佑樘抱起了她,外头火光冲天,但好像一切都不重要。
“我好想死在你前头。”苏挽月眼神有些涣散,她伤得太过严重,“你是我见过……最狠的人……”
朱佑樘的头发倾泻下来,像雪一样,如玉般的一张脸,有种无暇的气质,眉目比任何画作都要动人,笑一笑,倾城绝色。
“你不会死,你已经强大到,没有任何人和事可以打倒你了。”朱佑樘近乎蛊惑,在她耳边轻声说。苏挽月已经闭了眼睛,昏过去的时候,有种一死了之的想法,活着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