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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贺嬉笑的声音持续了好一会儿才低下去,她便看见空荡荡的门框外向她走过来,身边还是围绕着几个固执的祝福者的他。他穿了套深红的礼服,原本俊俏的眉目衬得如上天最精心的作品般让人叹息。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穿红,娶她的时候他只穿了王爷的礼袍。今天……才是他的婚礼。
她知道自己太刻意,但她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她只能任由自己像对其他宾客一样,恭谨礼貌地微笑。如平常般避不看他……似乎都不够勇气。
她的笑容让他本就没有表情的眼睛一凛。
他要娶别的女人,她竟然还是这样麻木平淡,他在她的心里,难道连酸涩一下的分量都没有吗?
他走近她,似乎想对她说什么,很多人颇为玩味地看过来,这让美璃十分惶然,他不会又作出什么令她难堪的举动吧?她惴惴抬眼看他,很久没有和他对视,她被他眼中的寒意刺得呆了呆,是她的笑容太僵硬,不像在祝福他吗?可是……她已经尽了全力。
“王爷,王爷!吉时到了……”外面远远有人在找他,催促他。
他又看了她一眼,没说一句话掉头走了。
美璃轻轻叹了口气,到了此刻她才承认自己的心还是痛了。即便她对他的爱已经消失不见,她也是个女人,他也是她的丈夫。
爆竹声从他离开王府去迎亲就一直响,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硝石味道,美璃被呛得轻微咳嗽,月眉刚递给她一杯茶,突然几声巨响,是压轴的大炮仗,新娘的轿子进府了……她的手微微一抖,洒出了几滴。
巨大的喜堂里,她的座位并不算靠前,排在重要的客人和显贵的亲戚之后,皇上和老祖宗的驾临让整个婚礼都沸腾了。她的浅红衣裳淹没在铺天盖地的红色中,毫无触目之处……她笑着,她的人也淹没在笑容满面的人群中。
她被忙着张罗的喜娘和下人挡住,仅是一道人墙就感觉相距遥远,她看着靖轩用红绫拉着素莹,在众多穿着喜庆红衣的下人簇拥下,缓步走向端坐在正座的皇上和太皇太后。
祝福声也如沸水般滚滚翻腾着,久久不落,谁都想在新郎和新娘经过自己身边时大声说出喜庆的话来让他们听见。当他距离她很近很近的时候,紧邻她的人都纷纷挤上前喊着恭喜的话,美璃被动地张了下嘴,她是不是也该随波逐流地说些喜庆的话呢?
他明明是含着笑,却冰冷的深幽黑眸一下子盯住她,她一噎,虽然只有电光火石的一瞬,她该向他笑的,她该说出点儿什么来的,但也是电光火石般爆发的苦楚,让她就连他看向她那么那么短暂的一刻,都笑不出来,都无力掩饰自己心里的悲哀。
少女美璃做梦都没想过,她在他婚礼上的角色……竟然这般可笑和无奈。
他走过去了,目光雍容地迎视着纷纷向他祝福的笑脸。
她也成功抑制住就要闯进眼睛的泪水,当别人有心地打量她时,再次露出得体微笑。她宽慰着自己,他不会发现她的哀伤,毕竟他看她的那眼只是无心扫过。就算他发现了,又能如何,又有什么区别?
远远看着一对新人拜过天地,拜过皇上太皇太后……她麻木得就连酸涩都不见了。她对自己笑了笑,忍受缓慢而悠长的疼痛,她的确已经成了这方面的行家。
她无力反抗,就只能忍耐。
当新人被送入洞房,客人们涌去嬉闹,她长长地吐了口气,好了,终于捱过去了。她微笑着吩咐丫鬟扶她回房,她该做的都做了……她想躺下,想休息,她真的筋疲力尽了。
卸去所有沉重的饰物,简单地绾了个发髻,美璃看着几个下人笑眯眯地抬进一桌丰盛的菜肴。月墨月眉扶她坐下,恳切劝她多吃一些,劳累一整天也没好好吃口东西。
她看着铺着红底金纹桌布的席面,山珍海味,各式珍馐……是相当奢侈的规格。正中的一道羹上用枸杞拼出精巧的“囍”,她突然鼻子一酸,泪水不等她反应过来已经直直垂落。她立刻若无其事地擦干眼睛,希望丫鬟们都没看见。月墨月眉互相看了一眼,默契地同时沉默,再也不劝她进餐。
靖轩从外面走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非常意外,包括美璃,在那身醒目的红蜇痛她心之前,她看着他呆了呆,然后……她瞥开了目光。
丫鬟们都十分惊喜,月蔷还一路从外面跟他进来。
他看了她一会儿,眼光移到那桌极为精美却丝毫没动的酒菜上,他也看到了那个醒目的“囍”。
“来人!撤下去!”他冷声吩咐,每次他用这样的语气,下人们都心惊胆战,丫鬟们赶紧叫来小厮慌慌张张地抬了桌子出去。
“你们也下去!重新给你们主子准备晚饭。”他说,丫鬟们连连答是,退出去的时候还掩上门。
“美璃。”他轻唤了她一声,几步走过来把她扯入怀中,再没说什么,他只是俯下头,极为轻柔的在她苍白的嘴唇上吻了吻。“一切都没改变。”他说,太多的承诺说出来显得肉麻而虚假,他只是想告诉她,他对她的心不会因为素莹的进门而改变。
她的眼睛一直看着他新郎礼服上代表吉祥的图纹,他的吻连她的心跳都没拨乱,他的话语也是。
没有改变?他和她还需要什么改变呢?又或者还有什么值得坚守?
他不能久留,他离去后,她看着从门里透进来的月光淡淡一笑。
刚才的一吻,是他给过她的最温柔举动,她的心在很短很短的一瞬被撼动了。但是……她更明白,这温柔的唇不久就要去吻另一个女人——他的结发妻子,剩给她的,不过就是这满室清冷的月光。
依旧还是要早早起床准备,今天是新娘子给家中长辈见礼奉茶的日子,也是所有人给主母行礼祝福的日子。
尤其是她。
老管家再三派人来嘱咐,不管有什么原因,今天侧福晋一定要去给福晋见礼,好像生怕她借故生事一般。
区别于昨日的郑重华贵,就连丫鬟们也不用美璃额外吩咐就为她做了简淡的装扮,太艳丽了就好像是去示威。
比美璃去得早的是府里的老福晋,虽然是靖轩的继母,和靖轩的关系却极为淡漠,从老王爷病逝后就一直住在承德的别业中再没回过京城王府。
老福晋淡笑着坐在厅堂的正座上,等待名义上的儿媳妇前来行礼奉茶,然而她并不激动,看见美璃进来的时候还意味深长地冲她笑笑,免去了她的问安。她和美璃不过是这出戏里两个不可或缺的角色,都是为了陪衬新福晋的。
先于素莹前来的是她的两个贴身老嬷嬷,在几个丫鬟的围随下,其中一个郑重其事且喜气洋洋地捧着一个盖着红绸的托盘。
托盘被呈到老福晋跟前,掀去红绸,微露得意的老嬷嬷半是上呈半是展示地捧出一块染了血的白缎。老福晋也恪尽职守地欣慰而笑,连连点头。
美璃当然明白这块白缎的含义,手绢下的手指禁不住微微抽搐了几下。她克制自己不要去想由这血这缎引发的种种联想。
老嬷嬷和丫鬟们退下,正主儿就该上场了。
先进来的是靖轩,他穿着家常的夏衫,显然并不太重视这次府内仪式。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就是庆王府的新福晋,她被一个丫鬟扶着,紧跟丈夫的脚步。抬腿迈门槛时,她轻微地呻吟了一下,脸却腾地红了。靖轩听见了,回头看见她害羞又抱怨的娇态,忍不住低低一笑,拉着她的手走进厅来,眼睛却轻快地从美璃脸上掠过。
他并不向老福晋行礼,松了素莹的手,径自端坐在属于他的位置上。素莹捧着茶向老福晋跪下时,美璃被左右的丫鬟轻轻拉起,福晋跪下,她不能坐着。
老福晋说了她该说的,象征性地给了素莹一个红包。
素莹被搀扶着坐在紧邻靖轩的位置,她含笑的眼睛淡淡地扫向对面的美璃,美璃知道,该她见礼了。
她被引着先给靖轩跪下,把茶盘捧过头顶,她早就被教导过,要说:“王爷请用茶。”
靖轩自然地接过茶,只“嗯”了一声。
然后,是素莹。
她双膝跪地,高捧茶盅,“福晋请用茶。”
虽然……她早就在心里演练了千遍万遍,早有十足的把握在这一刻面带微笑,但真的向这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子捧茶下跪,她的心里还是委屈,还是疼痛了。
接过她的茶,和蔼却带着矜持贵气地说着“好”的这个女子再不是与她在围场初遇,一同在老祖宗膝下承欢的姑娘,而是她的主母,她的主子……今天的这个仪式,就是让她一辈子都明白,她不过是侧福晋,要在素莹和靖轩面前自称“奴婢”,从她接过茶的这刻开始,一生一世。
素莹从丫鬟手里接过一封红包,递向她,“这是王爷和我赏你的,以后我们姐妹二人要齐心合力侍奉王爷,打理好王府诸务,让王爷无后顾之忧,全心为皇上效忠出力。”
美璃默默听着这番主母口气的训示,接过“王爷和福晋”赏她的红包时,手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还没完,她还要跪得更低,说:“奴婢谨记福晋教诲。”
“起来吧。”
素莹让她起来,她才能起来。
她不能再回刚才那个位置就座,她要坐在距离素莹很远的下首,靠近门口。
府上的下人分批进入,给王爷和福晋请安。没人理会坐在上首老福晋和下手的侧福晋。人人欢喜雀跃地接过新福晋赏的不菲的红包,素莹浅笑着向每个道谢的奴才点头示意,从此,她就是这个府邸的女主人。
美璃逼自己正视这个场面,这只是一个开始……
从今往后的每一天,如无理由,她都要向素莹辰昏问安,每一天重复今天的礼数,直至把这主仆之分刻入骨血,变成本能。
靖轩突然站了起来,所有人都呆呆地看他这个突兀的举动。他直直走向美璃,用身体挡住下人们看向她的目光,大声说:“又头晕了么?你这病!”说着,还把她从椅子里蛮横抱起。
“侧福晋身体不好,以后这样的仪式,晨昏定省都免了罢!”
美璃的脑子有些懵,出了厅就是一座不大的莲花池,略带水意的风拂在她面上,她才意识到他做了什么。虽然没看见素莹的表情,但当着全体下人他这么宣布,这个下马威给得真不轻。
“放我下来。”她在他怀里轻扭了一下。可以了,他的意图已经达到了,素莹还是没摸透他的脾气,即使是妻子,他也看不惯别人表现出权威,他希望所有人在他面前都是卑微的。素莹在他面前大赏仆役一定没和他事先请示,所以才惹他冷酷一击。
他瞪她的时候,倒映着她苍白俏颜的黑眸里有些莫名的柔情,“笨得要死!越说你病了,头晕,你倒把眼睛瞪得越大!”他埋怨。他也没想这样扫素莹的面子,仅仅是因为刚才她接过素莹赏的红包,听见“王爷和我”时表现出的那短而又短的一瞬苦楚。
她没接声。
他故意扫素莹的面子,最后倒霉的还是她,难道他还要她感谢他吗?
一路抱她回房,他把她轻放在榻上,亲自为她脱去了鞋子,压倒,在她面无表情的脸上亲了亲。
“还不高兴?”他放柔了声音,冷漠的声线并不适合吐露温柔的话语,还是像质问。“你跪她一跪怎么也躲不过的,以后……都不用了。”他简单地保证。
她真希望自己能被他这句话感动,其实他和她都明白,正庶之分哪里仅仅是跪不跪的问题?
“美璃……”他的唇浅啜着她娇嫩的肌肤,接近她的唇。
她突然想起素莹的嬷嬷手里拿的白缎上的殷红血迹,头固执地一偏,躲开了他那张也许刚刚吻过素莹的嘴。
“嗯?”他真的不高兴了,眼睛里的暖意又被寒气逼退,“你还要我怎么样?”他冷冷地半撑起上半身,“难道让她给你下跪吗?不可能!”
她侧着头看阳光晕染在薄纱床帐上的斑纹,茉莉香……他身上带着素莹的名贵香味。
他捏着她的下巴扳回她的脸,不容她躲避地吻她。
明知道徒劳,她自以为已经磨平的坏脾气又发作了,死死地闭着嘴巴不让他探入,他惩罚般轻咬,疼了,她抿得更紧。
“干什么?”他终于喝问。
“脏!”她脱口而出。说了,自己都一惊,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她没资格嫌弃……
他立刻被激怒了,“脏?”他坐起身,死盯着她,“我还没嫌你!”
一句话……就置她于死地。
她看着他的眼睛骤然睁大,瞬间浮起众多情绪,就在泪水要冲进她黑葡萄般的水眸时,她眨了眨眼,然后……只剩空洞。
她不怪他,是她自己说了不识分寸的话才受到这样的伤害,是她自己伤害了自己。
她为什么又要挑衅命运安排?也许是今天太委屈,太悲哀超过了她的极限……她知错了。
她又空洞地看着他了,他很怀疑,每当她这样看着他的时候,真的看到他了吗?
他一窒,怎么……又伤了她!
对不起三个字哽在喉中如同火烧,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他只能再次摔门而去,他怎么对不起她了?他说错了吗?
可是……他的心愧疚了,愧疚得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