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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路小区门口那幢新楼不知何时起好的,粉黄的墙咖啡色的窗台线,远远望去,和谐的色彩给这寒气袭人的大冬天格外添了股暖和劲。
往里走到老楼楼下,前面的光鲜越显得老房子的破败。庆娣望着黑洞洞的楼道,在草木枯败的花坛边徘徊了几圈,终于拉开半掩着的铁门走进去。
姚家和姜家大门都关得紧紧的,庆娣敲敲姚家门,笃笃的声音在冷冰冰的空气里益发显得空洞。
连敲了两遍也没人回应,庆娣回头望一眼姜家的大门,一时拿不定主意。正拢了拢领子准备下楼,姜家的门开了半扇,姥姥探出头,像是逆光看不清地眯缝起眼,问:“谁啊?找谁?”
“姥姥,新年好。是我,沈庆娣。”
“沈……啊,是庆娣。新年好、新年好。”姥姥急忙开门,“快进来,别冻着了。”
家里还是旧时模样,似乎时间停止在三年前她初来的那一天。
“孩子,快坐。”姜姥姥倒了杯水递给她,“捂捂手。我在搬花盆呢,就听着好像是有叫门声。”
庆娣站起来,“姥姥,要我帮忙吗?”
姜姥姥也不客套,说了声,“那就劳烦了。”带着庆娣往里走,边走边说:“养了几盆花,我看今天有点日头,搬出去晒晒。现在没太阳了,想搬回来。”
踏进房门,庆娣猛然意识到这是姜尚尧的睡房,不由停了脚。一米宽的床倚墙放着,床头木板上搁了一摞子书,墙上贴了半墙的招贴画,有草原日出的、有腾格尔专辑的宣传画,还有一张格瓦拉的红色大头照。最显眼的是小柜上一只古铜色的吉他,相隔数年再见,这把吉他盒身仍旧泛着淡淡的油润。
姥姥见庆娣目光停留在吉他上,不由微笑,说:“这东西矜贵,尧尧当初攒了几年的压岁钱才买到的。我有空就帮他擦擦,他妈倒是懂一点,有时候调调弦什么的。”
庆娣了解地笑笑,也不敢多问,跟着姥姥上前。窗台的防盗网上放了几盆枝叶繁茂的植物,她不懂养花,不过倒是认出其中一株。不由赞说:“好大一株杜鹃!”
姜姥姥喜笑颜开,说:“你也爱花啊?我这可是杜鹃里的名品,五宝珠,院子里每年春天不知多少人来要。今年等开春了姥姥分了枝,送你一盆。”
庆娣汗颜,“学校饭堂门口种了些,所以我认识。平常不怎么注意这些花花草草的。”
姥姥嗔怪地看她一眼,帮她搭劲抬了花盆下来,说:“女孩子应该有点爱好,老是读书也不行。听说,考到省里去了?”
“是啊,姥姥,读原州师范。所以最近没怎么来看你们,你可别生我气。”
“嗨,这样说就见外了。孩子们爱读书有好前途,姥姥高兴。”说着眼里晃过一丝不易捕捉的伤怀,接着又笑,“回家过年来着?”
庆娣答了声“是”,说话间搬完花,姥姥带她洗了个手方才坐下。庆娣接过递来的瓜子剥了一颗,犹犹豫豫地问:“姥姥,雁岚呢?她上班去了?”
姜姥姥倒完水,侧身回来,笑说:“你还不知道啊?雁子现在不住这儿,她妈妈进了疗养院,她在那边方便照应。”
庆娣顿时感觉心底敞亮了许多,心想三人成虎,谣言的力量真是可怕。小爱不能继续呆在闻山了,负面的影响太大,心眼也越小。这一想,攒钱供妹妹读书的念头更坚定了几分。
“那杨阿姨现在好些了吧,去疗养院也好,换个环境说不准人就慢慢恢复了。”
“可不是,人好了不少,没那么神神叨叨的了。我和你姜阿姨上回去,她认得出我们。”
“那就好。”聊了几句家常,庆娣连姜字也不敢提,自己也不知道是怕大过年的勾起姥姥的伤心,抑或是唯恐开启了心中枝叶缠绵的那道门。她看看墙上的挂钟,婉谢了姥姥留饭的好意,拿起外套边穿边说:“姥姥,我先走了。等放暑假再来看你和姜阿姨。”
正说着,就听见门外钥匙响动,接着大门打开,姜凤英站在门口。
庆娣礼貌地道好,却见姜凤英脸上的笑容僵硬,她的心沉了沉,意识到自己在姜阿姨眼中似乎是个不速之客,嘴角的笑意顿时尴尬起来。
姜凤英倒也是个玲珑人,转瞬间已经和气如常,问说:“这是准备回去了?难得来一次,阿姨送送你。”
“凤英。”姥姥的语气似乎有些不悦。
庆娣隐约意识到姜阿姨有话想和她说,而姥姥不无反对之意。于是客套了两句,随了姜凤英下楼。
推着车缓步出了小区门口,庆娣心里猜测着不知什么话令姜阿姨如此难以启齿,不由忐忑。再想起前年夏天时,大家同舟共济地四处奔波,对比此时,竟有些物是人非之感。
过了报亭,她停下来,对姜凤英说:“阿姨,你回去吧。外头冷。”
姜凤英打量她诚挚的眼睛,情绪复杂地笑了笑,帮庆娣整好围巾,说道:“庆娣,阿姨知道你是个好姑娘。阿姨知道你的心。……不是阿姨不懂得感恩,实在是……”
“阿姨……”庆娣讷讷地,不知该说什么,也不懂姜凤英在说什么。
“往后,别来找我们了,也别来找雁子了,哦?”
“阿姨?”
“实在是……没法说出口。”姜凤英嘴巴抿成一条线,眼角皱纹也随之漾开,好一会才说:“孩子们,接二连三的……再来点什么我和姥姥实在是受不了了。就这样吧,以后别来了。等将来尧尧出来后,我们娘三个好好过日子,过去的事不多想了,过去的人也不想见了。”
娘三个。庆娣一时怔愕,扯开下巴的围巾,问说:“雁岚呢?她和姜大哥分手了?可我刚才问姥姥,姥姥说她只是搬去疗养院照顾她妈妈去了。”
姜凤英苦笑,“庆娣,你是真不知道,还是……雁子,她和你哥同居快一年了。你说,我看见你,想到你家人,让阿姨心里怎么受得了?都是我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我……”
这样大的风,夹着絮絮小雪,姜凤英的头发辨不清是雪染的白霜,还是伤心而凝的结晶。
庆娣想着妹妹说的那句话“姐,你想事情太过于简单了。有些事情,没那么容易过去的。”嘴里急急辩白:“姜阿姨,我不知道。我离开闻山后没怎么联络家里,真不知道我表哥……对不起。”
“我懂的,阿姨没有怪你。既然你不了解情况,我直接告诉你吧。之前一直忙里忙外的,我也没怎么注意雁子的情绪,只想着她妈那样了,她难免发愁。尧尧知道雁子妈妈不好,转监狱之前再三嘱咐过,他那点股票卖了给她妈妈看病。可等他转监狱那天我们回来,雁子和她妈就不见了,就留了封信,说对不起。后来到处找,才知道是怎么回事。……阿姨真不想听孩子们说对不起,阿姨只要你们一个个都好好的,齐齐整整地有什么难关一块熬过去就行。那孩子到现在没回来过,院子里风言风语地传的全是难听话……”
说着,姜凤英就这样站在路口,怕丢人似地紧捂着嘴巴,呜呜地低泣起来。
“对不起……”
“庆娣,阿姨不怪你,和你没关系。只是不想看见和那些人有关联的,看见难过。想到三个孩子们和雁子她妈,我真难过、难过得没法和人说。听话,以后别来了,好好过你的日子,好好上学工作,你是好姑娘,会有好前程的。”
庆娣骑车离开后,脑子里依然是风裹着雪的长街路口,那个中年妇人以一贯的坚忍表情用手背拭干脸颊的泪,转身离去的背影。
在景程意外去世之后,庆娣自觉尽了最大的努力,希望能挽救点什么、支撑住点什么。可是任她奔走前后,仍是徒劳。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像坐滑梯一样,滋溜溜地一路滑向悲剧。
她尝到嘴里的咸味,停下车抹了抹脸。调转车头,向另一个方向。
这座急剧繁华起来的小城,背后是悬殊的贫富差距。和铁路小区所在的老城不同,姑妈给表哥买的婚房坐落在新区中心,三年过去,这个小区仍旧是闻山地产界的标杆。庆娣循着记忆来到小区门口,却实在想不起是几栋几号。
她想找个公用电话打回家问问爱娣,正张望着就见姚雁岚从小区不远处的公车上下来,提着两只超市的购物袋,低头想着心事地缓步而来。
隔着十多米,姚雁岚心灵感应一般抬头,对上庆娣的视线,她木然的脸微微有些波动,像诧异像惊恐像难堪像亟亟欲逃的冲动,然后,她艰涩一笑,站在那里遥遥喊:“庆娣。”
庆娣回以笑容。雁岚比先前养丰润了些,天冷,冻得她双颊微红,更显得秋波顾盼间,眸中水色潋潋。庆娣望之兴叹,或者,也挺好。
“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打电话给我?走,上去吃饭。”不待她说话,雁岚已经冲过来,右手的购物袋就那样丢于脚边,一把揽住她。
开朗的做派实在不像姚雁岚本人,庆娣惊愕之余有些失措,拾起地上的购物袋说:“我正在想,要不要回家去。也不知你欢不欢迎,冒冒失失就找来这里。”
姚雁岚扭身面对她,直直地看过来,带着研判的意味,片刻后眉间有一丝释然,说:“还好,你还是你。我一直在猜测,这么久没联络,再见时你会是什么样的眼光,鄙夷的?责难的?同情的?怜悯的?庆娣,”她抽抽鼻子,说下去:“还好,你还是你。”
可是,这一刻,庆娣深感面前这个眼中藏着郁色嘴角噙着苦笑眉间有抹锐气的女孩子已经不是姚雁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