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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夜一样黑暗的棚子里,只有几丝亮光,却已经足够支撑她求生的意志。
夏茹溪从回到张家后便闭门不出。日子过得太慢,对夏茹溪而言,她就如同被绑上了绞架,已经抱着将死的决心,而行刑的那一刻却迟迟没到来。所以她又心生希望,也许事情有转寰的余地,她和林叔不一定就是失败者。
她不若以前那般死气沉沉,偶尔与张俊言碰面,她甚至会微笑,虽然换来的是一张冰冷的面孔。
年底,西江市迎来了几个领导。市政府的新办公大楼竣工,省政府的陈秘书长捎带着省长的贺词来庆祝。剪彩后,又在西江市的五星级酒店里设宴洗尘,张越杭也位列其中。
席上,周市长诚恳地举杯,敬陈秘书长,“感谢省长和秘书长对本市的大力支持。”
陈秘书长客气地摆摆手,“我并没有做什么。”
市长扫了一眼张越杭,再看向陈秘书长时表情便不若开始那般讨好。他打起了官腔:“虽然我上任不久,也知道多年前西江市卷烟厂能被省卷烟厂接管,全凭陈秘书长一句话。我也听说过本市各项工作的开展都得到了陈秘书长的鼎力支持,西江市的发展离不开您,我代表西江市人民感谢您!”
说罢,市长仰首将杯里的酒饮尽。陈秘书长则端着酒杯,起初脸色只有些不自在,后来发觉在座的众人也都不看着他,脸色就变得有些难看了。而张越杭也只低着头,似在把玩酒杯。席上还有一部分人则是看戏般地盯着张越杭。
突然冷场,气氛有些僵。陈秘书长尴尬地喝完酒,便没了胃口,不再向桌上的山珍海味伸筷子。宴席不欢而散,一行人走到饭店门口,市长又一反常态地握着陈秘书长的手,“今天招待不周,幸好晚上我还安排了节目,希望能让陈秘书长尽兴。”
陈秘书长自然知道这是客套话,便推却道:“我有些累,今天就到这儿吧。”
市长并不尽心地说了几句挽留的话,便各自离去了。
张越杭回了趟家,又去了陈秘书长下榻的酒店。陈秘书长递给他一支烟,自己嘴上也衔了一支。张越杭给他点了火,吞云吐雾一阵子后,陈秘书长缓缓开口:“有问题了。”
张越杭拿烟的手停在半空中,透过烟雾看了陈秘书长一眼,才惶惑地吸了口烟,静待他后面的话。
“省长这两天常跟纪委的人见面、吃饭。昨天我跟省长提起要来西江,他用怀疑的目光看了我好一会儿,才冷淡地答应了。”
张越杭仍然面色沉着,只有眼睛泄露出一丝慌乱,他狠狠地吸了口烟:“连秘书长也没打听到什么消息?”
陈秘书长把烟蒂掐灭,然后叹息一声,“听说省纪委的人去了那儿,名义上是视察工作,但有人跟我说,他们已经暗地里找了几个人谈话。”
陈秘书长抽的烟是西江市新出产的精品烟,张越杭一看烟头便知道他说的是邻市建的新厂。去的是省纪委,而不是市纪委的人,很有可能连陈秘书长也一并被查了,饶是他再沉着,心里也慌乱了一阵子。
“西江新上任的市长正好是从邻市调过来的,对那边设的生产点也应该很熟悉。他跟李副秘书长是同乡,早上碰到李副秘书长,他的样子很神气。我猜想是不是纪委已经拿到了什么切实的证据。”陈秘书长摸了两把新染黑的头发,话锋一转,“我再过三年就退休了,儿子女儿也早就移民到了国外,想早点儿退下来,享受几天安逸的生活。把你弄到国资委主任这个位置上,算是我对你尽了最后的力。我劝你也早做打算,先不说那个记者的事被抖出来,就是你儿子多年犯下的事儿,这些账一算,后果也是很严重的。不过我倒可以向你保证,只要我有能力,一定会关照好你的儿子。”
张越杭的面部因他的话而抽搐了一下。陈秘书长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他退休以求自保,而自己的靠山只有他,一旦他退了,就没人再能保住自己了。陈秘书长明显的用意是:你张越杭反正难逃一死,只要不将我供出来,我往后还会替你关照张俊言的。
张越杭紧绷着脸抽着烟,心里有一股万物皆空的凄凉感,报应终于还是来了。
许久,他掐灭烟头,“也不一定非要走到那一步,宋家的女儿现在在我家里,当年她跟那个记者走得最近,应该可以从她嘴里套出点儿什么。如果连她也不知道那些资料的下落,这世上就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当年的事也不会被抖出来。”
“你说得也有道理,如果那些资料真的在她手里,她早就去检举了,不至于这么多年后才翻旧案。不过万事还是小心为上,你先从她那儿打听打听,我也再想想办法。”
张越杭吃了陈秘书长的“定心丸”,还算满意地回到家。然而陈秘书长一回到省里,便向省长递交了一份自己的病历,提出病退,到儿子定居的新西兰疗养。
消息传到张越杭耳中已是三天以后,而那时他已无暇亲自去省里找陈秘书长质问。
夏茹溪仍是放心不下俞文勤,怀着能再遇到许静的侥幸心理,她一大清早便开着车在市区里转悠。
俞文勤已经在酒店里收拾东西,准备回滨海。许静跷着腿坐在一旁,用棉签掏耳朵,“真的下午走?”
俞文勤叠衣服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伤感地点点头。
“我请你在西江多玩几天也不行?”许静扔掉棉签,走到他旁边,霸道地把叠好的衣服弄乱了。
俞文勤没有如她预料的发火,而是转身坐到床边,用手搓了几把脸,捏着下巴说:“我不知道自己在这儿能做什么,她也不需要我。”
“你没听清楚吗?”许静可不管他的伤感,一手揪起他的耳朵,“是我请你在西江多玩几天,你提她干什么?”
俞文勤的耳朵被揪得生疼,伤感的情绪顿时一扫而空,他粗鲁地打掉许静的手,“公司还有事,哪能跟你一样成天闲晃?”
“那又如何,一个专打离婚案的律师闲得很,那代表西江市民风淳朴,夫妻感情和睦,这是好事儿。”她用腿轻轻地碰了俞文勤两下,低下头暧昧地问,“真的不多留两天?”
“我……”俞文勤望着她凑近的脸,拒绝的话吞了回去,“我……考虑一下。”大概他也觉得被女人调戏,自己却很紧张,是很没面子的事,便蓦地抬起头,别扭地发问,“你说说看,有什么可玩的?”
“你留下来自然就知道了。”许静站直身体,挨着他坐下来,“但是若你走了,就一辈子也不可能知道。”
俞文勤已经把她三天两头的恐吓当成了家常便饭,许静能这样对他说话算是温柔的了。
“那好吧,我再多待两天,现在去哪里?”
他以为马上就要出门,便开始穿鞋,回头却见许静已经倒在床上,打着呵欠说:“这几天都在熬夜,你等我睡醒再说。”
她一觉睡到黄昏,吃中饭也不愿起来,俞文勤也只好待在酒店里。夏茹溪自然是碰不到许静的,兜了几圈就往回开。
张俊言这几天的日子很难熬,昨晚被父亲指着鼻子骂到深夜,心里着实恼火。今天为了躲避父亲,他睡到日上三竿,待父亲出门后才起床。正巧在二楼走廊遇到刚回到家的夏茹溪,便拦住她盘问:“去哪儿啦?”
夏茹溪爱理不理地应了声:“出去转转。”然后绕开他走了。
昨晚父亲骂他后,他已经知道目前的处境了。尽管他是个耽于色欲的人,但夏茹溪很可能会毁了他的一生。前途和性命攸关,对夏茹溪美色的贪恋也变得微不足道了。现在夏茹溪冷漠的态度自是让他火冒三丈。他一把将她扯回来,狠狠地抓着她的手腕,仿佛要把她捏碎,“我们家养大了你,你就用这种态度来回报我们?”
夏茹溪忍着痛,咬紧嘴唇不答理他。张俊言最讨厌她这副倔强、死不屈服的表情,他又用另一只手捏起她的下巴,试图用更难听的话来激怒她:“你自己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几年前要不是我妈,你早就上了我的床,看你还有脸见人不?你不就是个普通工人生的贱种吗,忘了是我家给你好吃好穿的,让你过上上等人的生活。你这样忘恩负义,如果不是我家收养你,你早就陪你那饿死的父母下地狱去了!”
他辱骂得痛快,多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还嫌不过瘾。直到啪的一声脆响,他才住口。他捂着发痛的左脸,侧过头看着气得浑身颤抖的宋奶奶,目露凶光。
这辈子除了他爸,他没挨过任何人的耳光,也没人有那个胆量。他一时恶向胆边生,松开夏茹溪,一把揪住宋奶奶的衣领,拳头捏得咯咯直响,夏茹溪飞快地抱住他的手臂。
张俊言被夏茹溪死死地拉住,看着宋奶奶还在指着他骂,更是火上浇油。他额头上的青筋都突出来了,一把挣脱开夏茹溪,将宋奶奶猛力一推。只听一声闷响,宋奶奶孱弱的身体飞了出去,头猛地撞了一下墙根,然后无力地歪在一旁。
“啊——”尖锐的叫声划破了屋子的寂静。
夏茹溪怔在那儿,仿佛经过了漫长的时间,她才走到奶奶身前,颤巍巍地伸出手,探向奶奶的鼻息。渐渐地,她的指尖发凉,一直凉到心里。
她轻轻地抱着奶奶,地板上淌着一摊殷红的血。她托起奶奶的头,眼泪汹涌而出,放在奶奶胸口上的一只手已经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
一分钟前还活生生的人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夏茹溪无法接受如此残酷的剧变,眼睁睁地看着世上唯一的亲人就这样死在自己眼前。她抹干眼泪,转头盯着张俊言,布满仇恨的眸子已经通红,表情凄厉得骇人。
作恶的人其实胆子很小。张俊言仗着父亲的权势,对生意上的对手从不手软。他伤害过很多人,却从没有背负过人命。待他意识到自己杀了人,对刚死的人立刻有了一种深深的恐惧,而现在夏茹溪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的样子,更是将他吓得魂飞魄散。
他惊惶地向后退了一步,跌跌撞撞地就往楼下逃。夏茹溪怎么肯就这样放过他,紧跟着追下楼,顺手抄起茶几上的水果刀,追上正在开门的张俊言。她把刀举得高高的,无比狠绝地刺向他的后背。
仇恨已经蒙蔽了她的理智,那一刀完全没入张俊言的肉里。她想着要将他千刀万剐,然而那刀刺进去后便无法再拔出来。徒劳了好一阵儿,她的理智也在缓慢地苏醒。她看到痛得蜷曲在地上的张俊言,顿时全身的力气像被抽空了一般,瘫坐在地上。
门忽然开了,一阵寒冷的空气席卷了她,阳光流泻在死气沉沉的室内。夏茹溪呆呆地望着吓傻了的小保姆,还有她身后跑来的四个打手。或许是麻木得忘了一切,对于自己接下来将会遭受到的待遇,她没有丝毫的恐惧。
张俊言蜷缩在地上,如同一只负伤的野狗发出痛苦的号叫。夏茹溪低头看着他,冷酷而鄙夷地勾起唇角。她的眼神中除了讥讽再也没有其他情绪,甚至连恨都没有了。在她的潜意识里,也许觉得地上这个比畜生还不如的人根本不值得她恨。或者她讥讽的目光并不是冲着张俊言,而是对这个混沌的世界,因为她脑子里只有一个沮丧的疑问——奶奶死了,凶手为什么还活着?
她斜睨着冲进来的打手,其中两个人已将张俊言扶起来。他的脸孔因为剧痛而变得扭曲狰狞,一边怕死地嚷着要马上去医院,一边指着夏茹溪恶狠狠地说:“把她关起来!”
夏茹溪被两个男人连拖带拽地塞进车里,为了防止她喊叫,其中一个人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嘴。车子一路到了城外,驶过一条窄小的路,便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四周都是千疮百痍的山,植物被破坏得很严重,灰白的石头狰狞地裸露出来。山下全是乱石,中间的空地建起了一排工棚,废弃的采石设备扔在一旁。
这里应该是张俊言的一个采矿点。夏茹溪无心为被毁坏得如此不堪的生态环境而惋惜,她被关进其中一间工棚里。夏茹溪抬起头一看,石棉瓦破了好几个大洞,或许是被飞石砸的。正想着,她被石头绊了一跤。她趴在地上,借着微弱的光亮看到两张生锈的钢丝床,床上什么也没有。
夏茹溪踉跄着走到钢丝床边坐下,靠着墙,她听着隔壁传来的声音,是刚刚搜走她手机的那个男人,他的声音低沉,“你去山上捡点儿柴回来,再打电话让兄弟送两个睡袋,今天可能要在这儿过夜了。”
另一个男的嗓门很粗:“只要两个?不给那个女人一个吗?大冬天的,又是荒郊野外,万一冻死了怎么办?”
突然没了声音。夏茹溪闭上眼睛,现在是中午,一天中温度最高的时候,她就已经被冻僵了,还能熬过今夜吗?
“以前没关过女人,我也不清楚董事长的意思。”声音低沉的那个男人说,“这样吧,让他们送两个睡袋,晚上我守着,你再回去拿床被子来,别被其他人知道。”
夏茹溪的嘴角动了动,她可以安心了,至少今晚不会被冻死。
一阵脚步声后,又是许久的寂静,夏茹溪知道那个男人捡柴去了。像夜一样黑暗的棚子里,只有几丝亮光,却已经足够支撑她求生的意志。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刚去世的奶奶,那只会让她丧失生存的勇气。她绝不能死在这儿,绝不能让他们把奶奶随便埋掉!她必须想些其他的事打发时间,能多熬过一天,就多了一份希望。
她按着自己的胸口,感受到心脏有规律的跳动,眼里流出仇恨的泪水。她想起了很多人——爷爷、奶奶、父母、蔚子凡、俞文勤、林叔,甚至还有江叔叔。唯一给自己美好回忆的就是蔚子凡,只有他与那些肮脏的事情毫无瓜葛。
自从与林泽秋见面以后,蔚子凡总是心神不宁,一种会永远失去夏茹溪的恐惧感萦绕在心头。他常常半夜里被噩梦惊醒,梦里的情景永远是夏茹溪的额角淌着鲜血,无力地向他伸出手求救。他吓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迅速拉开灯,喘着气抹去额头的汗水,然后蜷缩在床头发抖。
每当这个时候,他的耳边总会响起一句话——“还有另一件比死还可怕的事,就是和你分开。”
如果跟他分开是那么可怕的事,为什么她还不回来?除非……除非她就要死了!蔚子凡惊愕地睁大眼睛,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可能?他竭力说服自己是在胡思乱想,宁愿夏茹溪是骗取他的感情,也不愿她的生命真的受到威胁。
若是真的呢?若是她现在真的有危险,该怎么办?他一生都要活在失去她的悔恨中。
他拿起桌上的机票,是明天中午飞往西江市的。无论如何,他必须走这一趟。当年她踢他下河,让他险些葬身鱼腹,又差点儿死于高热肺炎,侥幸活了下来,却被气喘病折磨着,难道他不该了解真相吗?
夏茹溪的思绪被隔壁的关门声打断了,拾柴的那个人回来了。她听到一堆枯柴落地的声音,一阵混乱的声响过后,又寂静下来。夏茹溪猜想他们已经生好了火,同时也燃起了她对温暖的渴望。她环顾着阴冷的棚子,蜷缩着身子,四周的空气仿佛要冻结成冰。
隔壁的两个人开始聊天,夏茹溪听他们说着以前受张俊言的指使,曾囚禁过多少人,都是些很暴力的事件。她听得难受,对张俊言的仇恨犹如一块巨石压在心上,她真希望开始那一刀刺中的是他的心脏。
张越杭的眼皮跳了一早上,中午接到的电话证实了那不祥的预兆。他先到了医院里,他的妻子脸色苍白地坐在手术室外,一见到他,便哇地哭出声来。张俊言正在做缝合手术,借这点儿时间,张越杭找到张俊言的手下问了情况,嘱咐他们好好照看妻儿,便回了家。
屋里死了人,小保姆害怕极了,趁着混乱跑了。张越杭打开门进了屋,走到阶梯的尽头,便看到一具尸体平躺在地板上,宋奶奶死不瞑目。他走近些,看到那双瞪得很大、含着对世间无限怨愤的眼睛。他竭力平静地蹲下身,却总感觉背后冷飕飕的,就像他身后站了一个人,正用一双怨恨的眼睛灼灼地盯着他。风吹打着窗户,他吓得跳起来,心一下蹦到了嗓子眼儿。
总是经历过许多事的人,他立刻找来一块白色的桌布盖住了那双令他心惊肉跳的眼睛。
张越杭有了末日来临的危机感,自己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也开始相信因果轮回。自己跟儿子造下这么多孽,早晚会遭到报应。然而他也仅仅是心存畏惧,陈秘书长说他难逃一死,那么既然已经是满身的罪孽了,还有什么事是值得去权衡的。即便他在西江可以只手遮天,市长也得让着他几分,然而在这个强调人权法制的社会,再没有比一条人命更重要的事了。现在这种命运攸关的时刻,为了不节外生枝,他当即叫来两个打手,让他们把尸体抬到郊外的老坟场挖个坑埋了。晚上,两个打手回来报告事情已经办好,张越杭又吩咐他们去找到小保姆。一番威逼利诱后,小保姆拿着钱连夜去了外地。
看管夏茹溪的两个人分给了她一个盒饭。冻了一下午,捂着热乎乎的饭盒,就着那点儿微弱的光,她吃着鸡腿肉,心里不知道该不该感激那两个给她饭吃的人。她不能不想到,这也许是她人生当中最后的一餐饭。
吃完饭后,其中一个男人拿了床被子给她。裹在被子里,她冻僵的身体很难暖和起来。过了一个小时,四肢的血液仿佛又开始流动,她才觉得温暖了一点儿。
隔壁的两个人一直聊天,在静得诡异的夜晚,使她感到不那么害怕了。正当她心存侥幸、以为今天夜里能安全地睡个好觉时,张越杭来了。
门一开一关,寒冷的风扑到她的脸上,她的心脏也因恐惧而剧烈地跳动着。
张越杭把蜡烛固定到钢丝床的架子上,在夏茹溪的对面坐下。摇曳的烛火掠过他阴沉的脸,他沉默地看了夏茹溪好一会儿,才缓缓地开口:“我已经把你奶奶送到医院了,让公安机关介入调查。”他顿了顿,很富有感情地说,“语心,领你到我家来的那天,我就把你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对你和俊言,我大多时候都护着你,这你是知道的。所以,俊言这次也会得到应有的惩罚。只是我仍然遗憾事发时我不在家,没法挽回老人家的生命。”
夏茹溪初时惊讶了一下,悬着的心也放回原处。然而,她看着张越杭的脸,又觉得他还有话没说完,便垂头不语。
“自从你父母过世后,我们一直是最亲的人。”张越杭又说,“你不告而别那么多年,我和你妈妈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你。你能体会做父母的心情吗?语心,如果你对我和妈妈稍微有点儿感情,你说,你为什么要帮着一个外人?在生活上照顾你、关心你的是我们,那个江为然什么都没有给你,你为什么还要帮着他来对付自己人?”
夏茹溪重重地合上了眼睛,她就知道不能对这种人抱有任何希望。“爸!”她这一声叫得极为讽刺,“为什么您会突然提起江叔叔?他去世那么多年了。”她学着张越杭,装傻充愣。
张越杭怔了怔,阴沉的脸上现出一丝不耐烦,“江为然死的前一天晚上不是来找过你吗?告诉爸爸,他来找你做什么?”
“他带我去逛街。”
“语心!”张越杭厉声喝道,然后霍地站起身,踱步到墙边,又踱回来。他忽然站住了,然后坐到夏茹溪的床边,握着她的手问:“还是不打算跟我说实话?我告诉你,你不要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我们才是你的家人!你想想,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煽动,你何须去滨海卖命地工作?我可以供你去国外最好的学校读书,可以给你最上乘的生活条件。以前的事也就罢了,你不能执迷不悟啊!语心,听我的,回到家里来。我支持你创业,保证在三年内公司的规模比俊言的矿产公司大一倍。你不是有男朋友吗?等你们结婚的时候,我也会给你一笔丰厚的嫁妆,让所有的女人都羡慕你。”
夏茹溪默不做声。说不动摇是假的,能够走出这间黑屋,后半生都不用再躲躲藏藏、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如果她靠向张越杭,她有的是时间去求得蔚子凡的原谅,然后顺利地嫁给他。
但是,她能在这个时候背叛林叔吗?如果她将一切说出来,照顾她多年的林叔的下场也许会跟江叔叔当年一样。她怎么能为了自己的幸福,把林叔推向万劫不复的境地?
何况,就是因为有张越杭的庇护,张俊言才那样横行霸道、无法无天,奶奶也才因此丧命。张家算得上是她的仇人,她更不能认贼作父,享受着出卖良知而换来的安逸生活。
有些罪是不可以宽恕的。她不能不怀疑张越杭话里的真实性。或许待她说出一切之后,西江市便会多出一个失踪人口。
她的心不寒而栗,睫毛无辜地闪动两下,“爸,我并不明白你指的是什么?哥哥这次太过分了!奶奶是我仅剩的亲人,直到现在,我的脑子里反复地想着,奶奶死了,她死了……除此之外,我什么事都没办法去想。”
她用手捧着头,伤痛这时候如浪潮般袭向心头。奶奶死了,跟母亲一样,睁大眼睛瞪着这个世界离开的。母亲死了这么多年,她没法再见到她,奶奶也是一样,永远不可能再见到了。
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悲痛的呻吟,抬起森然的脸,声音嘶哑地质问张越杭:“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纵容他?为什么让他做那么多的坏事?”
张越杭被她吼得身体一晃,中午去世的老人家,还有多年前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也被回忆起来。大冬天的,他的额头直冒冷汗,烛火照着他苍白骇人的脸,他的嘴唇动了动:“语心……”抓着床沿的手一使劲儿,他看向夏茹溪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恶毒,转瞬即逝。
夏茹溪望着跳跃的烛光发怔,张越杭也一语不发。憎恶与仇恨的情绪在寒冷的棚子里缓缓地消散,张越杭到底年纪大了,受不住冷,加上在这样一个阴冷昏暗的棚子里他也心虚,不想再待下去,便说道:“我只问你,江为然有没有给过你什么东西?你别装傻,老实跟我说了,我们就还是一家人,你考虑清楚!”
良久,他伸出手,准备去抚摸夏茹溪的头发,夏茹溪一偏头躲开了。张越杭失望地摇头叹气,转过身走到外面。门刚关上,他招来一个打手,低声耳语几句便离开了。
夏茹溪听到汽车驶离的声音,裹上被子正要躺下,门忽然被人大力地推开了。那个给她被子和盒饭的打手冲到她面前,扬起手粗暴地扇了她一个耳光。夏茹溪被扇得身体一歪,滚到床下,额角撞到床架上。她觉得头要炸开了,鼻头涌上一股热潮,血汩汩地流出来。
那人顺手扯走了她身上的被子,门开得大大的,冷风灌进来,她因为头痛暂时感觉不到冷,只趴在地上,等着头部的剧痛过去。
“受点儿冷,你的脑子才清醒!”男人说完拿着被子走了。
夏茹溪听到他们在外面把门锁上了。头痛减轻了一些,她靠着床坐在地上,腿伸得直直的,手也垂落下来,软得像一摊泥。
这些苦迟早是要受的。她仰起头,擦去鼻子下的血渍,被打了的半边脸肿起来,像火烧一样灼热地痛着。她知道只要自己现在敲几下墙壁,叫来那几个人,张越杭很快就会回来。说出一切,她就可以离开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