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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锐猛地想到白天他们最后说的几句让他似懂非懂的话,惊叫道:“什么?什么成了形的胎儿?”
可浅媚便笑了起来,“卓大哥,你笨的时候着实笨得厉害!”
她牵过他的手,却让他抚上自己的腹部。
时值严冬,她一向纤瘦,又穿着厚实宽大的棉衣,尚看不出太明显的变化,但此刻卓锐小心地抚在她那分明已经隆起的腹部时,已是惊骇之极。
他失声道:“你……你怀着龙胎?”
可浅媚听得“龙胎”二字,已是涨红了脸,猛地甩开他的手,怒道:“什么龙胎不龙胎?我的孩子,和他没关系!”
卓锐作声不得,面色很是窘迫,却依然惊疑不定地打量她。
可浅媚觉出自己反应太大,也是沮丧,摸着自己的小腹,闷闷道:“以前我迷他迷得紧,很想给他生个孩子,偏偏没怀上;后来我想杀他,想毁他的江山,虚与委蛇和他好,谁知偏怀上了。大约就是八月的光景吧?落水那次曾有太医诊过,当时并没有诊出这个来,我还以为侥幸逃过去了,谁知……后来肚子已一天天大了起来……”
卓锐才知可浅媚刚入冷宫的那一两个月食欲不振原来是害喜的缘故。可笑宣太后一心防范着她祸害自己儿子,连太医也不肯派,差点连自己期盼已久的龙胎也给害了。
可浅媚宁可被赐死也不肯提起,显然并不想要这个不期而至的孩儿了。
卓锐讷讷道:“既然……既然怀上了,也算是天意吧?不如……就把他生下来。如果你不愿意给皇上,我们悄悄在这里养大也使得。”
可浅媚怒道:“我为什么要生他下来?我为什么要天天对着他的孩子?你可知道……你可知道我若天天对着他的孩子,我一定会天天都想起他……”
她的嗓子沙哑下去,长长的睫下,泪水忽然间滚落。
她忙低了头,匆匆地擦着泪水,却呜咽道:“我不要再去想着他!我不要再去想他家和我们家的那些破事!我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为什么我还要受那样的苦楚!卓锐,你可知道,那感觉比死了还难受!比死了还难受!”
她的头埋了过来,努力吞咽着不肯让自己放声号哭,但那强压住的惨痛而破碎的凝噎,竟比寻常的痛哭流泣更觉悲伤,更让人煎心如焚。
他便紧紧抱住她,恨不得将她揉入自己的身体里,给她他所能给予的一切保护;他紧张地拍着她背,慌乱地劝慰:“没事,没事,浅儿,你若真不喜欢……打掉它也使得。我……我总会在你身边。”
他疼惜地抚着她在哭泣里颤动着的头部,低一低头,亲吻在她凉凉的额际。
说完了,做完了,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
他支持她打掉大周皇帝的龙胎,他亲吻了大周皇帝至爱的女人。
可那又怎样呢?
他已没有资格再成为任何女人的夫婿,但这并不妨碍他为着某个女人痴狂。
他认识可浅媚的时间,比唐天霄认识她的时间还要长。
他说不清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从最初单纯的欣赏和喜爱转作了渐渐铭刻到肺腑的爱慕和怜惜。
也许北赫草原初次看到亮烈的女子飞马奔过时便已怦然心动,也许发现她爱的夫婿根本是她不能爱的仇人才开始在担忧中牵肠挂肚,也许从她记起真相后倒在自己怀里崩溃痛哭的那一刻时他才豁然看清自己的内心。
只是,这一切,对那个同样倾尽所有爱着她的唐天霄,对他忠心耿耿侍奉了多少年的大周天子,公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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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便这样说定了。
可浅媚出不出家且在其次,当今要务便是趁了胎儿还没长大时尽快打掉。
因为已经有了四个多月,比寻常两三个月大时打胎更危险,衡一配药时颇费周折,不但需配齐比较温和的打胎药,还需把打胎后的调理药物一并配齐,以免出现异常状况时因身处深山而措手不及。
而此时时局甚乱,各类药材都短缺,因此衡一出山好几次,走了不少药铺,足足花了五六天时间才勉强将药材配齐。
这日,卓锐正在溪边清洗一只宰杀好的狍子,预备晚上炖汤喝;可浅媚却在院外田畦里挖了一颗大白菜,正在剥着外面枯败的叶子。
阳光正好,松林里传来男子苍凉激越的歌声:“锦筵红,罗幕翠,金丝帐暖良辰美景不虚过,坐拥天下怎嫌美人珠玉多?叹兴亡一梦,无常上门何处躲,总逃不过共他见阎罗……”
可浅媚向卓锐笑道:“咱们家老道回来了!”
卓锐将洗好的狍子肉放到竹篮里,笑道:“回来得正好,让他下灶,先把狍子肉焯一焯,我好去他那屋里换上新窗纸。快过年了,好歹图个亮堂新鲜。”
可浅媚便做了个鬼脸,“我还哄他说过年前帮他做件新袍子呢,看来是来不及了!年后你去多打些猎物换钱,我帮他做件好的。”
卓锐答应时,衡一已走出了松林,提了两包药在手中,晃晃悠悠地一路往回走,一路继续唱道:“闻道江南好,野水碧于天,中有白鸥闲似我。且不如,杯酒寄天真,玉笙吹老里看碧桃花落……”
“嗖——”
尖厉的锐物破空声忽然传来,卓锐蓦地变色,失声叫道:“小心!”
可浅媚慌忙站起身时,已见眼前黑影掠过,衡一闷哼一声,人已仆倒于地,手中的药包散落,细碎的药材跌得四处都是。
药材的苦涩和鲜血的腥咸顷刻弥漫在冬日干冷的空气中。
“道长!”
可浅媚尖叫,滚圆的大白菜摔落在地,她飞奔了过去。
长长的羽箭,尖锐锋利,冷冷地将衡一透胸穿过。
可浅媚将他抱起时,衡一正瞪大了眼睛呼哧呼哧地喘气,口中的鲜血和胸口的鲜血随着他急促的呼吸涌得越来越快。
“道长!”
可浅媚唤着,慌忙向暗箭射来的方向张望时,卓锐也正飞身过去查看,却只见林木森森,哪里还有人影?
“浅儿……我……我竟还是帮不了你!”
衡一吃力地唤着,失了神采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可浅媚,“当年,你娘不听我劝,一定要嫁给张将军。你爹……他的确样样比我强,比……任何人都强。可他是天煞转世啊,命定的……刑克妻女!”
可浅媚和他相处这么多日子,第一次听他提到父母,还是这样的境地下,也无心去听,只茫然地顺着他口吻道:“我父亲?刑克妻女?”
衡一在痛苦中开始有些扭曲,眼中却有大颗的泪珠滑落。他艰难地说道:“他……刑克妻女……可我不想你娘早夭。我……逆天而行,趁着周武帝被张将军所伤,北方龙气不稳之时,作法盗天子之气去压制张将军的天煞之气。煞气被压,你母亲得以延寿十年,但张将军为此被困晋州,十年不得升迁。当年……我年轻气盛,仗着那点小小法力,只顾得眼前,再没想过……天煞之气,压制越重,反弹越大。她……她竟死得那样惨……惨啊……”
他凄厉地喊着,拖着长长的尾音,可浅媚却似懂非懂,见他瞪着眼睛似再喘不过气来,只哭道:“先别管这些……卓锐,卓锐,你快……快想法救他呀!”
卓锐没看到暗中的敌手,不放心可浅媚,已经匆匆赶了过来,闻言急忙扶起衡一,将自己内力贯注向他的体内,却向可浅媚为难地微微摇头,却是告诉她衡一伤势太重,根本已无力回天了。
衡一得了内力相助,才重重地咳了一声,略略缓过来,继续说道:“浅儿,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姐姐。她本不必死得那样惨,而你……你命格尊贵,本可母仪天下,诞育天下至尊。但……我所盗天子之气,与你一脉相承,终是……终是坏了你的命盘。你将……有福无寿!”
可浅媚抬眼望着眼前苍凉山影,破旧木屋,以及怀里垂死的长者,痛哭道:“什么福啊,寿啊,我都没看到,也不想要了。老道士,你说你本领那么高,不如把我剩下的什么福也拿去吧,延了你的寿,可好?”
衡一摇头,冰冷的手指抚向她的面庞,说道:“傻孩子,我只想还了你的寿……你腹中孩儿,甫才孕育,已见天子之气。我本想……本想再次作法,强行借出这胎儿的天子之气,来为他母亲添寿……我这是逆天……再次逆天……天也容不得我了!”
他望天悲鸣,凄怆道:“苍天,苍天,若有罪过,都是我逆天之罪!我愿生生世世,一力承担。可否放过……放过……”
他的手直指上天,停顿了半晌,重重地垂落下来,再也不动弹了。
而他的眼睛,依然睁得大大的,倒映着苍茫的天色山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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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一被葬在了小溪边向阳的坡上,与他们的小院遥遥相对。
可浅媚盯着用木头所做的简单墓碑,将衡一收藏的一部部经文、一件件法器慢慢丢入火中,离开皇宫后渐渐清亮的眼眸又开始沉黯,黑得怕人。
她低低道:“老道,你本领不错,我就不烧纸钱给你了。我把你的经文、法器都烧给你,你自己给自己超度吧!我命硬得很,不用你操心,更不用你生生世世去赎什么罪。若下辈子还能遇到你,我给你做件好道袍。”
卓锐将水酒浇在坟前,默祭完毕,低声道:“浅儿,先回屋吧!这里风大,小心身体!”
可浅媚站起身,却没有走向木屋。
迎着凄凄噬骨的冷风,她用木簪子草草绾就的黑发四散飞扬,凌乱不堪;灰白的棉袍粗陋简单,裹着她日渐隆起的身躯,一身装扮比山野间的村妇还要邋遢几分。
可她挺直脊背冷冷站着时,雪白的面庞凝冰结玉,依然妍丽得惊心动魄。
她直视着卓锐,问道:“卓大哥,是谁杀了道长?”
卓锐不觉把目光飘向别处,轻声道:“谁知道呢?我追过去时,便已不见了踪影。”
“是吗?”
可浅媚嘲讽道,“这杀手本领可真高得很,居然能在这种古老的阵法里来去自如,还能在我们卓护卫这样的高手眼皮子底下杀了人顺利离去!”
卓锐沉默。
可浅媚走近他,虽然身量才只到他下颔,逼视他的眼神却似能灼到人的心底。
她徐徐道:“此地隐蔽,除了我们三人,知道的便只有我七叔他们。卓大哥,若你说与你无关,我便信你。我会去找七叔,问他为什么要杀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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