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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皇帝温沉的手掌有难言的力量,按压着她纷乱而缥缈的思绪。他在她耳畔轻声叮嘱:“如懿,不要动气,不要落了旁人的圈套,心静为上。”这样温暖沉着的言语,听得她心中沉沉一动,不免生了几分依赖之情。
这种依赖,在她初出冷宫承宠的日子里,滋长最甚。一直有噩梦缠绕,那些在冷宫苦度的岁月,内心的惊恸,躯体的痛楚,无一不如蟒蛇将她紧紧纠缠。即便服下安神汤药,昏黑悠长的暗夜里,她仍会断续醒来。
似是察觉她的不安,皇帝陪她的时候,明显多起来。好些时候,她在噩梦中醒来,在烛火微弱的光线下,望着床顶雕刻的富贵华丽的吉祥图案,那些镂刻精致洒朱填金的青凤、莲花、藤萝、佛手、桃子、芍药,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然后,她听到他绵长的呼吸声。他的手臂,始终紧紧揽住她微微散着冷汗的身体,将自己的温度绵绵传递。他的手臂健壮而有力,紧紧包围她,即使在熟睡中也不松懈分毫。她昏昏沉沉睡去,又悸动不安醒来,始终被他裹在怀中,肉身相贴。
那一刻,她泪眼迷离。甚至有那么一瞬,她会相信,他一定,一定会陪着自己,共同等待大地黎明的来临。
其实她何必要事事算计,若有人可依靠,事事凭他做主,不也很好。就如阿箬一事,内里再怎么难堪,落在外人眼里,阿箬还是索绰伦氏慎嫔,在宫中谨慎侍奉多年,圣宠不衰,一时暴毙,风光大葬,家中与有荣焉。
皇帝都做得很周全。可是她,却不能不靠着自己。冷宫的蛇可以杀去,火可以扑灭,但是环伺身边蠢蠢欲动的毒物,那些躲在暗地里窥伺自己和海兰的人,如何能不怕?这条命,自己若不顾惜,还有谁会处处回护周全?
如懿静默着任由思绪辗转,皇帝含着温意絮絮述说:“朕知道,海兰为了替朕生下永琪,吃尽了苦头。你与海兰姐妹情深,她的孩子与你的孩子无异。朕明白你们的辛苦,也心疼永琪这个孩子,所以六宫上下,都会因为永琪的降生而得到朕的赏赐。延禧宫更是得足足添上三倍。”如懿眼底微带了喜色:“皇上疼爱永琪,自然是海兰和臣妾的福气。只是臣妾怕赏赐太厚,反而惹来闲话。毕竟三阿哥和四阿哥降生时,都未曾这样厚赏呢。”皇帝的眼笑得弯弯的,他的呼吸轻柔地拂在她的耳侧:“海兰为了这个孩子九死一生,差点连命都赔进去了,朕赏得再多也不算什么。六宫里皇后素来节俭,以身作则,宫中一应份例都减半,连金银器物都不甚打造。贵妃跟着皇后的样子,其余人便更不论了。倒是你,这些日子都操心苦辛,朕一直想好好赏你些什么。思来想去,便为你制了一样东西,从有这个主意到命人去做,其间一切,都由朕亲自操持,好容易才得了。本来就要给你的,结果碰上海兰生永琪,便耽搁了。等下闲些朕便叫人送来给你。”如懿一心悬在未醒的海兰身上,惊悸难定,一时哪里顾得上皇帝要赐些什么,便笑笑也过了:“皇后娘娘主持六宫,素来以节俭为上。皇上为此物煞费心血,臣妾领恩,只不敢太过靡费了。”皇帝眉目温然:“有皇后在,你们能靡费什么。也唯有嘉嫔爱俏,打扮得格外精细艳丽些。且嘉嫔是朕登基后第一个生下皇子的,又是朝鲜宗女,身份格外不同。所以朕想着,这次给六宫嫔妃的赏赐份例,嘉嫔得添一倍才好。”这样絮絮半日,皇帝也有些倦,便回宫中歇息。夜寒漏静,永琪在乳母的哺喂后亦沉沉睡去,空气中浓郁的血腥气渐渐变得淡薄,反添了几分新生儿的乳香。如懿守在海兰身侧,拿着蘸了生姜水的热帕子细细替她擦拭着面孔和手臂。海兰过度疲累后昏睡的容颜极度憔悴,泛着不健康的灰青色。她难过得如同吞了一把酸梅子。这次艰难的生育,几乎要走了海兰的命,仅仅是把几个太医赶出宫,又如何抵得过?如懿想了想,还是唤来三宝:“这几日仔细留意着,看看今晚替愉嫔接生的几位太医,私下和什么人接触了。”三宝知道轻重,立刻答应着去了。叶心上来点了安息香,劝道:“娴妃娘娘,小主的伤接生嬷嬷已经缝好,小主也睡了,您要不要也回宫歇一歇?”如何能歇呢?在冷宫漫长难度的岁月里,都是海兰醒着神守候着她;如今,也该她守着护着海兰了。如懿沉吟片刻,还是微笑:“叶心,忙了一宿,你也累了。本宫让惢心去熬了止痛的汤药,等愉嫔醒了会给她喝。”叶心答应着下去了。如懿望着东方渐渐明亮的天色,心中沉郁却又重了几分。
皇帝下了早朝之后便回到养心殿,他新得了皇子高兴,昨夜又替海兰担心,难免有些倦意。他正欲补眠,才进暖阁,却见皇后守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紫参乳鸽汤,笑吟吟地迎候上来。皇帝见她如此体贴,也是高兴,便由着李玉伺候他除了冠帽,问道:“皇后这么早过来了?”皇后穿了一身暗红绣百子嬉戏图案刻丝缎袍,配着一色的镶嵌暗红圆珠玛瑙碎玉金累丝钿子,斜斜坠下一道粉白荧光的双喜珊瑚珍珠流苏,越发显得喜气盈盈。她端正地福了一福,满面含笑道:“恭喜皇上新得皇子。”皇帝闻言欢喜:“皇后也得了喜讯了?”皇后忙欠身道:“昨夜本该去延禧宫守着愉嫔生产的,可恨奴才们惫懒,见臣妾睡着,也不来叫醒臣妾。臣妾一早起来听闻愉嫔母子平安,当真欢喜,想着皇上肯定也高兴得一夜未睡好,所以特意让小厨房早早炖上了一锅紫参乳鸽汤,给皇上补气提神。”皇后扬一扬脸,素心立刻捧过汤盅奉上:“皇后娘娘一醒来就嘱咐人备上了,只等皇上下朝来喝。娘娘一番心意,皇上尝一尝吧。”皇帝掀开青瓷盅盖一嗅,不禁含笑望着皇后,赞许道:“辛苦皇后了。”料峭冬寒尚未褪去,窗下一溜儿摆着数十盆水仙,那是最名贵的“洛水湘妃”,选取漳州名种,由花房精心培植而出,姿态尤为细窈,蕊心艳黄欲滴,花色白净欲透,颜如明玉,冰肌朵朵娇小,如捧玉一梭,自青瑶碧叶中亭亭净出。此刻那水仙被殿中红箩暖气一蒸,浓香如酒,盈满一室,连汤饮本来的气味都掩了下去,就好像自己对着皇帝的一片心意,总被那么轻易掩去。
想到此节,皇后不觉黯然,却不肯失了半分气度,便勉强笑道:“这水仙开得真好。前些年花房一直进献这些洛水湘妃,皇上总觉得未能臻于至美,如今摆在殿中,想来已经是最好的了。”皇帝澹然一笑,颇有几分自得之色,轩轩然若朝霞举:“百花之中,朕向来中意水仙,喜爱其凌波之态,若洛水神仙。若是培植不当,岂非损了湘妃意态。”皇后道:“传说水仙为舜之妻娥皇、女英化身。当年舜南巡驾崩,娥皇与女英双双殉情于湘江。天帝悯其二人对夫君至情至爱,便将二人魂魄化为江边水仙,才得此名。臣妾与皇上一般喜欢此花,便是爱其对夫君忠贞之意。”皇帝若有所思,望着皇后和声道:“皇后的心意,朕都明白。”他转首看着那凌水花朵,轻声道,“临水照花,朕既是喜爱水仙忠贞之情,亦是深感娥皇、女英对夫君的恭顺无二,若不以夫为天,以君为天,又怎会这般生死不离,一心追随。”他修长的手指爱怜地划过莹润的花瓣,若薄薄的雪凝在他指尖,“且水仙开在冬日,凌寒风姿,才格外难得。”皇后端然而坐,只觉得热烘烘的融暖夹着浓浓幽香往脸上扑来,几乎要沉醉下去,失去所有的防备。若然真能这般沉醉,却也不失为一桩美事。自成为他正妻的那一日起,负着富察氏全族的荣耀,担着儿女与自己的前程,何曾有一日松懈过。连这夫妻独自相对的时光,也是隐隐绷紧的一丝弦。她何尝不知道,宫中女子多爱花草,唯有那个人,那个让她一直忌惮的女子,也是如眼前人一般,喜爱这凌寒之花。是不是这也算是她与他不可言说的一点相似?
这样的念头不过一瞬,已然勾起心底零碎而杂乱的酸意。那滋味辛辣又苦涩,酸楚得几乎闷住了心肺,逼得她握紧了拳,深深地,深深地吸一口气,提醒自己:嫉妒,并非皇后应该表露的神情。至死,这样的情绪,只能掩埋在心,任凭它咬蚀透骨,亦要保持着外在的雍容得体。
旋然,她眉目温静:“得皇上喜爱,自然是好的。臣妾听闻今冬江南所贡绿梅颇多,娴妃素来喜爱绿梅凌寒独开,想来也是深明皇上惜花之情。”她见皇帝并不接话,只是津津有味地饮着她送来的汤饮,心头微微一暖,蕴了脉脉温柔道,“皇上不仅要为国事辛苦,还要为家事辛劳,臣妾不求别的,但求皇上万事顺心遂意,不要再有烦心之事就好。”皇帝微有几分动容,口中却渐渐转淡:“皇后这样说,是觉得朕会有什么不顺心遂意的事么?”殿外朝阳色如金灿,如汪着金色的海浪,一波波涌来,碎碎迷迷,壮阔无比。皇后端庄的脸容便在这样的明灼朝晖下渐渐沉寂下去:“臣妾今早听说慎嫔的棺樽在火场焚化时突然起了蓝色焰火,引得在旁伺候丧仪的宫人们惊慌不已。臣妾又听闻愉嫔昨夜虽然顺利产下皇子,但难产许久,自己的身子大受损伤,不免担心是否因昨夜的不祥而引起,伤了宫中福泽。”皇帝停下手中汤盅,凝神道:“皇后是六宫之首,有什么话不妨直言。”皇后的语调沉静而和缓,忖度着道:“臣妾听闻慎嫔虽是在冷宫自裁,但替她收尸的宫人们说,她浑身伤痕,且穿着一身红衣和红鞋死去,怨气深重。臣妾知道慎嫔从前是娴妃的侍女,许多事慎嫔有不当之处。赐死也罢受罚也罢,只是在宫中动用猫刑,还要合宫宫人看着以作训诫,未免太过狠毒,伤了阴骘。”细白青瓷的汤盏在皇帝修长的指尖徐徐转动,看得久了,那淡青色的细藤花纹似乎会攀缘疾长,蔓延出数不清的枝叶伸展出去,让人辨不清它的方向。皇帝轻哂,颇有玩味之意:“皇后是觉得,愉嫔生育大伤元气,慎嫔棺樽起火古怪,都是因为娴妃私刑太狠的缘故?”皇后本靠着填满了兰草蕙萝的沙金宝蓝起绒蒲桃锦靠枕,闻言忙欠身道:“臣妾不敢妄言,只是合宫人心浮动,臣妾不能不来禀报皇上。”皇帝唇边的笑意还是淡淡地定着,眼中却淡漠了下去:“朕说过,皇后是六宫之首。朕曾在年幼时想过,六宫之首若幻化成形,应该是什么样子。朕想了许久,应该便如莲花台上的慈悲观音,心怀天下,意存慈悲,不妄听,不妄语,不行恶事,不打诳语。万事了然心中,凭一颗慧心巧妙处置。皇后以为如何?”檐下的冰柱被暖阳晒得有些融化,泠泠滴落水珠,晨风吹动檐头铁马在风雨中“叮叮”作响,那深一声浅一声忽缓忽急地交错,仿佛催魂铃一般,吵得人脑仁儿都要崩裂开来。皇后勉强浮起一个笑容:“臣妾妄言了。不过,皇上所说的确是观音的样子,而臣妾虽为皇后,却也只是有七情六欲的凡人。皇上所言的境界,臣妾自愧不如。”皇帝的侧脸有着清隽的轮廓,被淡金色的朝阳镀上一层光晕。他的乌沉眼眸如寒星般闪着冷郁的光,让人读不出他此刻的心情。“皇后说得对,人就是人,但所达不到的境界,也可以心向往之。”他微微一笑,仿若无意般挑起别的话头,“就好比朕身边伺候的奴才,从前王钦为人糊涂,肆意窥测朕意,连皇后赐婚对食的恩典也辜负,朕已经惩处了。如今有他做例,其他人都本分多了。”烟罗纱窗滤来翡翠般的明净阳光,西番莲花模样的鎏金熏笼内徐徐飘出几缕乳色清烟。皇后温顺垂首,手指细细理着领口上缀着的珠翠领针。那是银器雕琢的藤萝长春图样,繁密的银绞丝穿着紫色宝石勾勒出精细的春叶紫藤脉络,原是她最喜欢的样式,此刻,却只觉得上头碎碎的珠玉射出细碎如针的炫光,一芒一芒戳得她眼仁儿生疼生疼的。须臾,皇后才觉得那疼痛劲儿缓了过去,露出柔婉容色:“皇上的意思,臣妾懂得。是臣妾失言了。原是早起嘉嫔来请安,提了几句宫中异象。但怪力乱神之语,实不该出自臣妾口中。”皇帝微微颔首:“这样的话不仅不该出自皇后口中,皇后更应该弹压流言,免得宫中妄语成风,人心自乱。”皇后恭谨道:“臣妾知道了。回去后自会训示六宫宫人,不许他们再胡言乱语。”皇帝的笑幽幽暗暗,口气却温和到了极处:“嘉嫔素来口无遮拦,人却是直肠子,有什么话都不瞒着朕。所以她说什么,你听一耳朵便罢了,不必事事过心。”他见皇后的脸容渐渐有雪色,越发笑容可掬,“对了,还有一事,朕要嘱咐皇后。愉嫔生子是喜事,更有皇后替朕料理后宫的苦心。朕想着有子承欢膝下,皇后也可添欣慰。所以,六宫上下同赏半年份例。”皇后勉强笑着,见皇帝倚窗而坐,这样风姿秀逸的男子,如玉山巍峨,纵然光华万丈,她却只能高山仰止,从来都难以接近,只能由着如是情意,默默淌过。只是此刻,他的欣慰和欢喜也是对着她的,倒并不像是只为添了个皇子,更是多年夫妻的一份安慰和亲近。不知怎的,她心里便软了几分。哪怕多年来时时处处顾着富察氏的恩荣,多年相伴,到底是有几分倾心的,何况又为他生儿育女。远远的儿啼声犹在耳畔,她蓦然念及自己早逝的永琏,心底狠狠一搐,牵动四肢百骸都一同抽痛起来,滴出猩红黏腻的血珠子。她极力将腮边的笑容撑得如十五无缺的月:“是。皇上的庶子,也是臣妾的庶子,都是一样的。只可惜臣妾与皇上膝下都只有一个公主,若是多几个玉雪可爱的女儿,那便更好了。只是说来说去,都怪臣妾无能,保不住皇上与臣妾的永琏。”这一句“庶子”,骤然挑动了皇帝欢喜中的情肠,有如缕的悲愁蔓延上他微垂的唇角,他情不自禁地握住皇后皓腻的手腕,切切道:“女儿也罢,庶子也罢。皇后,朕与你终究是要有个嫡子的。”皇后含着朦胧而酸楚的笑意:“皇上,臣妾侍奉您多年,必有许多不是之处。可臣妾一心所念,唯有皇上。臣妾无论如何,也会生下嫡子,以慰皇上心愿。”皇帝握一握她的手:“皇后,无须说这样的话。”皇后盈盈睇着皇帝,不觉泫然:“臣妾身为皇后,是不该出此软弱之语。可臣妾上有皇额娘,下有公主,又有母家荣华。可臣妾所能倚仗的,不过是皇上而已。”皇帝轻嘘一口气,轻抚她肩头:“皇后的心思,朕懂得。皇后亦不要自怨自艾了。”他懂得么?皇后在心底里轻笑出来,宫里的女子那么多,对着他个个都是笑靥如花,自己的艰难辛酸、如履薄冰,他如何能懂?就如她一般,哪怕相伴多年,很多时候,他的心思,她也是难以捉摸。
一世夫妻,唯有表面的荣光……皇后这般念着,转身处,终于忍不住低首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