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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上官流清留在身边,帮她制毒,不过是为了听听她小时候的故事。她的蛮横,她的骄纵,哪怕他再也看不到她,却在脑海里勾勒出她的模样,一遍又一遍。
那年深秋,他为了试毒药特性,将解药交给上官流清后以身试毒。等他醒来,他见到了她。
那是深夜,他听到了庭院里的剑声。失明多年,他早已能听声辨位,那剑声一招一式,和他记忆里上官流岚的一模一样。
他静静地回忆着那个姑娘墨衣长剑的模样,觉着那真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于是他没能忍住,摸了一把短剑,开门在那里等她。
他本想杀了她,她不爱他,她想用另一个人糊弄他,他真心实意,她却视如草芥、随意践踏,他不如杀了她。不能同生,不如共死。
然而当那利剑刺入她的身体,他终究改了主意。
他突然觉得,他不想她死了,他只想她难过,为这个叫郑参的男人难过一点点。
于是他故意说他是为了上官流清,不过是想听她说一句她为此难过,她在乎。
然而上官流岚笑着告诉他,她不难过,他郑参凭什么让她难过?
他想她说得对。
他郑参一介草民,怎么能让她这样的天之骄子难过?
哪怕他记得那明月夜的满树桂花,哪怕他记得他与她一起落入冰湖的那一刻,嘴里深深的血气,可那又能怎样呢?
说到这里,我们已经走到了上官府外的长巷。白花从府外一路挂了过来,纸钱随风漫天飞扬。我仰头看着那些白花,忍不住告诉他:“可是郑参,她从来没有对不起你。其实那一年你在山上救的的确是上官流清。她问过你爱的到底是谁,问你如果那年你们不曾在山上相遇,若凤楼是你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你是否还会爱她。你给了她答案,你告诉她你们第一次在山上相见时,你就决定要爱她一生一世。
“可你在山上许诺的人不是她,任何一个女子……”我咬着牙,任泪水大颗大颗地落下,“更何况是流岚这样骄傲的女子,怎么容得下这份感情里全是他人的影子?所以她放你走,因为你说你要走。郑参,你的爱是想将她禁锢,可她不一样,她的爱是用她的一生换你幸福。你选了上官流清,她便给了你上官流清。”
他没说话,踏入上官府。进入灵堂时,他挣脱开我们,踉跄着上前,而后静静地伫立在她的棺木前。
周边人声鼎沸,哭声震天,他伫立了许久,终于开口。
我听到他说:“那年你问我,如果凤楼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我会不会喜欢你。”说着,他手颤抖着抚上那乌黑的棺木,那是他心爱的女子,静静地躺在里面,他将头轻轻靠上去,沙哑着声音说道,“那时候我不能想象我怎会在凤楼第一次见你,等我知道真相,我终于能回答你了。流岚,我喜欢的。哪怕凤楼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我也喜欢你。”
年少时的温暖不过是一时的迷恋,那个明月夜递给他瓦罐、为他舞剑的姑娘,才是他一生中的白月光。
可是院中桂花仍旧香飘十里,明月始终映照无疆,那个墨衣银剑的姑娘,却再也回不来了。
我瞧着灵堂黑白之色,看着那一口乌黑的棺材,亦颤抖着抚摸了上去。
这漆亮的黑色,真是像极了我第一次见她时,她穿的那身袍子。
那时候我遥遥地看着她,觉着明明是个眉目俊秀的姑娘,怎么穿着这样的衣服,衬得整个人死气沉沉。
可后来我才发现,正是这样的衣服,才能遮住她一身光芒。她本来是一把出鞘利剑,人人都惧她,人人都爱她。
她掌管刑部大理寺四年,未曾有一场冤案,尽管她无数次被圣上责罚、被言官弹劾、被百姓辱骂,她却都立于公正之前,用时间证明了她的忠善正直。
灵堂里来来往往,哭声震天,有布衣百姓,有当朝重臣。
我低头触碰那冰冷的棺木,心中一片安宁。
只有那女子端坐于小桌前,黑袍玉冠,长剑横放手边,如我们无数次出去宴饮时那样端起一杯小酒,一饮而尽。
我叫她:“流岚流岚,你快过来投壶啊,我赢不了她们。”
她便微微笑开,从容走到我身边,修长的手执起小箭,手扬袖翻,那小箭便精准地投入壶中。
众人忍不住喝彩鼓掌,我和上官婉清欢喜得一个劲儿地在一旁炫耀,而她亦忍不住让喜色上了眼角眉梢。然后她抬起手来,不痛不痒地说一声:“承让。”
少年意气风流,正是烂漫时候。
然而隔着这冰冷的棺木,我知道这一次,这个人是真的再也不会站起来帮我投那一支箭了。
眼泪顺着我的面颊滑落,我再顾不得周身,忽地听到了上官婉清的一声厉喝:“舒城,快跑!”
我微微一愣,没反应过来,便被人猛地按倒在地。
与此同时,一个五大三粗的女人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指着我说道:“就是她杀害我家大人的!就是她!!”
我识得这个女人,她是上官家的管家上官林,我脑子嗡的一声,随即听到郑参红着眼怒喝了一声:“开棺!”
沈夜似乎在等这一句,他眼疾手快,小扇瞬间劈开了棺材盖子,棺材盖四分五裂飞溅开去砸向四周,众人惊叫着散开。郑参却比谁都快,一个健步扑向了棺材,袖中银针飞速扎了进去。
我被人压着,来的人武功很高,我立刻认出来这是御林军统领魏秀。我故作沉稳问道:“敢问魏大人,舒城所犯何罪?”
魏秀是个狠的,铁钩猛地戳进了我的琵琶骨。我差点号叫出声,还是咬牙忍了。
沈夜在帮郑参验尸,这是我搞清楚事实的机会,我不能扰了他们。
于是我咬死了牙关,浑身发抖,魏秀一提那锁着我琵琶骨的铁钩,我便被逼得立刻站起来。
太疼了。
我整个人都反抗不得,只能被他们拖拉着往前走。沈夜终于发现了我这边不对劲,我瞧出了他的意图,在我出口之前,就听上官婉清又一声大吼:“带郑参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循声看过去,正瞧见上官婉清和一干士兵打斗着。她一面打一面不忘骂人:“老子是上官家的小姐,你们这群人丧心病狂吃了豹子胆了!有种就杀了老子啊!哦,对,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都杀了老子表姐了,还在乎老子一个旁支吗?如今上官流清失踪,你们就这样放肆,有本事你等她回来,有种你们就去杀了舒少主!等上官流清回来,我告诉她你们把舒家少主杀了,老子就不信了,你们就算今天把她带走了,你们敢……”
“婉清小姐疯了。”我走到门前,听到上官林冷淡的声音,“赶紧收押起来等老夫人处理吧,免得她在这里疯言疯语扰了客人。”
听到这话,我心里立刻一寒,已经明了此刻上官家是上官林主事了。
我回想着上官家的情形,上官家正支嫡长女是上官流岚,庶出上官流清,管家上官林是上官流岚的三姨母,而她的同胞姐姐上官云正是除了上官流清之外的上官家主第三顺位继承人。若上官流清身死,那么上官云便是上官家的新任家主。
我回过神来,觉得自己怕是卷入了上官家新任家主的斗争之中。上官流岚临终把我叫来,怕也是知道自己离世后上官家必然风起云涌,她期望以我舒家的名望来压制上官家的动作,让上官流清顺利继承上官家主之位。然而没承想……
魏秀猛地一拉琵琶锁,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踉跄着步子跟她走出去。
我听着身后沈夜和他人的打斗之声,看着面前御林军的身影,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没承想,上官云吃了熊心豹子胆,哪怕拖我舒家下水也要和上官流清斗一斗。
而如今,能给也敢给上官云这样胆子的,怕只有当今圣上了。
我知道陛下不可能对我怎么样,所以一路特别老实地让魏秀拉入了天牢。
他们没有跟我说一句话,将我收押好后便派人严防死守,之后就离开了。
没有了上官流岚,也没有了那个会把牢房给我布置得像卧室的人,天牢就是天牢原本的模样。冰冷的石床,简陋的茅厕,整个房间里散发出奇怪的臭味,不时有老鼠从洞里钻出来,让我整个人从心里发颤,忍不住在它爬出洞口之前就发力用头发射杀了它。
天牢的夜里特别安静,所有人都仿佛死了一般,我静静地坐在石床上,回想着发生的一切。
上官流岚是在和我喝完酒回去后就病的,她以为自己命不久矣,于是叫我过来,让我去找郑参。我原以为她让我找郑参不过是为了在最后一刻见一面心上人,此时此刻我却不由得深想,会不会有其他理由?
我找郑参之后,很快就有人追杀我们。这批人是女皇的人,他们只是为了阻拦我,而沈夜也装病配合,为了让我不要找到郑参,可他们是为了什么不想让我找到郑参?
然后我的兵马到了,我强行去找郑参,沈夜带我进入药王谷,却在跃下的一瞬关闭了石门,只让我们两人跃下,我的那些私兵呢?为什么不让他们跟着我们走,把他们留在那里做什么?明明是想阻止我去找郑参,最后又为什么答应我?
而我一回来,立刻被上官林以毒害上官流岚的罪名抓捕。上官流清失踪,上官婉清被抓,这证明上官林已控制了上官家,而当夜我和上官流岚的对话,只能任由上官林颠倒黑白。
这件事虽然混乱,但是我可以确定几件事。
第一,陛下欲扶持上官林或者上官云为上官家的家主,她不愿意上官流岚和流清两人当上官家的家主。
第二,沈夜在这件事上是帮着陛下的,否则他不会装重伤骗我,也不会将我五千私军阻拦在药王谷外。
是什么让陛下突然起了这份心思?而陛下要如何将这份心思转化为实质行动?难道她真的觉得,就凭上官林指使家仆指认,足以将我这位舒家少主处决吗?而在这当中,沈夜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
除了官府,郑参是目前唯一靠近过上官流岚的医者,如今我让沈夜带走他,沈夜又会怎样利用郑参?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越想越觉得惶恐,我不由得敲打了两下脑子,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
等到半夜时分,天气越发冷了,外面突然传来了脚步声。我霍然抬头,看见两个披着黑袍的人走了进来,匆匆忙忙,两个人翻开黑袍帽子,竟是我的母亲和白少棠。
白少棠握着腰上的剑打量着四周,低声说了句:“我去看着,母亲务必快些。”
说完,白少棠便走了出去。母亲转过头来瞧着我,面色深沉说道:“城儿,你听我说,这是陛下做的。”
“我知道。”
“那日你被请去上官家,而后就失踪,两日后传来了上官流岚的死讯,紧接着第二日上官云在朝堂之上告御状,说是你谋害了上官流岚。”
“证据是什么?”
“上官流岚死于剑伤,而伤她的手法,和你的剑法如出一辙。上官家当天在场的家仆均指认你进过上官流岚房中,而后便匆忙离去,等他们进屋时,上官流岚已没了气息。”
听到这话时,我忍不住颤抖起来。
流岚不是自然死亡的……流岚是被人害死的。她本来可以活着……
“为什么两日后才告状?”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母亲目光里有了波澜。
“上官云说,当时上官家一片混乱,她本打算等到新任家主上官流清来处理此事,可等了两日才传来上官流清失踪的消息,所以她才越俎代庖,暂代家主一职来处理此事。”
“可真是一个好说辞……”听到这里,我忍不住冷笑起来。母亲面不改色,继续说道:“可我去查了一下,知道了另一个消息,那就是守在上官流岚身边的亲信几乎都同上官流岚一起死了。有一个不知所终,上官家正在四处寻找,他们说那个走失的亲信和你里应外合杀了流岚和其他人,然后畏罪潜逃。所以我猜,你一走他们就动了手,上官流岚立刻通知了上官流清,在上官家死守了两日。可上官流清也中了他们的计,半路失踪,两日后上官流岚才被他们杀死。”
“他们就不怕验尸验出来吗?”
“有陛下作为依仗,他们还怕刑部的那些仵作吗?有一种药水,泡一泡尸体,便能假造死亡时间,这本是大内秘药,但我想……”
“陛下到底是要什么?”我霍然抬头,“她难道真的想要我死吗?”
“她不敢。”母亲淡然开口,摩挲着玉扳指,在我松了口气时慢慢说出下一句,“她不过是想要你生不如死。”
我惊呆了。
“其实上官家的事,也不是不能解决。可问题是,我收到宫里来的消息,有人递了一份折子,说的是元德元年军饷一事。”
一提到这事,我忍不住皱了眉头:“怎么了?”
“元德元年,有人在军饷上动了手脚,吞了惠州军饷十万两。兵部如今对账查到了当年的事,便派人查了下去。”
我静静地听着,回想着元德元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时新帝登基,天下大乱,外有敌寇直逼云、惠、靖这三州,内有义军四处起义。姨母舒煌为三军主帅统管靖州,我为监军,而上官流岚……似乎正被她娘逼来历练,在兵部暂代一位“病重”的侍郎处理事务。
“这笔军饷……”母亲垂下眼帘,慢慢道,“是你姨母私吞的。”
“此事……我隐约知道,但不清楚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眉头紧皱,回想着那时候的事。其实我隐约知道舒煌姨母手脚不干净的事,但我一直没戳破,她毕竟是我的家人,而且我也一直相信,以姨母的为人,必然是有难处才会如此。
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都担惊受怕,总担心什么时候会事发。
母亲了然我的想法,刻意放缓了语速,让人心中宽慰不少。只听她不缓不急地说道:“当时靖州危难,但靖州由一个寒门子弟升上来的将领镇守,不像云、惠这两州,皆有家族镇守,有积蓄有底子有人脉,兵部恨不得把所有钱都往云、惠两州送过去。最穷的州面对最强的士兵,你姨母没有办法,只能私扣十万两,然后放到了靖州,这才让靖州渡过难关。”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皱起眉头,直觉母亲不会在这种要紧关头和我说些无关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