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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蜷缩在地上抱着自己。许久后,她回到书桌边上,慢慢道:“自己去领五十板子,从明日起,你便到文渊阁去帮忙修史,正五品学士。”
听完这话,我便知道她是答应了我。
我赶忙跪拜谢恩,然后由临染搀扶着,走了出去。
“大人,陛下在气头上,您先回府……”
“我要去领板子。”
“舒大人……”临染皱起了眉头。
我忙道:“陛下打我是应该的,我不会记恨。陛下好不容易应允,我得赶紧去受了这顿板子,不然陛下想通了又反悔怎么办?”
“舒大人……果真是一往情深。”临染愣了愣,眉目里居然有了些怜惜。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赶紧去刑房领罚。
女皇传了口谕过来,让人亲自盯着,我进去,哪怕那些宫人有些害怕,但还是让我趴了下来,然后开始行刑。
板子一板一板地落在我身上,五十大板,打废过多少文臣。我也不知道,实打实五十大板,是个什么效果,但我知道,等打完这五十大板,我便可以见到沈夜了。
我要去告诉他,我不娶苏容卿了,我要娶他。哪怕他是个青楼小倌,哪怕他名声不佳,我也要娶他。
我为他连陛下钦赐的婚都毁了,我为了他连朝廷命官都扬言要杀了,现在谁都拦不住我。我喜欢上这个人,我便要娶了他。哪怕家里人觉得担忧,旁人觉得我是个败坏舒家的废物,这都没有关系。
板子一下一下落下来,我听到皮肉裂开的声音,疼得我汗珠大颗大颗地落下来。然而我咬着牙,从未觉得这么轻松过。
我视线一片模糊,头脑越发昏沉,朦胧间感觉外面吵吵嚷嚷,似乎有人在争执,然后便见一个白衣人逆光而来,长发如墨,容貌俊美无双。
他慌慌张张地冲到我面前来,那一板子猛地落到他身上。我听见他闷哼出声,我视线模糊着抬头,好半天才认出来是沈夜。
我虚弱地推开他,干涩道:“你过去一点,很快就打完了,打到你,很疼的。”
他愣了愣,随后便在那板子落下之前一把接住板子,手掌一捏,板子就碎成了渣。
那木板上还沾着我的血,沈夜接得满手鲜血,他红着眼朝旁人怒吼出声:“谁敢再打!”
“别闹了。”我推他,虚弱道,“让他们打……不然我就前功尽弃了……那小哥,”我招呼了一旁犹豫着的行刑人,笑道,“换根木杖,继续打,别怕。”
说着,我伸出手去,颤抖着拉住沈夜的手,“沈夜,打完了,我带你回家。我拒婚了,苏容卿我不娶了,我娶你。我的夫君,现在是,将来也是,只有你一个人。”我珍重地握住他的手,温柔道,“嫁给我吧,跟我回家。”
我用尽全力和沈夜表白完,看着木杖落下来,实在没撑住,头一歪就晕了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我捂着屁股艰难地走下床榻,绕过屏风,发现这是苏容卿的房间。
他背对着我,长发披散,身着白衫,外面还下着细雨,他似乎正瞧着雨发呆。
我心里当场咯噔一下,蒙了。
我开始认真思索,是不是我在昏迷之前产生了错觉,把苏容卿当成了沈夜,表白了一阵?我开始认真回忆,那时候我到底有没有呼唤沈夜的名字,如果我呼唤了沈夜的名字,苏容卿是不是会伤心?
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开始在我脑海里闪过,对方却慢慢回了头。
我看到了他的侧脸,我才发现,他居然没戴面具!
我吓得赶紧捂住眼睛,他低笑了一声,笑声有些熟悉,我不由得身子僵硬。
他慢慢走了过来,冰凉的手掌搭上我的手,温柔道:“别遮了。”
那声音熟悉得让我整个人都僵了。他拉下我的手,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胸,他抬起我的下巴,我这才看到他笑着的面容。
是沈夜。
似乎打了雷,整个天空轰隆隆作响,我呆呆地看着他,许久后才干涩出声:“苏容卿呢?”
“我就是。”
“我问苏容卿呢!”我大吼出声。沈夜一把握住我的手,一字一句、声音沉稳道:“我就是。”
我呼吸急促起来,他打横抱起我,将我温柔地放到床上趴着。
床上全是他的味道,我整个人埋在枕头里,感觉胸闷得没有办法呼吸。
“你是苏容卿?”我沙哑着声音开口,“你从一开始就是苏容卿?”
“是。”他在旁边倒茶,“还记得我当初跟你说过的那个故事吗?我早说过,我母亲是有身份的人。只是,再后来她还是将我找了回来,我没告诉你。”
是,他早说过他的身份。在地牢里,他说他不被母亲喜爱,被追杀。可我完全不能想象,他所描述的人会是我那德高望重的老师。说这人是女皇我信,但这样下作的女人会是我的老师,我绝对不信!
“你骗我……”我抓紧了枕头,感觉泪不断涌了出来,“你说过你不愿意骗我……”
“情势所逼,舒城,放松一点,喝点水。”
“可是你骗了我!”我猛地起身,打翻了他手中的茶杯。茶水溅了一地,杯落到地上,不断打着旋。我瞧着他俊美的面容,红着眼眶,“什么情势所逼……
难道你是苏容卿这是情势所逼吗?
“你明知道我喜欢你……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你却这样骗我!你说你喜欢我,你真的喜欢吗?你喜欢的,是我这样痴傻的感情吧?
“你看着我纠结、挣扎,你每天装苏容卿听我诉说我的感情,然后又装沈夜拨弄我的心弦。这是你的情势所逼?这是你的迫不得已?你明明是只想高高在上地看着一个贵族女子如何被你耍玩于股掌之上!身为苏容卿的你她喜欢,身为沈夜的你她也喜欢!你不过就是想证明你的魅力,看她一次次喜欢你,然后你再拒绝她,你再作践她。”
“舒城,”他打断我,“你不要想太多。我没有这个意思。”
“沈夜。”我红了眼睛,想起每一次我在他这里认真诉说自己的情感,然后去凤楼找他,去想他。
“你和秦阳是故意戏弄我的吧?”
他没应答,我忍不住笑了:“你们这些小倌戏子,总有那么多手段逗弄我们。欲擒故纵,这也是吗?”
“舒城!”他皱起眉头,“我没有你想的这么不堪。我只不过是想知道,你到底怎样想。”
“我怎样想,你不是一直很清楚吗?”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我对你坦荡荡,掏心掏肺,我没有骗过你,可你呢?我喜欢沈夜,这是你告诉我的。我只是把苏容卿当神,这也是你告诉我的。我真傻……你不过就是想试探我对你的感情……我丢官职,降了品级,挨了五十大板,为你对秦阳口出狂言,不过是为了让你开心一下,让你想‘这个蠢货,果然很爱我’,是吗?你说你喜欢我……你说你喜欢我……”我实在没忍住,猛地一巴掌抽了上去,嘶吼出声,“连心疼都不懂的喜欢,算什么喜欢!”
他没说话,白皙的皮肤迅速变红。我挣扎着从床上站起来,艰难地往外走去。
他一把拉住我的手,猛地将我拥入怀中。
他从背后紧紧地抱着我,将头埋在我颈间。他沙哑着声道:“可是你喜欢我,这不就够了吗?只要你喜欢我,我便会好好对你。我便会喜欢你。不管怎么样,结果都是一样的。就当我错了……你不用退婚,就这样,我成为苏容卿嫁给你,然后我用这一辈来偿还,好吗?”
“沈夜,”我慢慢闭上眼睛,“你知不知道,从小我就是个很软弱的人。我很少和母亲起冲突,我从不和圣上起冲突,我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个很有能力的人。我不像上官流岚那样精干,我也不像秦阳那样有大志,我从来只想安安静静地守住我一隅净土,这已足够。我从没想过要去争什么,我什么都不要,只许一个人终老。”我慢慢握住了他的手,沙哑着声音道说道,“这是我这辈子用了所有勇气去做的事。可能你觉得这是个笑话……不过就是从正三品降到了正五品,不过就是从御史大夫变成了文渊阁学士,不过就是拒婚,不过就是五十大板……可你明白这里面更多的意思吗?这是我用舒家的权势逼来的。如果是普通人家拒婚,早就已经人头落地,只是我是舒家少主,所以我还站在这里。今上是什么人?”我苦笑出声来,“我舒家什么都没做,她便已经觉得我们危及她的皇位,如今我这样逼她,她必将怨恨不已。我每逼她一次,便是将舒家往死路上逼近一点。”
我转过头来,在他怀里看着他紧皱着的眉头,过了一会儿沙哑着声音继续说道:“苏容卿是她指婚给我的,所有人都知道,她指婚来的人必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若他只是苏阁老的儿子,只是与我竹林相识通信的苏容卿,我尚且敢娶,我信得过我老师的品行,我信得过苏容卿的品行。可你沈夜,”我不由得笑出声来,“舒某无德无能,齐大非偶,高攀不起。”
“舒城……”他抱我更紧了一些,“我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我一定会保你安危,我……”
“凤楼到底是为谁收集情报?”我高喝出声来,“陛下已赐婚苏容卿于我,你到底为什么要以沈夜的身份接近我?”
“舒城!”他高吼出声来,“你信我!过去苏容卿没做的事情我不会做,沈夜没做的事情我也不会做!”
“我原以为你喜欢我,”我慢慢闭上了眼睛,狠心将他的手猛地挥开,“也不过如此。”
说完,我便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去。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我临到门前,他突然开口:“圣上不会同意退婚,我也不会同意。”
“我已经逼她了,”我垂下眉眼,“不介意再逼紧一点。反正,”我仰头笑出声来,“她已经惦记上我们,我还怕什么呢?不过我有些好奇,”我转过头去,注视着仿若仙人一般的他,“你什么时候成她的人的?”
“很久以前,”他沙哑出声,“与你分别之后,我进了暗庭。”
暗庭,我听说过这个组织。传说它是女帝组建的另一个朝廷,主要工作是监管和刺杀朝中人士,被暗庭盯上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大概见过暗庭的人都死了,所以从来没听说谁见过暗庭。
这一次我是活着见到了暗庭的人,我想,可能若干年后,我也会成为那些见过暗庭却死去的人。
我摇了摇头,慢慢往外面走去。他站在我身后,沙哑出声:“她安排我嫁给你,我本不愿意,刚好你走错了我的房间遇见我,我便将计就计以沈夜的身份去接近你,想早点完成任务就脱身。我也想嫁给我喜欢的人,我也不愿意用婚姻去掺和权势。是,哪怕我们之间很多事情都是谎,可我是真的喜欢你。我做这么多不是为了玩弄你,我只是想知道你喜不喜欢我。舒城!”他追了上来,却也只是停在门口。我没有回头,我怕一回头,我便走不了了。
我艰难地往前挪移,许久后,听他沙哑出声:“我送你吧。”
“不用了。”我摇了摇头,“叫下人送吧。”
“下人不方便。”他走上来,将我打横抱了起来,抱着我走到门口。刚到门口,我便瞧见满身湿了个通透的白少棠。
“果然在你这里!苏……”话还没说完,白少棠面上就出现了震惊的表情,结巴道,“沈沈沈……沈夜!”
“少棠,”我强作镇定,唤还没反应过来的白少棠,“抱我过去,带我回家。”
沈夜抱着我的手一紧。白少棠愣了片刻,立刻跳了过来,伸手道:“舒城你受伤了,我赶紧带你回去。”
说着,他便想将我接过去。然而沈夜一动也不动,紧紧地抱着我,盯着白少棠道:“我送她回去。”
“少棠!”我焦急出声。白少棠敛了笑容,慢慢道:“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回事,不过沈夜,拿得起就要放得下,做得出就要赔得起,把人交给我。”
“我送她回去。”沈夜完全不松手。白少棠猛地出手,一掌击向沈夜,沈夜侧身。我猛地一脚侧踢出去。沈夜一把拉住我,白少棠一脚将他踢开了去,然后在沈夜再一次动手前,我将白少棠腰间的剑猛地拔出来架在自己身上,定定地看着他:“我自己回去。
“你不是喜欢我吗?”我笑出声来,“这么喜欢我,不怕这剑伤着我吗?”
“你不是也喜欢我吗?”他苦笑,“那么,我心疼,你就不心疼吗?”
我没应声,白少棠温柔地抱起我,朝马车走去。
“舒城,”他说,“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让我抱你,但你太重了,我抱不动。你看,现在我抱得动你了。”
我没说话,在他怀里忍不住流出眼泪来。
他将我放在马车上趴着,然后坐在我身边。看得出他特意布置过马车,车里铺了床褥,我枕得很软和。他坐在我身边,帮我梳理乱了的头发。
我一瞬间觉得委屈不已,号啕出声,我说:“少棠,我好害怕。”
我好害怕。
我好不容易这么喜欢一个人,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这样喜欢一个人,却是别人安排的。这个世界仿佛再没了我栖身之地,时间仿佛回到了姐姐们离开的那些年,我吃每一碗菜都要试毒,每喝一口水都要按规定。我看见过那么多人死在我面前,每一次,我离死亡都只有那么一点点距离。
我想我是过得太安逸了,安逸得我都忘了原来这个世界这么可怕,这么奸诈。
原来喜欢一个人很难,让喜欢的人喜欢自己,更难。
而指望着喜欢自己的人如自己一样喜欢自己,是难上加难。
我现在已经没有办法思考沈夜到底喜不喜欢我,也没办法去回想他通晓一切、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难堪。我只是满心害怕,在白少棠手下瑟瑟发抖。
白少棠一下一下地安抚着我的背,然后慢慢唱起一首云州的民谣。那首歌他小时候经常唱,简单的调子,让人很容易记住。他一遍一遍地反复哼唱,外面雷声都被他的声音掩盖。
“舒城啊,”他叹息出声,“我长大了。你别害怕,白少棠长大了。”
——长大了,我就可以保护你、守护你了,舒城。
“哪怕这世界上所有人你都不敢相信,”他慢慢握住了我的手,眉目间满是温柔,“可是还有我啊,舒城。”
我呆愣地看着他,第一次觉得,白少棠的眉目果真这样俊朗。
我回家去,白少棠刚进门,母亲就迎了上来,急道:“你退了苏容卿的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