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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在自行车上,像是立刻就要蹬下脚踏板的她,向克郎投来警惕的眼神。她长发束在脑后,化着淡妆,长得很端正,看上去和克郎差不多年纪,或许还要小一些。T恤袖子里露出的胳膊很健壮,可能是从事某项体育运动。
“你看到了吗?”她问,声音略带沙哑。克郎不明白她的意思,没有作声。“你看到我做什么了吗?”她又问了一遍,语气里透着责备。
“我看到你把信封放进去……”
克郎说完,她皱起眉头,咬着下唇,把脸扭向一边。过了一会儿,她又转向克郎。
“拜托你一件事。请你忘掉刚才看到的事情,也忘掉我。”
“哎……”
“我先走了。”说完她就要蹬车离开。
“等等,我就问一个问题。”克郎急忙追上去,挡在自行车前,“你刚才投进去的是咨询信吗?”
她低下头,抬眼望着克郎。“你是谁?”
“熟悉这家杂货店的人。小时候就向店主爷爷咨询过烦恼……”
“名字?”
克郎皱了皱眉。“在问别人名字之前,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才对吧。”
她骑在自行车上,叹了口气。
“我的名字不能告诉你。刚才投进去的不是咨询信,而是感谢信。”
“感谢信?”
“半年多前我来咨询过,得到了宝贵的意见,问题因此得以解决。所以我写信去道谢。”
“咨询?向这个浪矢杂货店?那位爷爷还住在这里吗?”克郎看看她,又看看老旧的店铺,问道。
她歪着头。
“我不知道是不是还住在这里,不过去年我把咨询信放进去后,第二天后面的牛奶箱里就有回答……”
没错。晚上把写有烦恼的信投进卷帘门上的小窗,第二天早上回信就会出现在牛奶箱里。
“现在还接受咨询吗?”
“那我就不清楚了。我最后一次收到回信后,也好久没来过了。刚才投进去的感谢信,也许不会被读到,不过我觉得即使这样也要写这封信。”
看来她得到的指点着实宝贵。
“那个,”她说,“你问够了没?回去晚了家里人会担心的。”
“噢……你走吧。”
克郎让到一边。她用力蹬下脚踏板,自行车转动起来,很快加快了速度,不到十秒钟,她就消失在克郎的视线里。
他重又望向浪矢杂货店,完全看不出有人生活的迹象。要是这家店能回复咨询,除非有幽灵住在这里。
他从鼻子里呼了口气。唉,别傻了,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他轻轻摇头,离开了这个地方。
回到家,荣美子一个人在客厅。她说她睡不着觉,喝点酒帮助入睡。矮脚桌上放着一瓶威士忌和玻璃杯。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长大了。加奈子看来已先睡了。
“你和爸聊了吗?”荣美子问。
“没有。我没回镇民中心,散了一会儿步。”
“散步?都这时候了,你上哪儿散的步?”
“随便走走。对了,你还记得浪矢杂货店吗?”
“浪矢?记得啊。就是那家位置很偏僻的店嘛。”
“那里现在还有人住吗?”
“啊?”荣美子的声音里带着疑问,“没人住了吧,前一阵就关了门,应该一直空着。”
“是吗,果然是这样啊。”
“什么意思?那家店怎么了?”
“没什么。”
荣美子纳闷地扁了扁嘴。
“对了哥,你打算怎么办?真的就这样抛下鱼松不管吗?”
“别用这种口气讲话。”
“可事实就是这样呀。你不继承的话,店就只有关门了。我倒是无所谓,爸妈怎么办?你不会也不管他们了吧?”
“烦死了,我正在好好考虑呢。”
“你是怎么考虑的?跟我说说。”
“都说了你很烦啊!”
克郎冲到二楼,西装也没脱就倒到床上。种种思绪在他脑海里盘旋,但也许是残留酒精的作用,完全理不出头绪。
过了一会儿,他慢吞吞地起身,坐到书桌前,拉开了抽屉。他在抽屉里找到了报告用纸,还有圆珠笔。
他将纸展开,写下“寒暄省略 浪矢杂货店”。
第二天的葬礼也进行得很顺利,到场的基本还是昨天那些人。亲戚们早早就来了,但可能是因为昨晚的那场风波,都对克郎有些冷淡,叔叔也没再找他说话。
除了亲戚,引人注目的还有商业街和社区自治会的人。克郎从小就和他们很熟。
其中一位是他的同学。因为穿着正装,克郎一开始都没认出他是自己的初中同学。他家经营的印章店和鱼松在同一条商业街上。
说到这里,克郎想起以前听人说过,这位同学从小就死了父亲,一直跟爷爷学习刻章的手艺,高中一毕业就去店里帮忙。今天他应该是代表印章店来吊唁的。
他上完香,从克郎他们面前经过时,很有礼貌地低头致意。那模样看起来比克郎要大上好几岁。
葬礼结束后,就是出殡和火葬。之后家属和亲戚回到镇民中心,举行头七法事。最后健夫向亲戚们致谢,一切就此结束。
送走了亲戚们,克郎他们也要回去了。东西很多,他们打开店里厢式货车的后厢门,把祭坛用品和花装了进去,这样一来后座就没多少地方了。开车的是健夫。
“克郎,你坐副驾驶座好了。”加奈子说。
他摇摇头。
“不了,妈你坐吧,我走回去。”
加奈子露出不满的表情,大概以为他不想坐在父亲旁边。
“我有个地方想去一下,马上就回。”
“哦……”
加奈子似乎还是无法释然。克郎转过身,快步离去。要是被问起去哪儿就麻烦了。
他边走边看了眼手表,快到傍晚六点了。
昨天深夜,克郎从家里溜了出来。他是要去浪矢杂货店。牛仔裤口袋里装着茶色的信封,里面的报告用纸上写满了他现在的烦恼。写信人当然就是他自己。
他没有透露自己的名字,但几乎毫无保留地写下了目前的状况。他想知道的是,在这种情况下该如何是好。是继续追寻梦想,还是放弃梦想,继承家业—说白了就是这么回事。
不过事实上,今天早晨一醒来他就后悔了。他觉得自己干了件蠢事。那栋房子里不可能有人住,昨晚那女子说不定脑子有问题。要真是这样就麻烦了,他可不希望那封信落到别人手里。
但另一方面,他也抱着一线希望。没准自己也能像那女子一样,得到适当的建议呢?
怀着半信半疑的心情,克郎走在坡道上。不久,浪矢杂货店的老旧店铺出现在眼前。昨晚来时天太黑没看清楚,原本米色的墙面已变得黑黝黝的。
店铺和旁边的仓库间有条细窄的通道,要绕到屋子后面,只能从这里进去。为了避免墙壁弄脏衣服,他走得很小心。
后面有扇门,门旁果然安着木质牛奶箱。克郎咽了口唾沫,伸手去掀侧面的盖子。有点紧,不过还是打开了。
往里看去,里面有个茶色的信封。克郎探手取了出来。这似乎就是他原来的那个信封,收信人一栏用黑色圆珠笔写着“致鱼店艺术家先生”。
他着实吃了一惊。莫非当真有人住在这里?克郎站在后门前侧耳细听,却没听到丝毫声息。
也可能回信的人住在别的地方,每天晚上过来查看有没有咨询信。这样就解释得过去了。可是,为什么要不辞辛苦地这么做呢?
克郎不解地离开了杂货店。不过,这个问题其实无关紧要,也许浪矢杂货店有浪矢杂货店的理由。相比之下,他更关心回信的内容。
手里拿着信,克郎在附近转悠着,想找个能静下心来读信的地方。
终于,他找到了一个小公园,里面只有秋千、滑梯和沙池,一个人影也没有。他在角落的长椅上坐下,做了几次深呼吸后,拆开了信封。里面是一张信笺。他忐忑不安地读了起来。
鱼店艺术家先生:
你的烦恼我已经了解了。
感谢你把这么奢侈的烦恼讲给我听。
真幸福啊,你是祖传鱼店的独生子吗?那什么也不做也能继承这家店啰。想必有很多以前的老客户,用不着辛辛苦苦招揽生意。
容我问一句,你周围有没有因为找不到工作而烦恼的人呢?
要是没有的话,这可真是个好世道啊。
再过三十年你看看,就不会有这种无忧无虑的日子了。只要有份工作就不错了。就算大学顺利毕业,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饭碗,这样的时代就要到来了。一定会来的,我敢跟你打赌。
不过你中途退学了啊,也就是不上学了?父母给你出钱,好不容易才考上的大学,你就这么放弃了?啧啧啧。
还有音乐是吧?你的目标是要成为艺术家吧?宁可丢下祖传的鱼店不管,也要凭一把吉他去打拼吗?哎呀哎呀。
我已经不想给什么建议了,只想说一句,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满脑子天真想法的人,在社会上吃点苦头也是好事。不过话虽这么说,既然顶着浪矢杂货店的招牌,还是回答一下吧。
我不会害你的,把吉他丢到一边,赶紧去继承鱼店吧。你爸的身体不是不大好吗?现在不是你吊儿郎当的时候。靠音乐吃饭是行不通的,那只有少数有特殊才华的人才做得到,你不行。别做白日梦了,面对现实吧。
浪矢杂货店
读着读着,克郎拿信的手发起抖来。不用说,是气的。
这算什么?他想。凭什么自己要被人这样骂?
放弃音乐,继承家业—这样的回答在他意料之中。从现实的角度考虑,对方这样回答也无可厚非。可就算如此,也不用讲得这么难听吧?简直太没礼貌了。
早知道就不去咨询了。把信纸和信封揉成一团塞进口袋里,克郎站了起来,想找个垃圾箱扔掉。
但他没找到垃圾箱,最后还是揣着这封信回了家。父母和荣美子正忙着将祭坛用品摆在佛龛前。
“你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加奈子问。
“嗯,随便转了转……”克郎说着上了楼。
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了衣服,克郎把揉成团的信纸和信封扔进了垃圾箱。但他马上又改变了主意,捡了回来。展开皱皱巴巴的信纸,他重又读了一遍。不管读多少遍,都是那么的让人不痛快。
虽然不想理会,但就这么算了却又心有不甘。写这封信的人根本错得离谱。从他那句“祖传的鱼店”来看,肯定以为是家特别气派的店,把来咨询的人想成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吧?
他要克郎“面对现实”,但克郎并没有逃避现实。正因为不想逃避,才会如此烦恼,而回答者却并不明白这一点。
克郎来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拿出报告用纸和圆珠笔。花了些时间,他写成了如下的一封信。
寒暄省略浪矢杂货店:
感谢您的回信。没想到能得到您的回答,让我惊讶极了。
不过读完信后,我很失望。
老实说,您一点也不明白我的烦恼。我也知道继承家业是更为稳定的选择,不消您来告诉我。
可是目前来看,说稳定也没有那么稳定。
您可能误会了,我家的店是个门面只有两间宽的小店,生意也谈不上有多红火,勉强赚个生活费而已。即使继承了这家店,也不能说未来就高枕无忧了。那么,大胆去探索一下别的道路,不也是一种想法吗?上一封信上也提到过,现在父母也都支持我,如果我就此放弃梦想,会让他们失望的。
您还有一个误会。我是把音乐当作职业来对待的,准备靠唱歌、演奏和作曲为生,您却以为我是拿艺术当消遣的那种人,所以才会问我,“你的目标是要成为艺术家吧?”对于这个问题,我的回答是斩钉截铁的否定。我的目标并不是成为不食人间烟火的艺术家,而是要成为职业音乐人,也就是Musician。
只有有特殊才华的人才能成功,这道理我也明白。但您怎么能断定我就没有这种才华呢?您并没有听过我的歌,不是吗?请不要一厢情愿地下结论。任何事情,不挑战一下是不知道结果的,对吧?
静候您的回信。
鱼店音乐人
“你几时回东京?”葬礼第二天,克郎正吃着午饭,头上缠着毛巾的健夫从店里走进来问道。鱼松从今天开始恢复营业,早上克郎从自己房间的窗子里,目送健夫开着厢式货车去进货。
“还没想好。”他含糊地回答。
“光在这儿混日子,有用吗?你说你要走音乐的道路,恐怕不是这么轻巧吧?”
“我没有混日子,我在考虑很多事情。”
“你在考虑什么?”
“行了,问这个又有什么用?”
“三年前我就狠狠骂过你一回。你得全力以赴,尽最大努力打拼给我看看!”
“烦不烦哪,这种事你不说我也知道。”克郎放下筷子,站了起来。厨房里的加奈子担心地看着他。
傍晚时分,克郎出了门。不用说,他是去浪矢杂货店。昨天深夜,他将第二封信投进了卷帘门上的小窗。
打开牛奶箱,一如昨天那般,里面放着克郎原来的那个信封。看来回信的人果然每天都来查看有没有咨询信。
和昨天一样,克郎在附近的公园读了信。信的内容如下:
鱼店音乐人先生:
不管大店小店,总归是店。托了这家店的福,你才能一路念到大学吧?就算经营很辛苦,为店里出点力不也是做儿子的责任吗?
你说父母都支持你。只要是亲生父母,除非你去犯罪,否则你干什么他们不支持呢?所以说,你怎么能把这话当真?
我没说要你放弃音乐。把它当成爱好不行吗?
坦白跟你讲,你没有音乐才华。虽然我没听过你的歌,但我就是知道。
因为你已经坚持了三年,还是没能混出个模样来,不是吗?这就是你没有才华的证据。
看看那些走红的人吧,他们可不用花这么久才受到注目。真正才华横溢的人,绝对会有人赏识的。可是谁也没留意到你,你得接受这个事实。
你不喜欢被人叫作“艺术家”吗?那你对音乐的感觉恐怕已经落后于时代了。总之一句话,我不会害你的,马上去当鱼店老板吧!
浪矢杂货店
克郎咬着嘴唇。跟上次一样,这次的回信也很过分,简直被说得体无完肤。
但不可思议的是,他并不是很生气,反而有种痛快的感觉。
克郎又读了一遍,忍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
说得没错啊—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内心是认同对方的。虽然言语粗鲁,但信上所说都是事实。如果真有出众的才华,一定会有人慧眼识珠—这一点克郎自己也明白,只是他一直不愿面对。他总是用时运还没到来安慰自己,其实若真正有才华,运气并不是那么重要。
以前从没有人跟他说过这种话,顶多说“很困难啊,还是放弃吧”。因为谁都不想对自己的话负责任。但这个回信人不一样,说话没有丝毫顾忌。
对了……他的目光又落到信纸上。
这个人到底是谁?竟然如此直言不讳,说话毫不客气。别人通常都会用相对委婉的表达方式,他的信里却完全感觉不到照顾情绪的意思。写信的人,肯定不是克郎熟悉的浪矢爷爷,那位爷爷的措辞会温和得多。
克郎想见见这个人。很多事写信是说不清楚的,他想当面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