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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阳的话我听不太懂,那风娘和封离梧的面色顿时错愕,碧茏夫人虽然气得眉毛倒竖,但也就不做声了。我看那床帐里的人咳完,伸出瘦长的手将纱帐轻轻掀开一条缝,用那咳尽沙哑的声音自嘲道:“我若有,又怎会是现在这副模样?”
他说完这话,周遭人也没有敢出声的,停半晌似乎在打量春阳,才又道:“敢问阁下是?”
“我?我是来自幽冥地界的恶鬼,循着人间将死的气味到此,但我对人命没有兴趣,就因为窖藏的一坛能让人长醉不醒、名叫昆仑觞的好酒,想在今夜开封,并寻个能共饮的人……不知你可有兴趣喝一杯?”春阳说得轻描淡写。
“昆仑觞?听闻当年画圣吴道子在龙兴寺作画,当饮尽一坛昆仑觞,便画出那令长安都内所有屠夫渔户都再不敢售卖鱼、肉的《地狱变》,我倒真想尝试……”帐中的竹公子果真就要下床来,风娘赶紧搀住他,“何必劳神?您不能再沾酒了。”
“不、不,今日难得嘉宾。”竹公子拍拍她的手,“风儿,帮我穿衣。”
“可是……”风娘忌惮地看看春阳,欲言又止,想来她生怕碧茏夫人和春阳加害竹公子,因此绝不敢当面顶撞春阳。
碧茏夫人见状也就再无二话了,一边屏退众人,一边着云香随她去取酒,又命小玉香和我重新布置一张酒宴席面。
我等速速照办。
席面就设在敞轩内那扇竹林幼笋婴戏图的大屏风里,四下新挂起保暖挡风的猩红帘栊,封离梧带回的腊梅花也被摆在当中,借着熏笼的热力,那花散出清新的香气。
我也是第一次看清这竹公子的面容,虽然病重苍白,他仍将一袭绯色盘领衣穿得中整,腰系一条镂金云纹玉带,凭倚着风娘半侧在屏风下,没有张扬的作派,但自有尊贵威严气度。
碧茏夫人果真让人取来一坛尘封许久的泥坛,用湿布擦去沙泥,坛身上隐约显出三个看不懂的字。
“年代久远,这酒怕已成膏,需用当年的新酿去冲淡。”春阳用小刀一边刮开泥封缓缓说道,“自魏时贾锵家奴以匏瓠取得黄河源头水,酿出这酒色绛红的昆仑觞,至今已有千载,酿法自宋后便失传……”
“既失传,你为何又能得到?”陪席的封离梧奇道。
春阳开酒的手停了停,“我刚已说过了,我是来自幽冥的恶鬼,这酒当然也非留存在世上之物,当年大宋国都的东京城破,它随大量财宝和人畜尸骸流落黄河水源,最终在幽冥的三途河畔搁浅,直到我在那里捡到它……”
“原来是大宋东京遗物,倒是跟我这破落之身相合。”竹公子笑,转向身旁的风娘:“风儿,你看那外面的风雪是不是下大了?”
风娘示意云香遣人掀开屏风一侧的重重帘幕,从这边望去只有深沉夜色,但漏进来的风声似乎真夹着雪粉,又被屋内的炭火瞬间热化了,有濡湿的味道。
“这位小兄弟,看来比我等年幼,话语间却自有勘破玄机。”竹公子望着虚空喃喃道。
春阳终于把酒封完全打开,然后拿来一个羊脂白瓷盆,净手后用银舀勺舀出一勺浓血般的昆仑觞,那酒浆确如他所说,厚重如脂膏,且并无香气,旁边侍儿取来已经温热好的三年元红新酒,将这新酒陡然冲入瓷盆内,一股难以言喻的甜香登时四溢开来。
“想不到在这乱世,我等还能有这一隅苟活片刻,悠哉悠哉相聚、饮酒。”竹公子说时,封离梧也勉强笑道:“只是不知小兄弟虽是恶鬼,却拿出此等美酒款待,我等反倒如何舍得去死?”
“用这琉璃盅,才能配这琥珀浓。”春阳用银勺慢慢将那昆仑觞流入备好的琉璃杯内,“我且借用唐代诗鬼李贺的那一首鬼诗中最末的两句,稍改几字,你们可愿意听?”说这话时,他挽袖将两个斟满的杯子送到竹公子和封离梧的面前。
竹公子连伸手取杯也不太能够了,风娘帮他将杯拿近唇边,他闭目轻嗅,“酒香不烈,却沁人肺腑,小兄弟你请我饮这样的好酒,只怕我此生无以为报,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我看到春阳脸上微妙的笑意,“冷翠烛,劳光彩。萼楼阑下,风吹雨。”
——随着他的话音,我只来得及看那风娘的神情陡然变色,与此同时,轩内原本绚烂通明的擎枝灯烛突然升起半尺高的绿焰,如冰般的恶寒取代了室内所有温热。
“这酒,还喝么?”春阳自斟一杯,拿在手中轻轻转动,绿火映照中,那深血般的酒浆汩汩流转。
封离梧的神情惶恐,手里的杯子已“砰当”应声落在桌面,环顾四周,口中呵出长长的白气,“怎、怎么回事?”
还是竹公子波澜不惊,“萼楼阑下,风吹雨?风儿,你去取我的琴来?我想再听你弹一曲……鬼兄说的是李贺的《苏小小墓》,恰好眼下距离苏小当年埋骨的西泠桥畔并不远,此情此景确是契合之极。”
风娘眼眶已经红了,泪水打转,但她咬紧下唇没有哭,颔首去取琴。
冷风“咻咻”打着旋,将帘幕吹得东倒西飞,竹公子他们带来的几个小厮早就吓得“哇哇”逃散出去。封离梧看着竹公子的气度,才勉强定下心神恐惧,就连想说什么,也被他抬手止住了。
“还好这酒,是热的。”竹公子强抑住咳嗽的冲动说了这么一句,便将酒饮尽,我原以为他喝下那酒马上就会死,可他只是俯身剧烈地咳嗽一阵,才长叹一句:“这酒华不因风霜变故,果真是好……我这疏狂半生,喝过多少好酒,但酒逢知己却极少,想不到在临死前,还能遇到一位值得同席共饮的朋友,于愿足矣。”
春阳把自己那杯饮尽,才道:“你若埋骨在此,自有草虫花鸟为伴,并不算寂寞。”他说时,周遭灯烛的绿火瞬间又转为温和的橘色,帘幕内马上暖和起来。
风娘将琴抱来,抚一曲无歌的悲调。
封离梧渐也不怕了,捡起酒杯,任由春阳为竹公子和他重新添上酒,举一杯入喉,便高兴大笑起来:“长君说得是,我原就说过想做那至乐骷髅,与青山星月为伴,上穷碧落下黄泉,不如一醉千年……好酒!”
春阳看着他俩连喝下三杯:“这昆仑觞毕竟已是幽冥之物,凡人喝下去折损阳气,何况竹公子人间寿数将尽,喝这三杯,算算剩下的时间也就不多了。”春阳说这些话时依旧淡淡的没有波澜,我心里暗暗吃惊。风娘手下的琴也“噔”地断了一根,她没有作声地停在那里,只是泪流满面。
竹公子将空杯又递给春阳,风娘抹去眼泪,转身拿来一件大氅为他披上,看春阳又给杯子里斟满,忍不住劝道:“莫要贪杯了?”
竹公子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似乎有冷汗在额角津津地渗出来,但他握住风娘的手仍温和地笑笑,“你若不弃,将我埋骨在此,与你长相伴,我亦风雨无怨。”
风娘那刚止住的泪便又忍不住,“是生是死,我也不会与您分开……只是……”
封离梧拿着空杯,起初的神情是愕然,我以为他被春阳说喝过这酒就活不了多久的话吓坏了,但他忽又把杯递给春阳,平和道:“鬼兄的章句佐酒,别有韵味,谢了。”
春阳嘴角带一点微妙的笑,替他斟满。
朱公子又一阵剧烈咳嗽,风娘拿帕子给他捂住口鼻,可眼看着殷红的不知是酒还是血,很快就从她指缝浸透出来。
“咻——咻——”,外面越来越疯狂的北风,居然吹得屋里猩红帘幕也微微摆动,漏进来的一点冷气也叫人脚底发木。我转去倒一些热水给风娘换洗下帕子,借着光影见那封离梧却自顾喝了一杯又一杯,我心里越觉酸楚难受起来,好像眼前一切都会随即烟消云散般,风娘搂着朱公子心疼揪心的模样,在我眼中都渐渐模糊……
“你哭什么?”淡漠的声音突然近在咫尺响起,我吓一跳赶忙揉揉眼,春阳不知何时离座起身,正面对面站在我前方看着我。
“没、没什么,就是困了……”我吸一下鼻子用衣袖用力抹几下眼睛,“要什么东西么?”
春阳突然抬手止住我说话,并作侧耳倾听状,我一怔,就听到不知是头顶上还是敞轩外面,传来“咯咯咯”的声音——
“是……老鼠啃楼板么?”我抬头望,但天花上什么也没有。
“咯咯咯——”,声音越来越大,好像连脚下也感觉到响动了,我立刻想起先前曾有过的这种情形,莫不是王八宝在什么地方弄出来的?
“先、先生……”刚走开一会儿的云香忽然惊惶跌撞地跑回来,手指着外面,“少爷,有点不对劲!”
“轰轰隆——”整座小楼这时都开始抖动,春阳眉头一皱也不多问就飞身冲出去,我还在那发愣,地板下“咕噜咕噜”的声音传出,好像有水在底下被煮沸了似的。封离梧也惊觉不对跳着脚站起来,“这、这是什么?”回头看春阳出去了,便喊:“恶鬼小兄弟!”说时就要追去,这边朱公子伸手想阻止他,可话没出口又是狠咳,风娘只顾扶着他,根本无暇分身去管。
我心想封离梧压根不明白状况的,万一有什么不测怎好?连忙也跟着后面,“封公子!”
甫一拨开重重帘幕去到敞轩外,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得定住,天空持续飘着大雪,但低沉的暮色中却依稀透下微光,一股一股苍青的风居然有了形色,在半空中分不清方向地飞来飞去,照见那台阶下方原本一大片假山灌木的地方,此时全都如一锅模糊粥般翻滚,春阳也是一怔,“这是什么东西?”
“咕嘟咕嘟”眼看着那翻滚的粥竟搅起一口漩涡,开始将周边青砖路径和花木也席卷起来。
“啊!怎么回事?”封离梧在那惊得大叫。
春阳很快就醒悟过来,“必又是那王八精……”说时他的神情就随即在变,眼睛迅速显出漆黑颜色,十个手指的指甲也霎时间长出数寸黑钩,强风从他脚下升起,我站在离他一丈远的地方,也顿觉凛冽的寒气像刀子一般刮到脸上。封离梧这时也意识到危险,但他回头看见我,立刻将我拉住,“小月姑娘,你怎出来了?快进去……”他说时那个漩涡已经飞速卷到台阶上,我们脚下也开始倾斜,我来不及惊叫,封离梧就一把抱住我,我们两个人同时就站不稳朝漩涡当中滑下去。
“咕嘟咕嘟”沸腾的糊涂粥似泥浆在身边翻腾,但漩涡并没想象中旋转得那样厉害,我和封离梧只是半个身子陷入其中,他虽然吓得大喊大叫,却还死死攥住我的手臂,“啊!这都什么……”
“你们两个不要松手!”只听春阳大声喊道,随即他就朝漩涡当中纵身跃了下去,我还没看清楚,他就整个人消失在沸腾泥浆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