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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越下越大,夜色仿佛也因此提前降临了,屋里黑憧憧的,风摇着外面的树杈,却有奇怪的枝枝黑影在书桌边的墙上摇曳,我好像是眼花了,一时间看见半个人的影子在那书架边露出来——之所以说是半个人,是因为那影子另一半都在书架的阴影里,而露出来的一半脸虽然看不清五官,却好像正望向我这边,我闭一闭眼再看,影子就不见了。
我点亮了灯,少年又唤我把冷掉的茶水换来热的,我把点心也端进来,他吃了一点,我正要转身出去,他忽然叫住我:“对了,你叫……什么?”
我愣了愣:“月儿,桃月儿。”
少年转过脸来,他第一次正眼看我,但他的目光很快又移到我身后,我身后什么也没有啊!我回头去看,却见乌龟正费力地爬过门槛,进到屋里来。我下意识想去把乌龟藏起来,但估计那少年已经看见了,我讪讪地对少年道:“这……是我养的乌龟……”
“是你带来的?”少年有些意外。
我赶紧过去把乌龟抓起来:“我不会再让它进屋的。”就连忙出去了,刚把乌龟藏回我睡觉的小屋去,就见唐妈提着食盒又来了,是送晚饭。
我接过食盒,唐妈就急急忙忙走了,我把食盒拿到屋里,将饭菜一一摆出来:一碗颜色清得像水的芫荽泥鳅汤、一碟虾油卤萝卜、一碗豆干和一碗米饭。
我疑惑这饭菜怎么如此寡淡,完全不像是大户人家的饭食嘛!我去喊那少年吃饭,心里有点怕他看见这样的饭菜会不会发脾气,可他走来,坐在桌前,环顾了一下几道菜,却似乎嘴角动了动,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我觉得他那笑意里有点怪,也不敢多问。
看着少年不声不响地就着萝卜豆干扒完一碗饭,我不知是不是因为心里还觉得这里陌生、紧张,所以一点不觉得饿,把碗碟收拾好了,我就提着空食盒送回厨房,因为听唐妈说,按照家里规矩,我的三餐可以吃少爷没吃完的饭菜,或者我也可以去厨房跟其他下人一起吃。到了厨房,唐妈和几个我不认得的男女在那儿围坐一桌吃饭,唐妈看见我,就向其他人介绍我就是二少爷房里新来的丫头,然后让我也坐下和他们一起吃,那几个人都对我干笑了笑,眼睛不住地打量我。
我很不自在,坐在唐妈旁边胡乱吃了半碗饭,他们就吃完开始收拾,我赶紧起来,看见唐妈使眼色叫我出去,我有点莫名其妙,随她到外面院子里。她看看前后没人,才小声问我:“少爷刚才吃饭时有没有说什么?”
我摇摇头。
她也摇摇头:“韩奶奶一不在,那些人就讨好二夫人。”
“二夫人?”我知道就是那个养红猫的年轻夫人。
“二夫人不喜欢小琥少爷。”唐妈在我耳边悄声道。
“噢……”我还是似懂非懂。
“韩奶奶在,那些人就不敢淘气,”唐妈解释道:“老夫人去世后,家里的厨子也换成二夫人家乡来的亲戚了,有时候他们为讨二夫人的好,故意怠慢二少爷的事……韩奶奶下午刚摔跤,他们晚上就给二少爷做了这样饭菜去,真是的。”
我听懂了,但也很奇怪,原本不是说这位二少爷难容人也难伺候么?但他方才对饭菜一点也没说什么。
唐妈拍拍我的肩:“所以跟你说你要留点心,老爷年事已高,这些琐碎小事他是不管不问的,对二夫人的话又比较听从。那大少爷当家,外头的事很多,大少奶奶虽然也照顾家里,但对二夫人,是长辈,她也没办法……有些人也阳奉阴违的,加上韩奶奶不在,你就得更注意照顾少爷的身体才是。他是读书人,脾性自然与我们不同,有些话他也不屑得去说,唉,先前他就和一般人也合不来,现在既然有了你来……”说到这儿,她微微叹了口气,摸摸我的额发:“你也年纪小呢,这些事你也难梳理啊!”
我一时语塞,虽向来都听说大户人家家里人多口杂是非多,不曾想现在一下子就置身其中,可是人生地不熟的,唐妈这一番话让我心里陡然生出更多烦难杂绪,根本无从明白。
雨终于停了,夜晚的庭院难得地幽静清爽下来,有蛙鸣和虫叫。我守在小灶边,拿蒲扇赶着蚊虫,一边看外面木兰树缝隙间的月色。
方才随二少爷去老爷的房里问过安,我按照规矩是一并进去拜见他老人家,给他磕头。那严老爷的模样倒与我想的不一样,他年纪虽然很大,但是精神很好,挨在一张凉榻上拿着根烟杆抽着,看见二少爷进来,就坐起来和他说了几句话;我跪下给他磕头,他也笑呵呵地点头,并且对同样是来请安的大少奶奶说:“叫裁缝来替她做两身衣裳吧!”
大少奶奶是个皮肤白皙、圆脸蛋的女子,一笑就露出脸颊两边的笑窝,很爽朗和善的感觉。她听严老爷这样说完,就一迭声地答应,并且笑着过来拉我起身,旁边一个老妈子却提醒我道:“你也得谢过少奶奶啊?”我赶紧又向她磕头。旁边的二夫人摇着扇子,随便说起之前在澄衣庵见过我的话,二少爷也都不说什么,只是站了一下,他就托辞出来了,我跟着他后面回这边院子,他一路神情总是淡漠的,在水池边站住看了一会儿鱼,就又回书房去了。
月光落在树上,那叶子间停留的水珠便微微地泛起光亮,有时候会有一阵小风,水珠就坠掉下来,在地上发出几乎不可分辨的声响。
乌龟在我脚边缓慢地爬来爬去,有时候又爬到我的脚面上,我低头看看它,它也仰头看着我,我忽然想起该做点茶了,于是重新扇亮了炭炉,在已凉的旧茶里加点水,再放入一点冰糖和甘草烧滚。我自己先尝了尝,味道还行,放凉一点会更好喝,就盛了一碗放着,这时有人打着灯笼走进院子来,我仔细看清,却是个穿着浅黄比甲、不认识的女子。看见我,她就对我一笑:“你就是新来的小月姑娘?”
我点点头,女子走到我面前,放下手里的东西,我才看见她提着的是个食盒。她把灯笼递到我手里,就开始把食盒打开,将一包包东西拿出来,并且告诉我她叫玉灵,就是韩奶奶的儿媳妇,韩奶奶受伤了,却很记挂着二少爷,特地命她送来点心和一些备用的食物。
我辨别了一下,分别是几包大红豆和赤小豆、粳米、薏米等,另外还有一碟外形和香味都很熟悉的几色糕点,我小小惊呼道:“是三娘做的蔷薇糕和莲心果?”
女子点头笑道:“下午我家老大人去请欢香馆的老板娘做红禧饼,看见她刚出锅的这些糕点都很好,就特地买回来想给少爷吃的,哪知半路就摔了,还好东西都没坏。”
我鼻子忽然没来由有点酸酸的,只得对那女子仍笑道:“那我先端进去给少爷尝尝。”
等我出来,女子已经熟练地把东西都摆进木柜了,她又叮嘱我道:“少爷看书看得晚,我家老大人夜里都会给少爷熬粥,她让我告诉你,千万别忘了。”
我点点头,玉灵看起来不如玉叶尼姑俊秀,但她温柔细致,说话语调也软软的,是个让人一下子就觉得亲近的人。她告辞要走了,我就送出她几步,圆石小径上雨后湿滑,她叫我不要送了,可还没走远几步,她就“哎呀”一声,我连忙去看,只见她跌坐在地上,灯笼也掉了,火烛把纸都烧起来,我赶紧去扶她:“玉灵姐姐,摔到哪儿了?”
她苦着脸,裙子也因为坐在地上而弄脏了,指着前面:“方才那边月亮门下有一个人露了一下就不见了,我顾着看她就没注意脚下……”
屋里那少年也闻声走出来问发生了什么事,见是玉灵摔倒了,却没说什么,我则紧劝她把裙子擦擦,玉灵也只好这样,我疑惑道:“刚才是谁在那边啊?”
玉灵摇摇头:“没看清,也许是厨房或者后院哪家的杂役丫头吧?夜里乱跑。”
少年站在门边看着她擦拭裙子,忽然沉下脸色:“以后晚上不要到这儿来!”
“啊?”我一怔望向他,他皱着眉头,语气也像是十分嫌恶,再不看玉灵一眼,甩袖进屋去:“烦死了!”
我顿时气结:“玉灵姐是给你送东西来的……”玉灵却一把拉住我,摇摇头示意我别再说了,我也发现我没资格对这少年这样说话,只好生生把话咽下去。
玉灵悄声宽慰我道:“少爷脾气不太好,你可记得别惹他不高兴啊!”
我点点头,但心里还是愤愤不平。
玉灵走后,我把刚晾好的茶端进去给他,他仍在那儿看书,我放下茶,故意道:“少爷,用些点心么?”
他却好像没听到似的一动不动,眼皮都不眨一下。
我站在那儿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不由更加气结,索性出去了。
二少爷一直看书看到夜里子正,我只能坐在外屋桌子边干打瞌睡,他走来,我才一下惊醒,赶紧问他要什么,他却摇摇头,自己走到外面舀水洗手,我拿起干净的布出去给他,他擦了手、脸就回屋睡觉了。我并不知道要去伺候他更衣,看着他自己脱了外衣,正要脱中衣的时候,见我站在旁边不动,他疑惑地觑了我一眼,我顿时从未有过地尴尬起来,转头就跑出屋外去,在屋外站了一会儿,听见没什么声音,才又进去。他已经睡下了,我便替他熄了灯,关好门,拿了外面那盏蜡烛,也胡乱洗漱一遍后,回到我自己睡觉的小屋去。
我摸黑躺下来,觉得这榻怎的这般硬,而且小屋里这般狭窄……乌龟在我枕边伏着不动,想也是瞌睡着。门外的院子黑乎乎的,我忽然有点怕,明明已经很困,但头挨在枕头上,脑子里却反而清醒,想起爹、娘和弟弟,这个时候弟弟往往会闹着吃奶或者不肯睡觉,娘就会哼曲儿哄着他……我喉咙里发涩,不知不觉眼泪就下来了,流到枕头上,乌龟似乎也感觉到,一对小绿豆眼儿睁开看着我,我用手按在它凉凉的龟壳上:“睡吧,我也睡了。”
接下来几日,多得唐妈时时过来提点,玉灵有时也来传话或送点什么,从她们那里我大致便晓得了该如何伺候二少爷、如何打理这院子里的生活:每天清早约卯时二刻,只要听到两个婆子过来打扫庭院,我就马上起床,收拾好后去打水,伺候二少爷起床。原本我并不会替男子梳头,但有一早玉灵专程过来教了我,我按她说的用自己的头发试了几遍,才学会了。
只是每日厨下送来的几餐饭食总让我心里惴惴不安的,好一阵歹一阵,有时是白菜汤配豆腐饭,偶尔会有熏鹅肉或一碗清炖狮子头,想来就是知道自家这位二少爷的脾气,不会为了这类事去告状吧?他们就随意捉弄起来,可那少年对这些事是真的毫不上心,除了晨昏定省,他话不多说,只在屋里看书写字。
可一到了晚上,我待在这院子里就会无端地害怕。不论下不下雨,这里总是湿漉漉的,即使打扫得很干净,地上却都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树下冷不丁常有一只癞蛤蟆或四脚蛇跑来跳去,也没有雀鸟,天一擦黑,就听见屋顶或树荫里有“扑啦扑啦”大翅膀扇动的声音,也不知是什么大鸟,我拿灯去照也看不见什么。
因为院子里潮气太重,洗的衣服难干,我唯有在晚上没人看见的时候,把内外衣服都拿到炭炉旁边烘一下,这天晚上却出了更古怪的事——
天黑以后,我收拾好什物,暂且没什么事,就又把未干的衣服拿到小灶边烘着,灶上煮着红豆粥,我也得守着看火,忽然院门那边响起“沙沙”的脚步声。我以为是玉灵来了,就起身去迎接,可当我走到月亮门前也不见有人,想是我听错了吧,风吹得树响?我回到小灶边,衣服差不多就能干了,我低头一看,却似乎少了点什么……板凳上原放着的一件外衣不见了!
我以为被风吹跑了,便四处找了一圈,可还是没有,我又蹑手蹑脚走到屋里去,二少爷正在写字,看他专心致志的样子,应该不会使这样的坏……我不死心,又四处找了一遍,连树上都仔细看了,根本没有衣服的踪影。我急了,明天穿什么?我只有这一件好一点的外衣,白天穿着见人的,严府前日虽找人来给我量身做新衣服,但起码也得再过几日才拿得到,这里规矩也严厉,下人必须穿得干净整齐……而且这件衣服是娘省了很久才省下一块好花布,亲手给我缝制的,我最好的一件衣服。我不知该怎么办,这时一声“咕呱”的癞蛤蟆叫声从我身边的草丛里响了一下,我没在意,但那癞蛤蟆又跳起半尺多高,蹿出好远。
我不经意瞥了它一眼,看见它几下就跳到檐下的尽头,然后一转,就往屋后的方向去了,我来了几日,好像还没注意那里有路,我鬼使神差地就跟过去看,原来围墙和屋子之间有一小段距离,刚好够一个人通行,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算了,我的衣服不可能自己长出脚来跑远,肯定就在炉子附近,我转头仍回原地找,却听见头顶一阵“哗啦啦”大鸟的翅膀挥动的声音。我抬起头,只见墙头站着一只仿佛有半人多高的黑鸟,正睁着一双冒着黄光的大眼看着我,我吓了一大跳,没来得及反应,那鸟就朝我身上扑来,我连忙就跑,想转头躲进屋里去,但大鸟迎面就来了,我慌不择路只好挤进那刚好一人宽的窄巷。
墙壁湿漉漉的,我觉得我的衣袖、裤子肯定都蹭脏了,那大鸟究竟是从哪儿飞来的呢?我的衣服恐怕也是被它叼走了吧?看它张开翅膀的架势,比人伸出双臂还要宽!我回头看时,那大鸟仍盘桓在墙头的半空中,就是不肯飞走。我又急又气,急的是找不到衣服,气的是这时候竟还有一只凶悍的大鸟来捣乱。
“咕噜咕噜”,我听到像是水井里翻滚起来的水声,我只知道月亮门的旁边有一口井,平时洗衣烧茶都是从那儿打水,难道这屋后也有井不成?我摸着黑什么也看不清,就往那边挪了几步。一滴水落在我的额头,凉凉的,顺着额角流进我的眼睛里,我闭了闭眼,与此同时身后感觉被一双手一推,我向前踉跄了几步,站稳定睛一看,自己已经出了那窄巷,站在一片院子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