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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娘,是管家住的院子吗?”我低声问。元府好大,这样一个院子连着一个院子,简直是迷宫一样。
“应该是,但今晚好像没什么人在,可能都去了南边柴房了?”桃三娘站住脚说,“而且听起来,好像少了几只,都被管家带走了吧。这样更好,方便我们找那孩子。”
“噢。”我答应一声,但心里却有点担心秋吾月,不知道元老爷会怎样惩罚他?正要继续往里走,桃三娘又拉住我道:“应该就在这几个院子,那孩子的哥哥既然在府上当差,他娘来看他,肯定不会进到老爷太太们生活起居的地方。这条路再往里走,就到府里的花园了。”
“三娘你来过?”我奇道。
桃三娘却没答我,突然一指:“你听!”
我住了口,仔细听来,耳边都是“呜呜”的风声,但再仔细一点,好像又不完全是风声……我疑惑地看看三娘,三娘做出“嘘”的口型,我听了半天,却还是什么也没听见。
“过来这边。”桃三娘拉着我七拐八拐地走,不知怎么又绕回那条穿堂里,弄堂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微微发光——
终于看清楚了,是三只身形高大,颜色漆黑的狼狗!
“老板娘,都这么晚了,你到这来干什么?”一个稚气的声音带着一种威胁的口吻问道。
我循声望去,就在三只狗头上方约两丈高的半空,一个人形身影浮在那里,借着一点月光,终于看清了,是夏燃犀!
“自然是来找我要找的东西,小鬼,别挡道。”桃三娘却似乎并不很把他看在眼里。
“老板娘,这里不是你的地方。”夏燃犀的口气也越来越冷,“不管你想干什么,可我都劝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你?就凭你?”桃三娘笑道,“小鬼就不要说这种大话。”
夏燃犀不知是不是被激怒了,沉默了一下,又冷笑道,“这里是元府……”他说到这的时候,那几只狼狗喉咙里发出低沉的闷吼声,数只眼睛荧荧绿绿地闪着凶光。夏燃犀的话慢条斯理地接着道:“既然你不守规矩,那也就不要怪我太过分!”他同时伸手一挥,能听见宽摆的袖子“呼”地一声,整条穿堂里猛然亮起好几团颜色青白的火焰——
我看清了,那几只狗狰狞地龇着牙,露出獠牙的口流着白沫,齐声发出吠叫,纵身扑了过来。我吓得大喊起来。
就在我因为前方几只狼狗扑过来而惊恐万状的时候,突然脑后一阵寒意,好像铁钩一样的东西一把钳住我的后颈,我一点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一股力扯走了。
“燃犀大人,我遵照您吩咐抓到这个小丫头了。”我双脚悬空着,好像已经离开了地面很高,耳后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
原来那狗只是虚张声势,而我霎那间却被人从后带离了桃三娘足有几丈远。她似乎也出乎意料,回过头来想要拉住我,但已经晚了一步。
我离地面恐怕有一丈多高,勉强借着穿堂里那鬼火一样的淡淡青光,我才看清了自己现在的情形,脖子好痛!我全身都吊在半空,只有脖子被那生冷铁硬的东西箍住了,我要喘不上气了……我身后抓住我的是元府家丁吗?
“细鬼,做得好!”夏燃犀赞了一句,顿了顿又道,“老板娘,那个小丫头上次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没有杀了她,如何?”
“小鬼,你要挟我?”桃三娘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语调已经变得不是我平素所听过的,但我好怕,抓住我的不是人吗?夏燃犀居然叫他“细鬼”……颈子好痛,连带着耳朵痛得要被撕掉似的,都快听不清他们说话了,反而是越来越大的嗡鸣声响。但我身后那细鬼好像还急着要表现,一个更加坚硬冰冷的东西杵到我的喉咙上:“燃犀大人,让我喝点这丫头的血吧?肯定很甜!咯咯咯咯……”他发出不知是垂涎欲滴的吞口水声,还是笑声。
“呼”地没来由刮起一阵大风,好像穿堂子里那几团青白色火焰也被风吹得熄了,我眼前已经渐渐发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住手!”有人一声喊。
我突然只觉得脖子上一松,然后身子控制不住地坠下去,重重摔在地面上。我顿时眼冒金星,一时间反而没感觉到疼,拼命抬起头想看究竟是怎么回事。黑茫茫之中,只见一个白色的身影一晃,但是我的喉咙冷飕飕地又干又疼,想用手捂住脖子,可手也都冻得僵了,没有一点知觉。
“啪——”紧接着一声清脆的耳光响,惊得我睁眼望去,却见夏燃犀正以难以置信的神情瞠视着春阳,他的鬓发也有几丝散乱了,慢慢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一边脸颊:“你打我?”
春阳寒沉如冰的一张脸,眼中压抑着怒火,我甚至好像能听见他咬响的牙关。但他没有回答夏燃犀的话,而是回过身来,他那身在夜色中泛着微微银色光芒的白衣,更显飘逸洒脱,且他接下来的举动更让我吃惊。他伸出自己紧攥住拳头的左手道:“老板娘,你要的东西就在我这里。夏燃犀有所误会,因此十分无礼,还请老板娘不要见怪。”
穿堂里的大风立刻止息下来了,桃三娘站在我的前方。她背对着我,因此我看不见她是什么表情,但夏燃犀不服,争辩道:“这里原本就不是她的地界,凭什么还要看她脸色?”
“你闭嘴!”春阳的样子已经完全被激怒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些都是你做的?把那小孩推下去的也是你指使细鬼它们干的,一直以来秋吾月就总是失手打烂那些名贵的东西,什么水晶碟、琉璃碗、古董花瓶……都是你故意弄出来,却让人以为是秋吾月踢球打碎的。我警告过你,到人间来就给我安分些,你就是不听,难道是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了你吗?”
他们说话之际,桃三娘过来把我扶起,给我拍拍衣服的土,又理理我的头发,有点歉意地道:“哪儿疼?”
我摇摇头,现在感觉已经好多了,张家小孩的棉袄我刚才失手掉到地上,现在我才又把它捡起来。
春阳那只一直攥住拳头的左手背在身后,继续对夏燃犀道:“门房姓张那人的母亲带着他弟弟来府上,也是你故意放狗吓的那小孩吧?那小孩的魂都吓掉了!”又一指我们,“老板娘是来找那小孩的魂,你自己心虚,却以为别人会来管你的闲事?”
夏燃犀终于语塞了,但他的样子却像是要吃人。
春阳不再看他,落到地面,朝我们走了过来,而且径直走到我面前。我心惊胆战地盯着他,大气不敢出,但他面无一丝表情,只是伸出了那只拳头,慢慢放开,但我从他的手中什么也没看到。然后他后退两步,垂手恭立对桃三娘道:“您请回吧。”
我抬头看桃三娘,她正好低头对我一笑道:“我们回去吧。”
“嗯。”我点头。
仍从方才的原路,我们走出元府。但是奇怪的是,方才那么大的响动,居然也没有惊动到那些守夜的家丁。
然后我们又去了一趟小树巷,站在张家门外,就听见里面传出男孩子失腔变调的哭喊声。还是像在元府一样,张家的大门自然无声地打开了,桃三娘示意我拿着棉袄进去,然后轻手轻脚放到他家半开着的窗台上,就赶快离开了。
听街坊婶娘们说,小树巷张家那小幺儿已经病好了,话说那病来得突然,但去得更快。听他家隔壁的说,那天晚上听着孩子闹着闹着,声音就突然没有了,别人还怕是孩子不中用了。哪知道第二天一早,就看见他爹提着篮子出门,说是去屠户家买肉去了,他孩子的病也好了。
我听着议论,心里竟也觉得暖和宽慰。到了欢香馆,桃三娘刚做好一炉子芝麻饼,老远就闻到一股酥香,三娘又把刚刚腌好的一坛子冬芥菜打开,夹出一碟脆响盐鲜的叶杆子,拉我坐下一块儿吃些。我便和她讲起方才在外边听到的事情,但我还有些疑惑地问:“三娘,你向来不爱管别人闲事,这次却还专程到元府去?”
桃三娘脸色一如往常带着淡淡笑意,淡淡地说道:“你忘了那天是你火烧眉毛地跑来找我?他虽然无害,可若我不救那孩子,他丢失在外的生魂,过不了几日势必就会被冬寒锐气消蚀殆尽的。我就当作是行善积一件功德吧,说到底也举手之劳罢了。”
我们正说着话,门外进来一人,是常来传话的元府家丁。原来明日就是元府小公子的头七,一时间府上各项事务繁杂,元老爷兼之痛失独子,悲恸欲绝,因此接连几日都几乎水米不进了,所以今天才让人传话来请欢香馆老板娘做一些拿手的羹汤水饭送去。
桃三娘连连应允了,又说了些请转告节哀之类的客气话,打发那人走了。
“三娘打算做什么送去?”我好奇问道。
桃三娘略有深意地笑笑道:“你待会儿就知道了。”
从先前好几日,欢香馆一直在卖羊肉类的饭菜,我也记不得何二买回过几只全羊了。院子里巨大的锅还熬着羊骨汤,桃三娘把另一只煮着沸水的大锅盖掀开,让我往里看时,我才惊悚地看到锅里白水煮着三个整只羊头。被煮熟了的羊脸上,眼皮子还半翻不翻地睁着,里面的眼珠子黑白上更有一层灰翳,我吓了一大跳,逃离了锅子老远。
桃三娘把大锅移开了火上,然后用勺子把几只羊头分别盛出来,放置在砧板上晾。
“三、三娘,这是做什么?”我背贴着墙角,再不敢靠近过去,更不敢目视羊头。
桃三娘选出一把尖尖的小刀,让何二去把几只羊眼仔细挖出来,要切薄厚相等的片。然后自己把一块带皮的肥鸭肉同样切丝,同葱姜末一起也在锅里炸熟,再加上切丝的冬笋、火腿,拿一只小瓦罐中加入羊骨浓汤,几色材料一同滚煮,待那汤色更浓时,最后放入切片的羊眼和盐,临出锅前还拿一撮豆粉勾稀薄水芡,这道羹就大功告成了。
桃三娘一边把羹盛好,一边把芝麻饼和腌冬芥也各装了一碟,看我还是呆若木鸡的样子,忍不住好笑:“这叫明珠羹,那位大人尝了必然觉得美味的,羊眼可以明目呢……呵,谁叫他有眼无珠,耽于色欲乃至把鬼怪养在身边竟不自知,现在他儿子遭受连累丧了命,恐怕都还不能让他明了此中道理的。”
桃三娘的话,让我从头凉到脚底,但我更想起还有一个人:“三娘……那、那秋吾月呢?元老爷不知道是饿鬼杀的他孩子,会不会反而要杀了秋吾月?”
“这我就不知道了。这事我也管不着。”桃三娘提起装好的食盒,扬声招呼,“好了,李二!”
李二毫不做声地走到院子里,从桃三娘手里接过食盒,桃三娘摸摸我的头说:“我先出门一趟了。”
“三娘慢走……”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