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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春好进了“账房”。
这账房便是她上次前来查账的那几间屋子,上回她从账上查出了大纰漏,雷督理回头便让林子枫再来重查。那几天林子枫都是灰头土脸的,重查过后,他便不再来这账房了,这一项差事,被雷督理转派给了叶春好。
林子枫在雷督理身边做久了心腹,权力与欲望一起滋长,免不了要自封九千岁,日益的胆大妄为。他是万没想到会有一个叶春好从天而降,成为自己的对头——他本来只以为雷督理是看腻了身边这群男子汉,所以要移来一株小花,点缀点缀眼前风景。
林子枫不讲绅士风度,凡是挡了他的路的,无论男女,都有资格成为他的仇敌。叶春好虽不通晓官场哲学,但是无师自通,自有一副态度去面对他——她虽是个年轻姑娘,可并不以弱者自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她是不受欺负、不吃暗亏。
她不受贿,也不受恭维,瞧着慈眉善目,其实刀枪不入。账房内的先生们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真真是一起怕了她。她一进门,这帮四五十岁的精明人物们便一齐起立,恭而敬之的笑道:“叶秘书,您来了?”
叶春好微笑着答道:“请诸位照常办事吧,不必费心招待我。”
她话是这样讲,可是谁敢照办?一时她把本月的账目检查完毕了,颇有礼貌的告辞离去——她有礼貌,先生们更有礼貌,惴惴不安的恭送她出门。门外有卫兵等候着她,她走到哪里,他们毕恭毕敬的跟随到哪里。如今,她也有了她的权势与威风。
她从后门进了俱乐部,此刻正是下午时分,天光尚早,俱乐部里还没到热闹的时候。轻车熟路的走去了雷督理的公事房,她站在院内,就听房内有人粗声大气的讲话。白雪峰站在门前,见状便迎了上来,轻声问道:“叶小姐有事吗?”
叶春好也压低了声音:“大帅在见客人?”
白雪峰答道:“热河的虞都统和察哈尔的赵都统昨天进京,今天过来瞧大帅。陆军部的参谋总长也过来了。大帅和他们一时半会儿谈不完,叶小姐有话,还是等晚些时候再说吧!”
叶春好点了点头,但是并不急着走,就听房内有条粗喉咙在高谈阔论,每说一句话,必要带上一句“他妈的”,仿佛是不骂人就不能开口。那粗喉咙大叫道:“管他妈的别人怎么说呢!反正论起高低来,他妈的洪霄九是你的部下,你让他死让他活,都是你的事,他妈的别人管不着!”
另一个苍老些的声音响了起来:“老虞,你坐下好好说话。”
粗喉咙低了些许:“我他妈的是为雷老弟鸣不平。咱是带兵打天下的人,咱的兵到了哪里,咱他妈的就是哪一方的皇帝。别说杀了个师长,就是把那个师都杀了,也是咱的家务事,谁管得着?要没有这个气概,他妈的也不算个皇帝!是吧老弟?”
雷督理的声音响了起来,有了前头这个粗喉咙对比着,雷督理的声音显得斯文动人了许多:“我总怀疑那次从保定回来,我的专列就是被洪霄九派人炸了的。如今这洪霄九听闻我撤了他的职,立刻消失了个无影无踪,也足以证明他心中有鬼。我马上另派个人过去,接替他的职务,只不过,老虞,这洪霄九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如果他哪天忽然跑到你那儿去了,你可得跟兄弟站在同一条阵线上。”
老虞叫道:“那是自然!咱们是多少年的交情了,你就和我亲弟弟是一样的!”
话到此处,房内几人换了题目,粗喉咙开始闹着要去逛窑子。叶春好也听得够了,这时便转身走出了院子,心中想起自己初进雷府的时候,总以为雷督理身为武人,必定是老虞那样的气质和做派,心里真是怕得很,只愿永远都不见这位男主人才好。后来在戏园子的包厢里第一次见了他,一时间还不敢相信——记得那一晚,他穿着灰呢子大衣,腰间束着衣带,衣扣也系得严密,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他扭头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让她觉得他的身心都好冷。
后来呢?
她一边在俱乐部院内的小路上端然的走,一边沉沉的回忆往事。卫兵亦步亦趋的跟在后方,显出她不是平常阔人家的大小姐和少奶奶。及至走出了俱乐部大门,她见汽车停在门口,早有一名副官从副驾驶座上跳下来,打开后排车门等候着她。
她很自然的坐上了汽车,车门关闭,卫兵随即上前站到汽车踏板上,保卫汽车内的贵人。
她依然很自然,因为这已是她习惯了的生活。
叶春好回了雷府,可在雷府大门口下了汽车之后,她想了想,却又掉头走出去,打算去瞧瞧张嘉田。张嘉田虽然没有受什么致命的重伤,但如今毕竟是动不得了,身边又没有亲人,她往日受过人家那么多帮助,没有看过一次便再不露面的道理。
独自一人走向张家,她半路遇到了个卖活鱼的,还买了一条大鲫鱼。草绳穿了鱼嘴,她用指头勾着草绳,大鲫鱼没死透,偶尔还要摆摆尾巴打个挺,甩了她一腿的水点子。她觉着这水会有鱼腥味,所以走得加了急,乘风似的一路疾行到了张家。
她进门时,张嘉田正坐在窗下桌前,对着一面玻璃镜梳头发,窗户大开着,他闻声抬头,紧接着脸上就现出了个大大的笑容:“春好!”
他的笑容大,嗓门也大,嗷的一声喊出来,吓了叶春好一跳:“二哥?”
随即她看清了张嘉田的面貌,忍不住也笑了:“二哥,你这养伤的人,怎么还臭美起来了?”
张嘉田自从当上了卫队长,衣裤鞋帽都上了一个档次,穿得是很不赖了,然而样式都很平常,不像今天这样,居然换了一身浅灰色的笔挺西装,白衬衫领口敞开着,没系领结领带,瞧着反倒是清凉潇洒。叶春好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又发了感慨:“二哥,你穿西装,倒是好看得很。”
这话不是恭维,而是实话。张家田是个宽肩长腿的大个子,衣架子似的挺拔瘦削,把那一身新西装撑得有型有款。新剃的短发抹了发油向后梳了,衣服的颜色越是浅淡洁净,越是显得他头发眉睫都乌浓。
听了叶春好的点评,张嘉田乐得合不拢嘴,一口白牙全晾了出来:“哈哈,是吗?哈哈。”
叶春好看了他这个乐不可支的劲儿,不敢再夸,只说:“我买了一条鱼,做给你吃。”
张嘉田的嘴还咧着:“哈哈,鱼?”
他反应过来,立刻手摁着桌沿想要起身:“你给我做鱼?你还会做鱼?”
叶春好连忙抬手向他做了个下压的手势,不许他起立:“厨艺不好,我做着试试看吧。”
叶春好在人生的前二十年中,都是在家做大小姐的,故而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并无煎炒烹炸的本领。不过她也会做一两样菜肴,兴致好的时候,偶尔出手做一次,只当是玩。鲫鱼这东西,她只会红烧,因为她的小弟弟爱吃红烧鲫鱼。
张宅的厨房,因为难得使用,所以倒很洁净,厨具也俱全。叶春好挽起袖子,找了一条毛巾围在腰间充当围裙,一边慢条斯理的料理那鱼,一边和张嘉田说闲话——张嘉田是被家里的仆人搀过来的,此刻正坐在灶台旁的椅子上。叶春好劝他道:“二哥,你就回屋子里去吧,我不是嫌你碍事,是你这身衣服待会儿被油烟一熏,就有气味了。”
张嘉田笑道:“没事儿,一身衣服能值几个钱,熏臭了就送去洗,洗不干净的话,再做一身也没什么。”
叶春好低头拾掇着鱼鳞,心中很不以为然,觉得张嘉田有暴发户气——一身西装的价值,当然是有限的,可是没有这样对待东西的道理。按照老话讲,这是不惜福的表现。
张嘉田笑嘻嘻的看着她,看不出她的心思,只看得见她的容颜。她低着头忙碌,显出了清秀眉眼和笔直鼻梁,面孔不施脂粉,清白老实,反倒无懈可击。
煎好鱼添上汤,她把锅盖盖了上,自己摇头遗憾:“我真是马虎了,就只带了一条鱼来,忘了你这里不开伙,不会有那些佐料。这条鱼的滋味,怕是不会好。”
张嘉田笑道:“现在都闻着香味了,怎么可能不好?春好,真是没想到,你一个大小姐,还有这个手艺。”
“我早不是什么大小姐了。”
张嘉田略一思索,随即叹了一声:“春好,你的毛病,就是太要强了。你看你现在,虽说也有一份差事,能够按月拿钱,可俗话说得好,钱难挣、屎难吃。你一个大姑娘家,天天的要做事,难道不辛苦吗?况且大帅身边的人,都是人精,那个林子枫,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你跟他做同事,容易就怪了。”
叶春好听了他这一番妙论,就觉得这人实在是欠缺文化,好话都让他说得不好听了。掀开锅盖看了看火候,她盖上铁锅,低头答道:“若说难,别人也是一样的难,别人能受,我就能受。况且现在我也不觉得难,天天有事做,反倒觉得精神充实。”
张嘉田大规模的叹气:“唉!!!你那不是长久之计。”
叶春好揭开锅盖又看了看,心想就你是长久之计。我这女人天生比你这男人低一头,除了嫁给你之外,干什么都不是长久之计。
这时张嘉田又发了话:“哎?这不挺香吗?是不是已经熟了?”
叶春好把锅盖盖了上:“再等等,把汤收一收再出锅。”
叶春好烧了一条红烧鲫鱼,焖了一锅米饭,门口有个卖黄瓜的吆喝着经过,她走出去买了几根黄瓜切了切,撒些咸盐拌做了一盘。
她凭着一己之力,倒也办得有荤有素,加之米是好米,煮出米饭来,也是热腾腾的有香气。张嘉田扶着仆人回了正房堂屋,两人围着一张圆桌对坐了,这一顿饭便算是提了前的晚饭。
张嘉田吃了一筷子鱼,大呼小叫的喊好,又道:“馆子里的饭菜,吃上一天两天还觉得不错,吃久了就不行了,要说好,还是自家的饭菜好。”
叶春好笑道:“好吃不好吃,我不敢说,不过肯定是比外头的东西干净。”
张嘉田扒了一大口饭:“要是天天都能吃上这么一顿,就好了。”
叶春好说道:“二哥,你这家里若是有一位二嫂,别说这个,比这个好十倍的饭菜,你也随时吃得到呀!”
张嘉田立刻咽下了口中的米饭:“你不是不答应我吗?”
叶春好脸一红:“天下只有我一个姑娘吗?”
张嘉田摇了摇头:“找别人?可别人我都没看上,我总不能闭着眼睛硬娶一个回来吧!真是娶回来一个了,回头越看越别扭,那我怎么办?也离个婚去?还是捏着鼻子凑合着过?”
“我也不是让你立刻就去找……”
“别说了,我这个人,是宁尝仙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这要是糊里糊涂娶了个不称心的老婆,我得憋屈一辈子。往后就是再讨十个姨太太,我那股憋屈劲儿也散不尽。”
叶春好很少和他掏心窝子的深谈,今天刚打算诚心诚意的劝他几句好话,结果好话尚未出口,便被他的一串大实话顶了回去。
夹了一块黄瓜慢慢咀嚼了,她寻思半晌,才又道:“那你也得主动的去找呀,你多出去交际交际,才有机会交到女性的朋友,否则——”
张嘉田打断了她的话:“那你给我介绍一个?”
叶春好又被顶了个哑口无言——她一个要守独身的大姑娘,哪能干那保媒拉纤的事情?
连黄瓜带气一起咽进肚子里,她决定不再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