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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春好很快就写好了那一封信。
许久之后,她才知晓这天下午的这一写,意味着什么。而在此时此刻,她文不加点的写完了一封信,只觉着自己笔下功夫不错,写得轻松如意。雷督理把信拿去看了,也连连的点头,又对她说道:“不能让你白辛苦,我得谢谢你。”
他若是老实不客气的命令叶春好做点什么,叶春好倒是不觉怎的;他一和蔼可亲的客气了,叶春好反倒是不安。拿着那本杂志站起身,她笑着推辞:“那倒不必,写一封信也不费什么事。只是三姨太太那边还等着我上课呢,大帅要是没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说完这话,她向后退了一步,不料鞋跟磕在了椅子腿上,让她向后一个踉跄,口袋里的香水瓶本来就没装稳妥,如今她这样全身一晃,人没晃倒,香水瓶却是晃出口袋、落到了地上。
这房间内铺的都是大地砖,光滑坚硬,玻璃瓶子落地即碎,碎倒罢了,偏偏里面装的是香水,玫瑰香气瞬间就爆发开来,浓郁得让人要窒息,幸而雷督理不在乎,并没有被这浓香熏出脾气来。
借口要给三姨太太上课,叶春好逃也似的离了这书房。见了天日,又经风一吹,她那发烧的面颊降了温度,心里就恨自己竟是这样的又怯又拙,见了个督理,就手足无措的出起丑来。
不过,真出了丑其实也没什么,她想,“反正我也不打算给他当小老婆。”
无精打采的度过了这一天,翌日上午,一名副官找到她,说大帅请她过去书房一叙。她依言来了书房,在昨日坐过的那间大屋子里,她又见到了雷督理。
她进门时,雷督理正在屋子里和人高谈阔论,她一来,那人便告辞离去,雷督理眼中闪着兴致勃勃的光,对她说道:“叶小姐今晚没事吧?”
叶春好摸不清头脑,只能实话实说:“我下午要教三姨太太读英文,若是下课之后,三姨太太不让我陪她出门的话,那我晚上应该是没事的。”
“那不算事情。”雷督理不屑一顾的一摆手:“晚上等着我的副官接你,我带你出去玩玩。”
然后他挥挥手:“去吧!”
叶春好脑筋一转,立刻笑道:“那我去告诉三姨太太,让她提前做准备。”
“不带她。”雷督理说道:“就你一个。去吧!”
叶春好回头看门外,发现房门半掩,门外站着两名军官,分明是在等着进来说话。自己留下来打破砂锅问到底,显然是有点不识相,可若是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走了,晚上难道就真的孤身一人跟着他出去不成?
心思还犹疑着,两只脚却是自行的向外走去了。叶春好决定赌一把,横竖她是逃不出雷督理的手掌心的,雷督理若是真看上了她,根本不必耍任何花招,明抢就行。
民国的督理,就相当于前朝的总督。对于雷督理的权势,她再不懂政治,也明白得很。
这样一想,她反倒释然了。
三姨太太——叶春好不知道她是不是暗地里受了雷督理的指示——居然没有照例闹着出去玩,上过课后便回屋听话匣子去了。她一个人得了清闲,关门闭户坐在镜子前照了照,然后起身出去要了一盆热水,仔仔细细的洗了一把脸。
坐回到镜子前,她涂了薄薄一层雪花膏,又拿口红在嘴唇上点了点。用一把小牙梳细细的梳了头发,她翻出一件竹青色旗袍,这旗袍有七八成新,还是去年在家做的,袍角袖口用银丝线绣了小蝴蝶儿,单是手工费就花了三十块钱。后来她知道自己家是完了,自己将来也未必还能轻易的添置好衣裳了,便把这件旗袍仔细的收了起来,总不舍得穿。
把旗袍穿了上,又把头发重新梳了一遍。她觉着自己这模样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至于丢人了,便坐了下来,望着窗外出神。
天色略微暗了,接她的副官来了。
她跟着那副官走出了院子,因见那副官是要把自己直接引到大门去,便开口问道:“大帅在哪里呢?”
副官倒是彬彬有礼的:“叶小姐,大帅已经先到俱乐部了,因怕您去早了,没什么可玩的,呆着腻歪,才让我晚些时候时候来接您。”
叶春好又问:“俱乐部……是个什么地方?”
副官答道:“叶小姐请放心,俱乐部是大帅和几个朋友合办的游戏消遣之所,绝非混乱的地方。”
叶春好看出这副官是个会说话的,自己问也问不出什么来,索性在大门外坦然上了汽车。汽车发动,一路疾驰,叶春好凝神看着车窗外,心内暗暗的记忆路线。
不出片刻的工夫,汽车在一条胡同里停了下来。叶春好下了汽车,就见面前是一所宅院的朱漆大门,大门关着一扇,另一扇也是半开半掩,门上左右悬着大电灯,把门前敞地照得通亮。门内有人探出头来看了看,也不盘问,直接就缩回去打开了另半扇大门,低低的说道:“叶小姐,请进。”
叶春好回头望去,就见自己乘坐的那辆汽车已经缓缓发动开走,退堂鼓是打不得的了,只能是跨过门槛,走进这深深的宅院里去。门内那人垂手站着,见她进来了,便一鞠躬:“叶小姐请跟我来。”
宅院的门面已经很有气派,内部更是花木琳琅,亭台错落,而且四处都悬着彩色电灯,是个流光灿烂的世界。叶春好穿过了两个院子,末了跟着那领路人进了一座意大利式的三层楼房里。
方才她在院子里,已经看到好些个摩登男女和富贵老爷,如今进了这楼里,触目之处皆是金碧辉煌,简直要失了方向,定神一看,前头那领路人竟又不知道哪里去了。
她有些慌,幸而这时有个熟人从前方那铺着红毯的楼梯上走了下来。这人一身军装打扮,器宇轩昂,正是雷督理的副官长白雪峰。白雪峰见了叶春好,连忙快走几步到了她面前:“叶小姐,大帅正在和人谈事,暂时不能抽身,让我带叶小姐到跳舞厅里坐坐——叶小姐会跳舞吗?”
叶春好笑着摇了头:“我不会。”
白雪峰一边请她上楼,一边说道:“那没关系,我找个人来教教您,跳舞容易得很,一学就会。俱乐部的跳舞厅是很好的,叶小姐学会了,常来玩玩也不错。”
叶春好笑了笑,咂摸着“常来”这两个字。
两人上到二楼,叶春好随着白雪峰进入了一间大厅里。这座大厅的四周都垂着紫红色金丝绒帷幔,天花板上吊垂着成排的玻璃大吊灯,亮晶晶的地板反射着点点灯光,正是天地互相辉映着璀璨。厅内角落处摆了桌椅让人休息,但休息的人少,站在厅中说笑的人多。叶春好穿过人群,就见女子都是袒胸露背、珠光宝气,她穿着旗袍长袜黑皮鞋走在其中,明显成了异类,不必东张西望,就能觉出正有好些道锐利目光直射着自己。
白雪峰把她引到了一副茶座坐了下来,又找来了一位人称“陈少奶奶”的摩登少妇,做她的舞蹈老师。陈少奶奶见了她,似乎还有些摸不清头脑:“这位是……”
白雪峰颇庄重的答道:“这位是我们大帅家里的家庭教师,叶春好叶小姐。”
陈少奶奶一听这话,立刻满面堆笑。叶春好不管她是真笑假笑,反正她肯教,自己就肯学——到了这玩乐的地方,自己再板着面孔扮那假道学女先生的模样,岂不是扫人兴致?
这时,白俄乐队奏起华尔兹来了。
叶春好跟着陈少奶奶进退,起初几步还是笨手笨脚,几步之后明白了窍门,动作便流畅了。跳完一曲,陈少奶奶找来一名翩翩少年做她的新舞伴,她向旁一看,见周围都是男女成双搂抱着跳舞,自己若是太拘谨,反倒露怯,况且那少年西装革履,瞧着也不是下流人物,便学着旁人的大方样子,和那少年也跳了一曲。
曲终舞停,她微微的有点喘,那少年拉着她的手,很有一点缠绵的意思,她不动声色的抽出手,并没觉着自己是受了厚爱——那少年有几分纨绔的样子,而她看不起纨绔。
含糊敷衍着,她想甩脱这少年,转身扫视着四面角落里的茶座,她想找到自己方才坐过的位子,可就在一回眸之间,她的目光透过两帘红丝绒帷幕之间的缝隙,仿佛是看到了雷督理的眼睛。
仿佛是看到了。
缝隙只是一线而已,她怔了怔,与其说是看到,莫不如说是感到。而就在这时,一阵风将帷幕鼓吹开来,在那红丝绒高高飘起的一瞬间,她发现帷幕之后另有空间。
一个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来,是白雪峰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后:“叶小姐,大帅请你过去。”
她茫然的回头反问:“去?去哪里?”
白雪峰含着笑意微微一躬身,同时向那飘拂不止的红色帷幕伸出一只手:“请。”
叶春好像探险一样,一步一步的走了过去。白雪峰陪伴在她身旁,及时的为她撩开一侧帷幕。
帷幕之后,是个类似雅间的所在,三面沙发围了一张茶几,沙发上坐满了人,而独自占据了首席的人,正是雷督理。
雷督理穿着灰薄呢子军装,军装上衣没正经穿,只披在肩上,露出里面的白衬衫,衬衫下摆被一条宽牛皮腰带束进军裤里。双臂环抱在胸前,他向后仰靠着陷在沙发里,两只穿着马靴的脚就架在面前的茶几上。
叶春好平日在家中见他,总觉得他名不副实,不像个军阀,倒像个好好先生。如今忽然见了他这个粗豪的坐姿,不禁一愣,而雷督理向她一招手,又向自己身后一指:“到这里坐。”
叶春好走过去,在他斜后方的一把软椅子上坐了下来。雷督理向后枕着沙发靠背,扭过脸对她低声说道:“我瞧你一个人在外面跳舞,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在我这儿坐坐。我说完这几句话,就来陪你。”
叶春好慌忙摆手:“不不不,我没关系的,您的公事要紧。”
雷督理没再理她,抬起头继续说话。叶春好听了一会儿,大概听出了点眉目,再看在座的那几位人物,只见其中有两人生得人高马大,一派武夫之相,余下三人,一人老态龙钟,居然还留着一条花白辫子;一人圆胖肥满,颇有富豪之相;最后一位则是个日本人。
等到谈话结束了,这几个人一齐离去。雷督理回头看了叶春好一眼,这回把两条腿放下了。
不等他说话,叶春好先开了口:“大帅既然是有军务要忙,何必还非要忙里偷闲带我来玩?大帅这样把我当客人招待,我真是不好意思了。”
雷督理又是向后一躺,枕着沙发靠背,头也不回的问道:“军务是忙不完的。你吃晚饭了?”
“吃了。”
“我早看见你了,本打算让你自由的玩玩,可又看你孤零零的一个人,想玩都没个伴儿,就把你叫过来了。”说到这里,他扭过头去看叶春好:“早就看你聪明,果然不错,跳舞一学就会。”
叶春好被他这么目光灼灼的看着,忽然有点无地自容,帷幕外的那些摩登美人们莫不珠缠翠绕、华服丽裳,衬得她光秃秃的。
雷督理又道:“一会儿我请你跳一支舞,你会给我这个面子吧?”
叶春好垂着眼帘,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