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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中在永王父子闹出了那一场绝大的风波之后,曾经平静过一阵子。然而,李隆基在前线连连告捷之际,却又一意孤行打算册封史思明为幽蓟节度使,保有范阳、密云、渔阳三郡之事传出之后,立刻又是一场轩然大波。可天子不上朝,一心一意拿着养病当借口,纵使裴宽身为左相,十次请见都难能见到一次,其他臣子就更不用说了。这下子,再多的愤懑也就被挡在了宫墙之外。
而因为至今尚未定下谁人监国,众多繁杂的事务全都压在了裴宽一个人肩膀上。连他自己在内,也不知道多少大臣上书劝谏,请择选贤良为中书侍郎又或者门下侍郎,又或者同中书门下三品,分担政务,可奏疏送进去就仿佛石沉大海。平日里大家还能够通门路的高力士偏偏又跟着南阳王李係去了幽州,姜度和窦锷虽说是左右监门将军,可他们全都放出话,没事绝不往宫里去,所以纵使那些有意拱卫皇权的卫道士们,竟也都给拦在了高高的宫墙之外。
只有裴宽自己知道,除了最早拜相的那段日子焦头烂额过,此后上了手,他的日子就好过多了。新调回来的吏部尚书齐澣竟然亲自去抓了流外铨,给他调回来一批极其精干的令史和书令史,替换了一大批李林甫和杨国忠时代在政事堂也就是中书门下执役的小吏,只留用了寥寥几个才干还算得力,风评不算差的。如此一来,骨架还在,又充填入了新血的情况下,裴宽虽只一人,也能够把政务料理得井井有条。
可裴宽是什么人?当年他和王毛仲对着干的意气早就没了,眼看天子不上朝,自己这个左相竟是比李林甫和杨国忠还要揽权,简直就形同于监国副君的身份,他哪能不惶恐?他连番上书请求再择选贤臣拜相没回音,见其他人亦是铩羽而归,他又联络不到人在河北的杜士仪,思来想去只能病急乱投医,这一天便亲自来到了大明宫最北面的飞龙厩。
既然独自秉政,权握天下,对于军务裴宽是一丁点都不敢沾手,生怕招惹闲话,可今天从右银台门右羽林军和右龙武军驻地一路过来,仅剩那些禁军的状况尽收眼底,他顿时忧心忡忡。他并不是完全不懂兵的人,当初开元中期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君毚战死,萧嵩前往河陇收拾大局时,他被任为节度判官随行,和王君毚遗留下来的节度判官牛仙客一搭一档,曾经颇有军功。军队的军心士气如何,进退配合如何,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看到头发花白的陈玄礼亲自操练,那些禁军却是气势全无,他只觉心中沉甸甸的。北门四军人数锐减不说,而且天子至今也没发话补齐军额。想来也是,从民间征调勇士,李隆基只怕担心补进来的人不可靠,而若是从那些边镇抽调,李隆基只怕就更睡不着了,因为天子在军中早已经名声狼藉!
直到飞龙厩在望,裴宽方才丢开了这些遐思。他远远只看见一团奔腾的黑云,耳边隐隐能听到马蹄声的闷响,可却没有其他喊叫之类的杂声,他最初有些纳闷,可随着渐渐近了,他看清楚那赫然是一队队兵马正在演习骑射,登时为之肃然。长长的驰道上,一队队兵马急速掠过,拉弓搭箭射靶,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偏偏却一片沉默无声,这一幕给他带来了沉重的压力。尤其发现每一队十数人都是如此,他就更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留下大多数随从,只带着一个令史上前,入目第一眼却是竖在驰道边的一块纸板。上头密密麻麻记载着昨日的骑射成绩排行,一个个墨迹淋漓的大字龙飞凤舞,而背后的嘉奖名头更是清晰可见,他看得分明,不少经过这块纸板面前的军士都会抽冷子瞅上一眼,随即带着不服输的表情上马训练。而等到他默默再往前行的时候,就发现了一个更大的木架子,上头糊着更多这样的纸。
有队列成绩,有读书成绩,有马术成绩……各式各样的排名表一张张贴在那里,而裴宽走马观花扫了一眼后,便注意到最后头一张最大的榜文,上头赫然标注了飞龙骑全天的各种训练。他从头刚看到尾,被那密密麻麻的安排给吓了一跳。尤其是发现晚上还有什么忆苦思甜总结会的时候,他更是有些不解地揉了揉太阳穴,暗想这些不知道是杜幼麟自己想出来的,还是杜士仪的言传身教。
唯有一点他异常明白,相比于已经完全丢掉了军魂的北门四军,这支完全新生的飞龙骑,战力何止更胜数倍!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好胜和勇气,怪不得杜士仪根本没有想着去编练禁军,而是完全从头开始。可杜士仪对将来到底是怎么想的?事到如今,他已经完全琢磨不透这个相交多年的人物了!
“相国安好,这是到飞龙厩来微服私访了?”
听到这声音,裴宽方才回过神,见是崔錡迎了上来,他就笑了笑说:“我是宰相,又不管军中事,哪来的微服私访?倒是飞龙厩附近竟然不曾派人值守戒严,就这样轻轻松松放了我过来,未免太过懈怠了。”
“相国紫衣金带,又在禁苑行走,他们自然不会随意阻拦。而且,杜少卿有过吩咐,飞龙骑训练并无不可示人之处,既然少不了有人窥视,不如大大方方给人看。”崔錡乃是已故赵国公崔谔之的幼子,崔俭玄的幼弟,论辈分还是杜幼麟的长辈,但在此时此地,他却是一口一个杜少卿。见裴宽的脸色似乎有些复杂,他便笑问道,“相国此来,是看看飞龙骑的情形,抑或是见杜少卿的?”
裴宽这才觉察到了一丝微妙:“怎么,杜少卿不在?”
“所以说相国来得不巧,平日杜少卿天天在此,晚上都常常不回去,但今日晋国夫人身体有些欠安,他就临时出宫了一趟。”
得知王容病了,裴宽登时一愣,可这时候如果转身立刻出宫去探望,实在有些小题大做,他想了想便开口说道:“既然来了,我便好好看看这飞龙骑是什么光景吧。”
只不过短短数月时间,究竟打造出了一支什么样的军队?
杜幼麟接到家中捎来的信,紧赶慢赶回到了宣阳坊杜宅。径直冲进寝堂的他见母亲正和妻子笑着说话,看样子分明身体正好,根本没得病,他顿时长长舒了一口气,快步上前后便抹了一把汗道:“阿娘,什么借口不好找,偏要说你病了!”
“你一心军务,勤劳国事,用孝道这个借口召你回来,当然最妥当。我还不到忌讳这些的年纪。”王容微微一笑,示意幼子在身边坐下,见媳妇已经知机地抱起小孙子要退下,她却开口说道,“锦溪,你不用当自己是外人,外头我已经让人看住了,你也坐下来一块听。”
宋锦溪这才依言坐下,心中也好,面上也好,全都存了几分郑重。而杜幼麟这才在妻子身边挨着坐了,伸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随即便看向了母亲说道:“阿娘,是不是阿爷有信捎来?”
“昨天和今天,先后送来了两封信,本以为正式捷报这一两天之内必然会到长安,所以前一封信我没有特意让人告诉你。你阿爷一天之内收复幽州城,浑释之斩杀史思明,接下来两路大军又收复密云渔阳二郡,如今整个河北全境都已经收复。”见杜幼麟登时喜上眉梢,王容却没多少高兴的样子,而是淡淡地说道,“至于第二封信,是南阳王李係抵达,幽州既下,他手中的那道制书自然就找不到人可以颁了,结果在这个时候,闹出了一场拙劣的刺杀案子。”
此话一出,刚刚陪着婆婆闲话好一阵子,却始终没得到任何口风的宋锦溪登时大吃一惊。而杜幼麟则是目光沉静地问道:“阿爷身边尽是大将和牙兵,难不成是对南阳王下的手?”
“不错,是高力士身边的人行刺南阳王,却被高力士见机得快撞开了正主,他自己夺刃受伤,如今在幽州将养,恐怕也不知道有多心灰意冷。”
王容对于高力士并不算陌生,尽管还不到她这个妇人去和高力士打交道的程度,可杜士仪凡事都不避她,她却也能够深深了解,高力士对于天子的忠心耿耿。但这会儿,她无心去感慨这样一个义宦的一生,停顿了片刻就对杜幼麟吩咐道:“你阿爷嘱咐你,把飞龙骑牢牢攥在手心里,看住内侍监的梁若谦,还有就是看住陛下,别又闹出他悄悄调动禁卒,不知道从哪里偷偷跑出长安城的事。”
杜幼麟登时笑了:“阿娘,一个内常侍且不必说,就说如今北门四军七零八落,纵使有陈玄礼这样的大将,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禁军人心散了,陈大将军自己也已经心乱如麻,如何会轻易被陛下调动?再者,陛下曾经在马嵬驿被禁军逼死了杨玉瑶,阿爷到了之后又鼓动禁军杀了杨国忠,陛下还怎么信得过这些人?我说一句最最大逆不道的话,天下之大,他能到哪里去?”
宋锦溪到底不像杜家母子这样全无顾忌,她有些迟疑地说道:“阿娘,阿爷为何要幼麟留心陛下的行踪?”
“群臣一再进谏定立东宫,可到现在这件事都闹得没结果,上次死了永王父子,这次险些又死了个南阳王,再这么继续下去,谁还受得了?兴庆宫也该换个主人了。”
说到这里,见宋锦溪完全明白了过来,显然吓得不轻,王容心中闪过了一个念头。老而不死谓之贼也,用来形容如今这位老迈昏聩却又恋栈皇位不肯放手的天子,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可就在这时候,她陡然只听外间传来了一声轰隆巨响,登时吓了一跳。幸好杜幼麟见机得快赶紧扶住了母亲,随即起身快步来到门外喝道:“快去打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样大的动静,难道会是一场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