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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思明原先打算的诛杀安守忠之事,在史朝义亲自出面,竭力转圜下,这一劫总算是平安度过了。
安守忠也知道自己那一丁点兵马在如今的幽州一点水花都翻不起来,所以在史朝义的竭力劝说下,也就痛痛快快向史思明服了软,甚至还去蔡希德那里当了说客。这两个人虽是因为常山一仗结下了深深的芥蒂,但至少知道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再加上史思明势大,他们不结成一线便是死路一条,太桀骜也同样是死路一条。所以,当他们一口答应若是唐军攻城就顶在最前头,史思明终于也不愿意在大军压境之下起内讧,也就决定不为己甚。
起家于平卢的史思明此前虽是跟着安禄山起兵南下,但还在平卢保有相当的实力。前时挥师北上反攻河北,虽说他因为心急于幽州可能有失,于是把主力交给蔡希德,自己只带了精锐心腹抄小路回归,可他业已把私兵从平卢调了回来,放在蓟州渔阳郡,又把剩下的静塞军一把抓在了手中。
如今,得知南面的大唐三路大军已经开始朝幽州进击,而长安那边的信使却还没有消息,他便毅然决定放弃博陵、上谷、文安三郡,将防御圈缩小到幽州范阳郡、檀州密云郡以及蓟州渔阳郡这三郡。即便如此,如今的情况仍然相当不妙,渔阳郡的盐城守捉和洪水守捉已经落入侯希逸的平卢军之手,密云郡继北口守捉丢了之后,镇远军也被张兴派阿古滕领兵拿下,再加上他回幽州之前就落入安北军之手的居庸关,如今的他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来人,传帅令,召史朝义!”
前方节节败退的消息,身为范阳节度使史思明的长子,史朝义当然不会不知道。急匆匆赶来的他衣服湿透,显然是遇到了刚刚那一阵来得快去得也快的大雨。然而,形容狼狈的他在父亲面前却不敢失礼,恭恭敬敬跪下磕了头后方才问道:“父帅有什么吩咐?”
“你替我去见一趟杜士仪。”
见史朝义登时眼睛瞪得老大,惊骇之色根本掩饰不住,史思明心中不喜,登时疾言厉色地质问道:“怎么,你没有这样的胆量?”
史朝义见史思明已经把手按在了刀柄上,心中登时咯噔一下。尽管是儿子,可他知道此刻如果自己再迟疑,史思明这一刀就很可能当头砍下来,他只能勉强压制心头的恐慌,竭力镇定自若地说:“父帅的吩咐,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必定努力去做!”
史思明哪里相信这等豪言壮语,心底嗤笑,面上却收起了怒气,淡淡地吩咐道:“既然你有这样的胆量,见到杜士仪后,你告诉他,我史思明已经向朝廷,向陛下递了降表,他若是不甘心,尽管来攻!不要以为他麾下人多将广,我如今又只剩下了三郡,逼急了我,我便那军士拿着刀逼这三郡民众全部上城墙守御,看到时候他拿下幽州时,范阳密云渔阳还能剩多少活人!”
已经向朝廷递了降表的事,纵使史朝义也是第一次听说,可他刚刚对此行稍微生出了几分信心,就听到最后几句话,脸色登时一片煞白。如果是别人这么说,他必定以为那是吓唬人而已,可说话的人是他的父亲史思明,届时绝对做得出来!可真正到了那玉石俱焚的份上,自己固然死路一条,下头众多手上沾满了三郡百姓鲜血的将士,难道就有什么好下场?
可史思明已经撂下这样的狠话了,他这会儿不敢有任何违逆,只能咬咬牙答应道:“是,我这就按照父帅的吩咐去准备。”
“还用得着什么准备?我给你牙兵十人,立刻出发!”
史朝义心中叫苦,可他知道这会儿拖延时间只会引人疑心,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等到他出了屋子,那十名一看就是史思明心腹死士的牙兵已经等候在那里,他只能在心底长叹一声,希望自己此行的运气好一些。
仿佛是老天爷听到了史朝义的祈祷,当他离开幽州范阳郡,进入易州上谷郡境内的时候,便和一支打前站的游骑撞了个正着。多亏他早早预备了一杆白旗,这才没有立刻遭遇一场厮杀。只不过,对于他这个史思明的信使,那百余游骑兵的主将嗤之以鼻,只从麾下派了两个人领他们回去。
用这位游奕使的话来说:“大军一至,幽州叛军若是不降,便为齑粉,要归降也该有个归降的诚意!”
可这样的轻视,史朝义哪里顾得上。接下来的一路上,连续撞到了好几路兵马,他方才得知,杜士仪如今尚未进入上谷郡,正在扫荡此地叛军的是河东节度使程千里,而杜士仪尚留在莫州文安郡的清苑县,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则正在扫清文安郡境内的残余叛军,至于另外一路唐军,也就是仆固怀恩所部,杜士仪的真正嫡系,则是不知踪影。尽管他心中对此非常在意,可如今没有什么比自己的性命更加重要,他当然不会随便乱问。
清苑县廨,临时征用了这里为元帅行辕的杜士仪正看着一封龙泉发来的急信。果然,尽管南面河北各州县官府对于远道而来的南阳王李係这一行人分外热忱,百般挽留招待,结果还是那些精挑细选出来的叛军稍微拖慢了他们的行程,即便如此,如今这些来自长安的特使已经过了邺郡。如果不是李係这样养尊处优的皇孙不可能做到日行二百里这样的高强度,只怕两三天就能够抵达清苑。可就算往最慢里计算,路上能够拖上六到八天已经很了不得了。
“八天打下幽州?如果不能,就要准备来上另一场硬仗么?”
杜士仪喃喃自语了一句,脸上刚刚流露出一丝决然,外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元帅,史思明派长子史朝义为使者,求见元帅!”
史朝义?
现如今的历史已经早已经完全偏离了既定的轨迹,因此杜士仪听到这话,先是意外,随即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他方才开口说道:“先不用急,派人去前方,知会郭大帅和浑将军,告诉他们史思明派史朝义作为信使来见我,让他们速速回来!”
进了清苑县城,史朝义原以为能够第一时间见到杜士仪,可万万没想到,他和随行的十名牙兵却被分开了。他被孤零零地撂在一间屋子里,没人上茶也没人理会,就仿佛他是什么无足轻重的人似的。越是如此,他就越觉得心焦如焚,因为他很清楚如今幽州的窘境,杜士仪对他态度如此冷淡,自然就意味着并不在乎幽州方面是不是想归降!
这样的煎熬从下午一直持续到夜深时分,连午饭加晚饭全都没吃过的他自然饿了。在这样仿佛漫长无休止的等待中,他终于抛弃了最后一丁点耐心,大步走到虚掩的门边上,一把将门拉开。出乎他意料的是,恰是有一个人面对自己站在门外,那只推门的手都没有收回去。四只眼睛对视了一阵子,来人方才放下了手,语气冷硬。
“元帅有令,带史朝义入见!”
史朝义终究见过大阵仗,立时镇定了下来。尽管身心俱疲,饥肠辘辘,可他还是打起精神,尽量表现得从容不迫。然而,当他跟着来人到了一座还算齐整的大堂之外,眼见得门前牙兵两列,虽是战袍不同,相同的却是那股剽悍之气,绝不逊色于父亲身边的那些心腹,他还是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那可是杜士仪,让不可一世的安禄山败死,让幽燕众多骁将俯首,让无数将卒人头落地的如今大唐第二人!
迈过门槛进了大堂,史朝义第一眼就看到了正中端坐的那个中年男子。对方没有穿官服,而是一身丝袍,可反而比左右两边身着甲胄,年纪更大,气势也更加逼人的两位老将更显眼。尽管他从来没有见过杜士仪,可他还是放缓了脚步,随即在隔着十余步这种安全距离站定,不卑不亢行了个揖礼。
“大胆,你身为一介叛贼,竟对元帅如此倨傲!”
浑释之有心给对方一个下马威,一巴掌拍下去,竟是把凭几给拍塌了。尽管如今的家具多用软木,可看到他这样的手劲,史朝义还是心中一紧。可他肩负着父亲的严令,更知道这会儿就算卑躬屈膝也未必能活命,因此反而把腰杆挺得更直了。
“如今两军交战,我幽州尚有一战之力,元帅也曾经领兵多年,当知道若我军背水一战,胜负还未必可知,又何必折辱我这马前卒?”
郭子仪见史朝义言行举止从容得体,对比当初安庆绪和安庆宗两个人的光景,倒有些讶异史思明还有这么个不错的儿子,当即哂然一笑道:“如果说,你身为史思明长子还是马前卒,那幽州就人人都是马前卒了。”
“父帅诸子不分嫡庶,总共十一人,我不过是占了长子的名分而已。”史朝义知道此刻只有竭力把自己形容得无足轻重,见那两位老将面露讥诮,反而主位上的杜士仪不动声色,他方才朗声说道,“我此来是奉父帅之命,致意杜元帅足下。父帅当初跟着安禄山叛乱,只是迫于无奈,如今已经具降表送到了长安。如果元帅逼迫过甚,那么到时候幽州只能征召所有百姓,玉石俱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