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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蔡希德当机立断,命令撤回所有攻城兵马,集中精力围杀仆固怀恩的大军,一片狼藉的真定城头上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城中丁壮因为听到那高喊援军到了的声音,鼓起勇气拿起简陋的兵器反攻上了城墙。尽管如此,叛军在退下的同时,并没有真的一念之仁,并没有放过这些令自己死伤惨重的守军,临走时还没忘记来上一次乱箭齐发。此时此刻,就只见城头到处尸横遍野,入眼的情形惨不忍睹。
夺回城头的人们一面收殓将士的尸体,一面分心关注城外战局,当有人搬开那些几乎堆积在一起的遗体时,突然出声叫道:“是颜使君和袁长史!”
闻听此言,周围立刻有好几个人赶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挪开好几具遗体之后,方才发现了气息奄奄的颜杲卿。一个粗通医术的中年汉子慌忙蹲下来在颜杲卿身边检视,见外伤虽多,但明显没有伤到骨头,也没有中箭,连忙伸手使劲掐着颜杲卿的人中,见其微微睁开眼睛,他登时为之大喜。
“颜使君还活着!”
颜杲卿迷迷糊糊听到耳边传来的大叫大嚷,睁开眼睛之后,足足好一会儿,他方才看清楚了面前的情景,登时面色大变。叛军放箭的时候,他和袁履谦面前挡着一道又一道的人墙,放箭声一起就不知道被谁扑倒在地,紧跟着就昏了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他环视着面前那惨烈的一幕,一时心如刀绞,双目通红,而正在这时候,他猛地又听到耳畔传来了一个声音。
“颜使君,袁长史……袁长史快不行了!”
颜杲卿本就没有半点劫后余生的喜悦,听到这么一句话,他更是如遭雷击,几乎连滚带爬地往声音来处挪去。等看到袁履谦躺在一个青年怀中,右肋赫然贯穿着一支长箭,鲜血染红了衣襟,他只觉得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使君……”
“老袁……袁兄!你坚持住,叛军已经退下去了,仆固老将军一定会赢下这一仗的!真定城中有的是妙手回春的好大夫,你坚持住!”
袁履谦挣扎着笑了笑,见颜杲卿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他便气息微弱地说:“能够活着看到真定保住了,我就已经很满足了。你不是说过,人都少不了一死吗?死得其所就够了,再说我也已经活得够久了……咳咳!”
“别说话了,别说话了,快,快把袁长史抬下去!”
颜杲卿慌乱无措地连叫了几声,可四周围的人却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挪动袁履谦,只有人知机地跑下去请大夫。谁都能看得出来,袁履谦这样的伤势一动就兴许真的没命了,谁也不敢冒这样的风险!
大夫早早就在城下候命,此刻须臾就被人叫了上来。他步履匆匆地来到颜杲卿面前,先是看了一眼袁履谦那极其严重的伤势,随即稍稍一把脉,他的面色就变得无比难看。当着颜真卿的面,他只能强自镇定地说:“使君先别着急,袁长史的伤很重,但回头若是能设法取出箭来,再好好上药,应该……”
“别说……什么应该了。”袁履谦艰难地吐出了这几个字,随即扯动嘴角又露出了一个笑容,“本来……是打算……一起死的。可既然……能够少死……一个,老天爷……已经……很厚道了。我把……家人……托付给你。”
“别说了,你别说了,什么我都答应你,什么都答应!”
见袁履谦说着说着,口中已经吐出了血沫,颜杲卿只觉得整个胸腔仿佛都要炸裂开来。他没有再继续说话,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紧紧把这个和自己生死与共的知己抱在怀中,眼泪从眼眶中一滴滴滚落,掉在了袁履谦的脸颊上
一旁的大夫不敢说话,其他人也默默退开,在这满目疮痍的城头继续寻找其他的幸存者。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颜杲卿猛然感觉到自己紧握着的那只手仿佛失却了温度,他方才骇然往怀里的人看去,却发现那双眼睛已经永远地合上了,脸上还带着一丝仿佛永远不会逝去的笑容。
“履谦,履谦,履谦!”颜杲卿的声音一声高似一声,然而却再也没有等到任何回答。他一下子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发出了一声痛苦的低嚎。
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看着这一幕,城头上也不知道多少人或低头垂泪,或掩面而泣,甚至有人泄愤似的将叛军尸体扔向城外。然而,无论他们怎么做,逝去的人已经再也没法回来。此番经历了太过残酷的一战,无数团练兵都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和数倍于己的叛军厮杀。诸如两个或三个人死死扭打在一起,最终叛军尸体和己方遗体密不可分的情景比比皆是。
当人们从死人堆中刨出一个气息微弱的少年兵,随即把他救醒了之后,他在茫然四顾之后,却犹如发疯似的,一下子抓住了救自己的人,连声问道:“我阿兄呢?我阿兄在哪里?”
没有得到回答的他看到了身旁一具一具被抬走的遗体,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顿时瘫坐在地嚎啕大哭了起来。然而,能够和他一样,能够和颜杲卿一样嚎哭兄弟袍泽的,搜遍整个南门城头,不过区区十几人。
就只是今天这短短半日,整整五百余人战死在这里,还不包括横尸此地的叛军!
颜杲卿此时此刻显然没有恢复过来,人们也不想去惊扰这位痛失战友的常山太守,或是搬运遗体,或是清理叛军尸体,又或者是观察城外战局,总而言之,城头上除却来去匆匆的脚步声,城外的马蹄声厮杀声,再也没有只言片语。每一个人仿佛都被这片血肉沙场震撼得失去了语言能力,再加上城外的厮杀直接就关系着这座在战火中屹立了一个多月,又才刚刚逃过一劫的真定城命运,没有人还能分神说什么。
昏天暗地痛哭了一场,颜杲卿终于恢复了几分身为太守的意识。他艰难抬起头来,见身边早已经守着两个中年汉子,他便松开了一直紧紧抱着袁履谦冰冷遗体的手,低声说道:“把袁长史先安置到太守府,等我回去。”
“是,请使君放心。”
两人答应一声后,连忙小心翼翼地将袁履谦抬了下去。这时候,颜杲卿没有在乎满身的腌臜血迹,步履蹒跚地来到了垛口,这才看清楚了底下的战场。杜士仪和仆固怀恩的旗号依旧飘扬在空中,那一支无坚不摧的铁骑依旧驰骋在战场,而叛军的攻势显然已经远不如之前,但却还没有崩溃。
他久在河北,深知蔡希德在安禄山麾下众将当中为人耿直,麾下精兵强将又多,如果可能,自是招降为上,可别说蔡希德狂攻常山一个多月,袁履谦又死了,这中间横着血海深仇,就说如今这战局,仆固怀恩也只是占据上风,并不能说必胜,又如何谈得上招降?
“来人,扶我去城楼上的战鼓那儿!”
“使君,您身上的伤……”
“扶我去!”
知道颜杲卿就是这样执拗不听劝的性子,众人只好从命,左右搀扶着这位常山太守登上了城楼高处的战鼓处。在攻防最激烈的那些天里,这座战鼓时用来警醒敌军夜半偷袭用的,也曾经在死士出城击毁冲车时敲响过,而如今在城外战况胶着的时候,颜杲卿紧紧捏着鼓槌,突然奋起全身力气敲在了那面牛皮大鼓上。
咚——
咚咚——
沉闷的声音渐渐在高空响起,最初显得低沉,可随着不知道是换了人,还是加大了力道,渐渐盖过了战场上的那些声音。仆固怀恩听声辩位,发现是常山城头传来的战鼓声,他顿时大笑道:“没想到颜杲卿一介书生,也知道擂鼓振军心!儿郎们,仆固部勇士坚守真定一个多月,如果我们这些援兵还比不上他们,岂不是让真定军民瞧不起?拿出全部的本事来,给我杀出去!”
“杀!杀!杀!”
在犹如铺天盖地一般杀声中,真定城头的军民就只见仆固怀恩一马当先,带着麾下铁骑再次杀入了敌阵。每一个人都想到了不久之前那如出一辙的一幕。到底是父子,到底都是血脉相连的族人,那种奋不顾身从骨子里流露出的彪悍勇武,果然让人心折。
就在这时候,西南角落中的一个年轻人突然叫道:“西边有兵马过来了!”
今日一天经历了太多的变故转折,每一个人都如同惊弓之鸟,闻听声音便慌忙探头张望。当看见那边厢真的有兵马插入战局之后,便有人低声祈祷道:“苍天保佑,只希望是仆固将军杀回来了,千万不要是叛军!”
仿佛是老天爷听到了他这祈祷,就在每个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的时刻,就只见这突如其来的兵马突然犹如一把锋锐的尖刀,一下子捅在了叛军的后腰上。呼应着他们的攻势,战场后方竖起了两面大旗,一面是仆固,另一面赫然是河东节度的大旗!
刚刚颜杲卿只不过起了个头,就已经把敲击战鼓的鼓槌交给了比自己更有力的壮汉。此时此刻,他亦是看清楚了那硕大的旗帜,一颗心终于完全放了下来,两行浊泪却滚落双颊,无声无息地掉在了地上。
履谦,你在天上看到了吗?河东的援兵也到了,常山真的保住了,真定真的保住了!可是,为什么你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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