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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禄山称帝在即,洛阳城上下恰是一片冰火两重天的景象。当初破城之际,寻常百姓看似损失较小,可他们之中,很多人失去的是一辈子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身家,相比达官显贵们只不过是失去了本就或继承自祖上,或来自于搜刮的财富,境遇不可同日而语。更何况洛阳百姓和长安一样,往日都有一种地处天子脚下的优越感,现如今这一层骄傲被叛军完全击碎,就连大街上迫于生计出来寻觅活干的底层百姓,脸上也都带着凄苦。
安贼都已经要称帝了,朝中从天子到大官们,就听之任之吗?家里已经无粮无钱,日子要怎么过?
洛阳南市曾经一度关闭,现如今又再度开张,只是往日鳞次栉比的商户,真正开张的还不到半数。就连这半数商铺,从掌柜到伙计,也都只是有气无力地张罗着生意。每一个人都知道,纵使店门开着,也不过是为了方便那些一想到就会过来对他们勒索一番的军中将主。这些人但凡看中什么,全都是信手拿走,绝不要指望会给一分钱。至于往日那些繁荣了整个南市的胡商们,如今几乎一个都瞧不见。
自从叛军作乱之后,一条条商路几乎全部断绝,那些来自西域,运来遥远西方的特产,同时买走大唐货物的胡商们不是逃回关中,就是隐匿乡里,只剩下了他们这些在本地做生意,不舍得也来不及逃走的商人!
南市一隅的望岳寄附铺中,一个中年男人正在拨弄着算盘算账。店门虽然大开,但时常有叛军的军官或是士卒经过的时候,谁也没有再朝这里看上一眼。但凡身在南市的商人,就一定要开店,这是严庄规定的,可从柜坊到寄附铺这样常常涉及大量银钱往来的地方,早在破城之后的第一时间就迎来了如狼似虎的叛军,几乎被抢了个干净,这里也并不例外。
那一天,抬出去的钱箱总共十个,每个一百贯,总计也就是一百万钱,还有不少金银器,如今这里除了人就再没值钱东西了。
也正因为如此,当一个看上去极其落魄的消瘦男子进门时,完全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此人进门便来到了柜台前,从怀里拿出一面铜锈斑斑的铜镜递了过去,仿佛是要质押东西,嘴里却低声说道:“刚得到的消息,小师弟出潼关了。”
“嗯。”卢望之头也不抬地继续在账簿上写着什么,但全都是一个个数字,任何一个叛军拿起来都决计看不懂。许久,他才抬起头来,揉了揉有些酸胀的手腕,接过铜镜后翻来覆去看着,又对裴宁问道,“李憕他们几个可还好?”
“总算是不绝食了。”
说到这一点,裴宁显得万般无奈,当发现洛阳城完全保不住之后,城头一片大乱,他就悄悄带人在打昏了李憕卢奕张介然等几个要紧高官,把他们全都转移到了早就预备下的一处民宅地窖中,此外还雪藏了一部分坚决抵抗的义军,又从旁怂恿早就打算投降的一些人拥了达奚珣去向安禄山献城。果然,达奚珣这个软骨头立刻投降了安禄山,陈希烈也在安禄山亲自到访后投降了,而当他派了几个死士,以太子枉死为由,说是洛阳子民请求安禄山称帝代唐,安禄山心情大好,总算是没有真的屠城。
可正因为李憕等人全都活了下来,个性刚烈的这几个人最初全都决定绝食殉国,还是他好说歹说,以先保留有用之身,回头帮忙做内应,重新把洛阳城夺回来这个理由百般安抚,好容易才暂时把人给拉了回来。当然,之所以是他这个冷面人出面,是因为他的兄长是大名鼎鼎的裴宽,在此前洛阳城坡的那会儿,名头却比洛阳陷落时尚下落不明的杜士仪好使!
“不绝食就好,安禄山要称帝,洛阳城中百姓本就吃尽了苦头,如今他们还被逼着要在之后郊祀的时候于道路两旁跪迎,自然更加痛恨入骨。”卢望之装模作样地拿着这面铜镜左看右看,好一会儿才轻声问道,“你今天特意过来,可是薛郎君传了什么话出来?”
对于薛朝冒充北邙山人之事,卢望之听说之后就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然而,他毕竟不是薛朝那样的少年富贵世家子弟,对天子的切齿痛恨也不如某人演得好,如今眼看安禄山在进了洛阳之后,一面计划称帝,一面竟然还像模像样让薛朝继承了立节郡王的封号,他就更加无语了。好在他要做的就是让裴宁给薛朝送点手稿过去,并不指望其探听安禄山军中虚实,安禄山也不大提防没有实权的薛朝,这条线始终都保持着联络畅通。
“没错,说是崔乾佑等人败退回来,安禄山大怒,在含元殿上对三个败军之将以及严庄高尚二人加以鞭笞。”裴宁顿了一顿,这才意味深长地说道,“而且,因为田乾真等人已经几乎没兵了,安禄山授意他们收拢兵马出洛阳,想办法把麾下军额补齐。”
这样一个消息算不上是大秘密,所以薛朝方才能够听说。卢望之知道,即便他千方百计送出信去给固安公主,设法让人吞下了崔乾佑三人出去抓壮丁的这支残兵,对于大局的帮助也很有限,反而会让安禄山狗急跳墙,可如果是设法把一部分义勇军送去给崔乾佑三人,编入他们的麾下呢?和裴宁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他知道对方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当即点了点头。
“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如今进出洛阳很不容易,你得小心一点。另外,请薛郎君务必想想办法,保住那座新造好的河阳浮桥。只希望河东兵马不要一直龟缩在太原府,河东节度使王承业也该有些担待!”
裴宁伸手从卢望之手中接过那面铜镜,仿佛质押受挫那般,忿忿不平地将其收回怀中,嘴里却冷冷说道:“他如果没有担待,那就换个有担待的人来接替他!”
太原府河东节度使府,太原尹兼河东节度使王承业正眯缝着眼睛欣赏歌女们的载歌载舞,仿佛外间并不是兵灾连连,而是太平盛世。尽管掌书记田健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提醒他,他却始终没搭理。直到一曲终了,他拍拍手示意她们全都退下,这才没好气地对田健说:“急什么急,裴休贞现在只不过是一介闲人,见他是我给中眷裴氏三分薄面,不见他是我这个河东节度使日理万机,他还敢多说什么废话?”
见王承业竟然对裴休贞用这种不耐烦的轻视口气,田健只觉得无可奈何。然而,他还是耐着性子劝道:“大帅,如今不比从前。如果还是安贼势大,那么大帅只要能够保得河东道一地平安,就足可令陛下欣悦了。可现在右相兼安北大都护杜士仪和朔方节度使郭子仪……”
他这话还没说完,王承业就重重一巴掌拍在了扶手上:“别给我提杜士仪和郭子仪!他们不奉诏而出兵,分明是别有用心!陛下对他们无可奈何也就罢了,我是绝对不会听他们指使的!你给我再去信催云州,让云中守捉使杜望之立刻带着晋国夫人来见我!如若再不来,休怪我治他的罪!”
你怎么治他的罪,难道你还敢派天兵军浩浩荡荡去云州问罪?
田健心中腹诽,可知道王承业就是这样的性子,他只能唯唯诺诺地答应,心里却打定主意不做这种得罪人的傻事。杜士仪都已经官居右相了,安知他日平叛之后,就不会像李林甫和杨国忠那样权倾朝野?光凭此次平叛的功勋,就足以让他获得无数支持。想当初王承业倒是也有机会成就一代名臣之功业的,只要那时候能够决然出兵河洛,说不定还能解洛阳之围,可王承业又做了些什么?
正如刚刚对田健表现出来的态度似的,当王承业见到裴休贞时,态度自然而然倨傲非常。当裴休贞开口请他出兵河洛的时候,他更是勃然色变,遽然起立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现在已经不是河东节度使了,河东军务不劳你操心!叛军如今盘踞洛阳,已经有诏令命吴王李祗为河南节度使,负责抵御征讨,而我之责任是力保河东不失!来人,送客!”
见王承业就这样拂袖而去,裴休贞只是皱了皱眉。他对于这一趟白跑并不意外,事实上王承业当年就是如此货色,如今只不过是本相毕露而已。尽管杜士仪给他的信上授意他可以视时机鼓动一下军中,他却始终下不了这个决心,现在看来,他实在是太手软了一些。等到田健脸色尴尬地前来负责送客的时候,他便若有所思地问道:“听说河东节度副使程千里程大将军还盘桓在太原府,不知道田书记今天晚上是否能悄悄引我去见他一面?”
田健心底里也希望交好这位在中眷裴氏宗堂中具有话事权的裴氏耆老。所以,他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最终就答应了。送裴休贞出了河东节度使府时,他想了一想就低声说道:“程大将军因为云州代州给安北兵马提供便利的关系,曾经被王大帅劈头盖脸好一阵痛骂,说都是他这个河东节度副使动作太慢。”
程千里可是军中宿将,当年曾经在安西大都护府当过夫蒙灵察副手,地位一度在现任碛西节度使高仙芝之上的人,王承业竟敢像训孙子一样训人?
裴休贞心中冷笑,面上却对田健更加温和了。道别之时,他突然伸出手,犹如对自家子侄似的,在田健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田书记,听说你在河东颇有文名。以你之资质,辅佐王承业这样的节帅,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