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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时分,云州城已经陷入了一片寂静。自打新任云州长史杜士仪上任以来,采取的是比平日更加严厉的宵禁政策,这时分站在城头上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满城除却一处仿佛是豪宅的建筑之外,再无半点灯火。城头上,轮值的兵卒们虽是来回巡视着,但几个人都打着呵欠无精打采。在城外的城墙下方,甚至能听到上头隐隐传来的说话声,显然是在议论新到任的杜士仪。
“这位杜长史还真是胆大,竟然把白登山那位少主给硬绑了来。”
“什么胆大,他这简直是胡闹!白登山中那些人岂是好惹的?这些家伙曾经深入突厥腹地劫过一拨马贼,据说人杀光了货劫光了,没留下半点痕迹,这样的杀神岂是能惹的?”
“少在背后说闲话。贵主相信他,他又是朝廷委任的命官,我们还能怎么着?听命行事吧,只希望白登山那边不要狗急跳墙就好!”
当这些议论声渐渐轻下来后不多久,几架轻巧的云梯寂静无声地搭上了城头,很快,十余个敏捷的人影翻上了城墙,随着上头几个微不可闻的呻吟惨叫和重物坠地声,须臾四面又陷入了一片寂静。不多时,更多人影悄然跃上了城墙,窸窸窣窣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很快,城门赫然洞开。而大约盏茶功夫,城内就传来了阵阵喊杀声和兵刃交击声,当又过了一刻钟之后,尾随其后的又一拨近两百余人悄然闯入了云州城时,就只见不远处火光熊熊,分明已经战事正酣。
“白登山的人果然是攻入云州来救人了!”髭须大汉喜上眉梢,一摆手便沉声吩咐道,“跟上这些人,中原人有一句话叫做浑水摸鱼,今天我们就把这云州城搅一个天翻地覆!”
夜色中的马贼们并没有高声应答,但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兴奋难以自抑的表情。云州修缮未久,城墙不高,城内里坊也不甚整齐,他们又有内应打探清楚了地形,可终究在城中骑战不便,夜战更难,再加上今夜不在于杀敌多少,而在于趁乱劫掠,嫁祸于人,马贼们的坐骑都留在了城外由专人看守,甚至马嘴都上了衔条,就是为了保持安静。
此刻,一行人在漆黑的大街上飞快地朝着公主府进发,耳听得喊杀声越来越近,四处有不少屋子仿佛已经透出了被烧着的火光,领头的髭须大汉自是越来越兴奋,就当他捏紧了手中的钢刀,幻想着届时两军混战,他这一支奇兵从天而降的一幕时,漆黑的街道上突然一下子骤放光明,四周围也不知道亮起了多少火炬,旋即便是无数破空疾响。眼见一阵箭雨倾泻而下,髭须大汉的笑容几乎顷刻间僵在脸上。
他几乎本能地伏地打滚,随即将一把刀在身前舞得水泼不进,可如他这种反应迅疾的人终究只是半数,再加上一下子从暗到明的变化,以及心理上的猝不及防,这一轮箭雨过后,地上留下的尸体固然只有五六具,可身上中箭受伤的人却很不少。而此时此刻,不远处赫然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第二轮,放!”
“不行,若是这样下去,会被死死压制在这小巷中,翻墙,分头走!”
髭须大汉此话一出,自己就根本不顾手下,直接翻过一旁的墙头,闯入了旁边的民宅。然而,和他想象中可以由此闯入屋子,再由他路逃窜不同,院子中已经有三个健卒严阵以待,一见他落地便围杀了上来。面对这种局面,髭须大汉哪里不知道自己当了这么多年马贼,这次是被人耍得团团转,几乎恨得牙痒痒的。他本是骁勇之辈,此刻狠下心来,便破釜沉舟杀上了前,可就在他砍翻其中一人,凶神恶煞地冲着另两人扑了上去的时候,他却只见两人从各自为战变成了彼此配合,嘴里含着的竹哨也发出了尖锐的声音。
莫非是在呼叫援兵?
髭须大汉再不敢恋战,逼退两人便往屋子退去,可让他又惊又怒的是,那屋子的门窗竟然被人用木条钉死,他猛踹猛砍也不见半点松动,只能无奈反身再去翻跃一旁的矮墙,可他才刚刚一蹬上了墙头,便只见一个长条黑影当头落下。千钧一发之际,他猛然提刀挡格,可那一棍凌空下击的力道实在太大,他虎口巨震的同时,整个人也为之跌落地面。尽管他只是一触地便一滚逃开,但那凌厉的棍风仍是让他好一阵战栗,回过神时便发现,除了那个持棍的年轻人,刚刚自己砍翻的那健卒和剩余两人竟是都不见了。
一对一的局面让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可很快他就知道,自己错得实在离谱。尽管只是一根齐眉棍,但那青年使得出神入化,不但他纵横东北少人能敌的刀法处处受克制,而且随着战局的逐渐拉长,他因为忧心退路,竟是越来越捉襟见肘。当外间传来了阵阵欢呼呐喊,分明表示战局已定时,他终于痛下决心,拼着右臂上被那齐眉棍扫了重重一下,几乎仿佛连骨头都裂了,却成功争取到了一个撤退的机会。
然而,就在他翻越一处墙头悄然落地的时候,却发现不远处已经有众多兵卒蜂拥而至。就这么一失神间,他只见面前一点锋芒从下头猛然弹起,直直地扎入了他的右胁。惨呼一声的他再也握不住手中的刀,紧跟着左腿亦是传来了一阵剧痛,一时忍不住单膝跪地。当那一点锋芒倏然收起,看见身侧不远阴影处那持枪而立的人赫然是一个年方十六七岁的少年郎时,他终于禁不住这一晚上的连番打击,脑袋一歪昏死了过去。
罗盈从墙头落下的时候,发现这里的战斗已经结束,刚刚那个自己费尽力气方才打伤了的髭须大汉已经浑身是血地躺在了地上,他不禁诧异地看了一眼那持枪而立的少年,记起这便是杜士仪刚到云州的那一天,从固安公主那儿要来放在身边的近卫南八。不等他开口,南八便持枪拱了拱手。
“多亏罗将军把他打怕了,我这才能够趁势偷袭拿下了他。”
“这家伙太滑溜,我没能留下他,这是南小弟的功劳。”
罗盈哪里会和人抢功,连忙摆了摆手。两人还在这里客气个没完,不远处的健卒中间,却有人高声叫道:“杜长史有命,若有活口,一律押解到公主府。”
听到活口两个字,相互谦让的两个人方才回过神,罗盈先行上去查看那髭须大汉的伤势,见其流血过多,已经陷入了半昏迷,这些年也不知道经历过多少生死厮杀的他连忙撕下了对方的衣裳,做了简单的包扎,又上了些金创药做紧急止血,而后将人手脚捆了个结实,这才二话不说地把人扛在了肩上。一旁的南八看着这一幕,简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忙持枪跟在了后头。等他们俩一前一后终于来到了公主府门前时,却只见这里点开了一排火炬,照射得四下无比亮堂。
此时此刻,赤毕精神奕奕地上前禀报道:“白登山中人出城包抄,这些马贼留在城外接应的人无一漏网。白登山命人呈报,所得马匹二百余匹,均是良驹!”
之所以人才百余人,马却超过两百余匹,便是因为这些马贼习惯于跑路,人人都是两匹马的标准配备。而且相比拉车和运货的驽马,这些良马都是相当不错的品种,一匹马五十贯不在话下。也就是说,单单这两百多匹马,卖掉所得便超过万贯!
杜士仪心里很清楚,王培义不是不能昧下这一笔额外的收入,之所以如实报上来,不过是为了示好。因此,他点了点头,再次问了今夜死伤,当得知如此布置周密的埋伏,仍然死了八人,伤了二三十人之后,他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
“所得一半马匹拨给白登山的人。另外,今夜死者每人抚恤三万钱贯,兄弟子侄选一人为云州都督府近卫。伤者每人抚恤一万钱,官给治伤,伤愈之后,可入都督府效力。即日起,云州都督府募兵,愿效力军前者,其家人终身免租役!今夜奋力杀敌者,以斩首记功,其余各赏一万钱贯!”
挟今夜大胜之势宣布了这么一件事,而且赏格丰厚,平日里是想都不敢想的,一时下头被临时调集来的一百五十余人自然欢呼雷动。因此,当杜士仪吩咐打扫战场,安抚全城,人人应诺没有丝毫违逆。当杜士仪回转身进了公主府,进了固安公主寝堂之后,面对这位阿姊喜悦的目光,他便笑着说道:“终于报了阿姊被人劫杀的一箭之仇!所幸此次还拿有活口,能够细细审问幕后主使!”
“你的诱敌之计奏效,初来云州这第一把火烧得人人服气,那就行了,至于是不是拿到主使,那不重要。”固安公主示意杜士仪坐下,这才问道,“刚刚张耀进来说了你的重赏令,你初到云州,非赏罚分明,不能服众,这固然没错。可你如此措置,只会让人人都锐意从军,可这样一来,城中军民失衡,日后粮食从何供给?等到迁徙的人大肆涌入,粮食可就吃紧,今年就算赶得上播种,秋收却难。”
“阿姊的担心我知道。如今聚于云州的这些人,多数有足够的自保之力,这些健勇用来补充兵员最是合适,至于粮食之事,一年之内,怕还是要靠外部输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