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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来犹如争地争产这样的官司,原本素来是地方父母官最头疼的,一场场耗日持久的过堂审理下来,十天半个月都是快的,拖到一年半载也不足为奇。然而,杜士仪却在短短一个时辰内将事情脉络理了个清清楚楚,最后更是以一招杀伤力极大的绝户计,让李天络彻底败下了阵来。
于是,当李家家奴亦是如同夹着尾巴的狗似的抬了昏迷不醒的李天络匆匆溜了,罗家家主罗德则满脸尴尬地站在面沉如水的新任益州长史范承明身侧,不知道该是走是留时,围观的人群中也不知道是谁嚷嚷了一声明公英明。一时之间,此起彼伏的称赞声犹如潮水一般向杜士仪涌了过来。
即便杜士仪曾经出过许多次风头,享受过很多次风光,但如同这样被民众称赞信赖的感觉,却是多少次他都不会觉得腻。
因而,依旧留在草亭中主位上的他吩咐赤毕把张家村村正,刚刚被人称作张大疤的中年人带上来。等人到近前,他却没有立时开口说话,而是若有所思地端详着此人。到最后,还是张大疤着实捱不住了,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后,双手伏地低着头说道:“明公恕罪,小人不合收了李家人二十贯钱,因而按照李家人的吩咐说田地是李家的。小人罪该万死,愿意把这二十贯钱都清退出来!”
张大疤话音刚落,杜士仪身侧那垂髫小童便低声嘟囔道:“又不止疤大叔一个,村里收钱的人家多了!”
即便这小小的嘀咕只有草亭中的杜士仪几人听见了,但也许是因为这桩官司断得干脆爽利,刚刚出来帮彭海等人说话的张家村村民固然都表示愿意清退李家贿赂的钱,其余也有不少村民陆陆续续都提出甘愿清退李家所贿银钱。面对这样的情景,即便范承明再有心做文章,也知道本地大户和客户之间的这场官司,李天络是大败亏输,不但全无翻本机会,而且还亏输了名声。
于是,他也再没兴致在这儿看杜士仪被人逢迎奉承,站起身淡淡地说要回城。等到杜士仪极其恭敬地送了他上马,他策马扬鞭驰出了许久,直到那草亭再也看不见了,这才停下了马来。见罗德小心翼翼地落后两个马身跟在后头,而随从们则停在更远处,他便没好气地冷笑了一声。
“这下知道,你们是打错了算盘,小看了人?杜十九郎岂是寻常弱冠少年郎,能够三头及第绝非侥幸。你以为他只是刚正?若无精干之能,此前王怡堂堂正钦差河南尹,怎会折了?”
“使君息怒,都是那李天络利欲熏心,对那片茶园垂涎欲滴……”
不等罗德说完,范承明就打断了他道:“那片茶园价值几何?”
“这个……”罗德本打算推搪说不知道,可在范承明的逼视下,想想李天络是输了官司又输人,他没必要为这家伙得罪这新任剑南道之主,于是便嗫嚅着说道,“据说那八百亩茶园,一亩就能至少产八十斤到一百斤鲜茶,至少十斤的茶饼,如今茶价日益上扬,最高时一斤茶饼可以易一匹帛,最低则是三斤一匹帛,如此一亩山地的出产至少是三匹帛,八百亩便是两千四百匹,茶价高的时候更多。李翁也恐怕是被那利益迷花了眼睛……”
两千四百匹帛!甚至有可能两三倍!
范承明不知道罗德打听到的是茶叶最丰收年份的出产,并未考虑到什么天灾人祸等等状况,再加上如今茶叶种植尚不普遍,于是方才有那样的高价。纵使见惯市面如他,这会儿也被如此利益给惊呆了。好在他毕竟在高官任上多年,须臾就平静了下来:“纵使利再大,如此拙劣手法却令人齿冷,更不用说还落入了杜十九郎之眼!李天络此人,你日后少来往,更不要再管他的事!”
罗德只是和范承明的姻亲于家有亲,哪敢违逆,此刻连忙答应不迭。可等到范承明重新拨马回城时,他想到那八百亩茶园的大利,心中也不免痒痒得难受。一年至少两千余匹帛的收益啊!倘若换成是他,手段绝对不会像李天络这样愚蠢直接,也不至于落得这般田地!
范承明一走,郭荃也就笑眯眯地告了辞,回头炮制他那封等着送给宇文融的急奏了。而随着张家村的村民们纷纷回家捧了钱来,或不舍或平静地将那一串一串的青钱放到了自己面前的钱箱中,杜士仪便授意跟来的户曹令史立时清点记账,当每家每户的数字逐一报了出来,原本心有不甘的村民渐渐都安静了下来。
而杜士仪听到那一百五十三贯的总数,微微颔首后便扬声说道:“李家贿款按律应当没官,然则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我来这里之前,曾经让人打探过,这附近田地常有缺水之虞,各村都曾有人提出想要蓄水为池,以供旱时抑或缺水时取水,却苦于无钱。如今这一百五十余贯,我便留存于建池所用。”
自家拿到手的钱却要吐出去,村民们大多心里总有些舍不得,暗自心存怨尤的也不在少数,可杜士仪如此一说,他们顿时来了精神。而村正张大疤虽则惊喜,可他却终究老成世故。深知这百余贯对于建池蓄水的庞大投入来说无疑杯水车薪,少不得逢迎了一句明公英明,却还想再说什么时,却不想杜士仪又笑了一声。
“我知道必有人觉得,这百余贯要想为如此大事,决计是痴人说梦。但此前成都崔家的主人崔翁曾经到县廨陈情,愿意慨然相助一千贯,用作农田水利事,这就差不多够起个头了。至于图纸,县廨中还有从前留下的规划,我就委实不客气地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了。张大疤,你是村正,即日与各家清点丁口人役,若有愿意的便计算在内,等到过了冬合适的时候便行开工。至于剩下的缺口……”
杜士仪顿了一顿便看向了彭海等人,见这些劫后余生的客户彼此对视了一眼,咬了咬牙,彭海这个领头的又上前说愿意带所有客户捐出五百贯,他就点了点头道:“虽有居人客户之别,可既然毗邻而居,如此互助,方才是和睦之道。对了,我差点还忘了今日仗义助言的这位小郎君。”
扭头招手叫了那垂髫童子上前,杜士仪方才温和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垂髫童子却是胆大得很,不慌不忙地说道:“我姓陈名宝儿,乡邻多叫我宝儿,或是呼三郎。”
“宝儿却像是小字,不像大名。宝字为珍,三郎则为季,我便送你一个名字,陈季珍,如何?”
自家儿子如此胆大地揭出了李家人给村中各家送钱的事,陈宝儿的父母自然全都赶了过来,刚刚看到杜士仪突然又问起了自家幼子,一时全都捏了一把汗。待到杜士仪竟仿佛兴致勃勃地给陈宝儿起了个气派的大名,务农一辈子的夫妻俩顿时喜出望外,纷纷挤出了人群连声说道:“宝儿,还不谢谢明公!”
然而,陈宝儿却反反复复念叨了好几遍自己的新名字,这才咧嘴笑道:“真的是好名字,谢谢明公赐名!”
“好孩子!”杜士仪颇为赞赏这个敢于直言,而且又读过书的童子,见他的父母有些局促不安地站在不远处,他便把人叫了过来,直截了当地说道,“此子胆色不凡,兼且急公好义,如此资质,留在乡间没有名师,却也可惜了。若是你们舍得他,便让他跟着我到成都城去,我闲时自会教导他。”
这样天上掉下来的美事,夫妻俩简直给砸懵了。就连胆大的陈宝儿也为之傻眼了,好一会儿才期期艾艾地说:“明公要带我……带我去成都?”
“怎么,不愿意?”
“可父母在,不远游……”
不等儿子嗫嚅说完,陈达便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想都不想地跪了下来:“明公看中宝儿是他的福分,我夫妻二人自然愿意!宝儿从小聪明,什么东西听一遍就能记住,认字写字更是只要教一遍,可在家只能用竹棍在地上写字,若是跟了明公朝夕受教,将来总比在村里种一辈子地强!”
见母亲亦是上来随着父亲跪下,却因为一介村妇说不出什么道理,只是讷讷说愿意让自己跟去成都城,陈宝儿登时眼圈红了,扑上去抱着父母掉眼泪,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哪里还有在人前侃侃而谈时的胆大?
可面对此情此景,杜士仪倒是更加暗自点了点头。百善孝为先,倘若因为能够有更好的生活就不假思索丢开父母,那心性可想而知,此时此刻的依依不舍,方才足证孩子的纯良天性。
因而,见这一家三口依依惜别,他就笑着说道:“好了,成都城距离张家村不过十八里,你们也不必这般姿态。他是跟着我去读书,又不是别的,你们尽可来探他。这样吧,你们一家好好团聚,来日再送他到成都县廨来。”
听得不是立时三刻要和儿子分别,陈家父母全都松了一口大气,一时更加感激。而杜士仪这才站起身来,见彭海等人全都再次上前来,仿佛又打算磕头道谢,他便伸手虚扶了一把,随即语重心长地说道:“好好侍弄你们的茶园,等到春茶上市的时候,我等着你们丰收的好消息。”
“多谢……多谢明公厚情!”彭海只觉得喉头哽咽,好半晌方才迸出了下半截话,“我等五六十口人的身家性命,全都赖明公一言方才得救。日后若有差遣,必当竭尽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