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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后头窗外的姜度顿时神情一紧,而生怕他一时冲动乱来的杜士仪正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可听到屋内王毛仲对王守一的讥刺,尽管他对王毛仲同样没有多少好感,但仍是能够察觉到王守一的震惊和绝望。
然而,王毛仲仿佛是觉得如此还不够解气,竟是冷笑一声又慢悠悠地说道:“你是国舅爷,而姜皎自忖是世家子弟,对我素来都不假辞色,因为什么,不就因为我因父亲犯罪,因而一度被贬成了家奴?可如今倒好,姜皎是被你陷害死了,可你自己也把你自己陷进去了!你们一个个都瞧不起我,现如今我爵居霍国公,圣眷稳固,陛下重用,哪里一样不胜过你们这两个罪臣?”
外头的姜度把拳头捏得咔咔作响,而屋子里,王守一同样是满脸惊怒。他确实是瞧不起王毛仲,尽管他们王家和太原王琅琊王全都没有关系,但毕竟是官宦之家,哪里看得起王毛仲这等祖籍高丽,而且又因父亲重罪而被没籍为奴的?可此时此刻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驸马国舅爷,生死操之于他人之手,他就是再怒,也不得不强自按捺。可下一刻,王毛仲又冷冷撂下了一句话。
“王守一,现在该轮到你了!圣人改主意了,因为你做了多余的事,他懒得再让你大老远地去柳州,现如今就要你死!”
王守一登时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哀嚎:“难道他就半点不念妹妹和他结发夫妻的情分?不念阿爷当年全力资助,我给他卖命的情分?”
“我都说了,那已经过去了!”王毛仲淡然若定地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瓷瓶放在王守一面前,这才微笑道,“王守一,你傲气了一辈子,莫要死到临头却让我瞧不起。如果你还有一点驸马国舅爷的骄傲,我就不叫人进来服侍你了。否则日后那番丑态传扬出去,呵呵……”
几乎恨得心中发狂,可王毛仲的话切切实实击中了他心中软肋,王守一最终还是颤颤巍巍地拿起了那个瓷瓶。见人背手而立,那虎背熊腰顾盼自得的样子格外碍眼,他不禁嘿然冷笑道:“北门奴,你也莫要高兴得太早!圣人的性子最是心狠,当年的从龙功臣,刘幽求贬死,钟绍京至今还在外头颠沛流离,王琚亦是被贬多年,姜皎死了,我现如今也轮到了下九泉,下一个迟早便会轮到你!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不等王守一把话说完,王毛仲的嘴角便流露出了一丝阴恻恻的冷笑,“既然你都要死了,我也索性让你做个明白鬼。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明明是阿王怀孕,到头来却诊出根本没有喜脉?你就该知道,阿王和圣人结发夫妻这么多年,也曾有过如胶似漆的恩爱时候,可那会儿都不曾有一丝动静,怎会到已经成了一截枯木之际却还有这般喜兆?惠妃到底是武家人,比你们兄妹可是要聪明多了!”
王守一登时如遭雷击。尽管他如今回忆前事,隐隐约约也觉得自己是遭人算计,可王毛仲捅破了这一层窗户纸,他登时更加后悔。眼见得王毛仲又逼近前一步,用居高临下的目光看着他,那目光中满是讥嘲和怜悯,他不禁怒吼道:“北门奴,还轮不到你嘲笑我!”
“让惠妃算计了去,你兄妹也不算冤枉,可你兄妹更愚蠢的是,竟然让杜十九那乳臭小儿给算计了!”
此话一出,王毛仲见王守一整张脸都僵住了,不禁生出了几许莫名的快意:“想当初我家里那败家子惹祸的时候,差点同时得罪了阿王和惠妃,若非我壮士断腕,又硬生生吞下这口气,恐怕也没有我王毛仲的今天。杜十九那小儿年岁虽不大,却是心狠手辣,他和你兄妹原本并无瓜葛,可谁让你兄妹闲的发疯,非要去追究固安公主是否冒封,由此结仇,又几次三番算计他?就拿此次来说,你以为他和太子真的毫无瓜葛?若非太子和鄂王一口咬定是你透了杜士仪有《史通》的消息,圣人怎么也会给阿王留一线机会!”
这些自己最想知道的消息被王毛仲直接点破,王守一只觉得胸口堵得慌。死到临头,王毛仲又分明是来看热闹的,这种事决计不会再虚言诓骗。一想到自己多年尊荣,苦心孤诣地筹划,到头来竟然坏在一介乳臭小儿的手上,他只觉恨得无以复加。
“好,好,没想到我竟是小看了他!”王守一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仰头看着王毛仲道,“我王守一是睚眦必报,结果却遭人反噬,可莫非你王毛仲就一直能按下当初那口气不成?”
“当然不能!”王毛仲露出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微笑,一字一句地说道,“不过我耐心得很,终会寻到那小子的破绽!我家大郎因他而数年不得见人,我自会让他知道我的手段!但凡和他相关的人,终有一天我会慢慢收拾了!”
“好,好,我在九泉之下,等着你王毛仲的手段!”
王守一突然仰天大笑,旋即拧开瓷瓶一饮而尽,竟是就此仰药。而随着那猛烈的药力骤然发作,五脏六腑无不绞痛难当,他整个人蜷缩在一块的时候,心里转的却是刚刚王毛仲说的这些话。
“九幽黄泉,我等着你……”
王守一这八个犹如从心底深处迸出来的,不知道所指是谁的怨毒声音,听得王毛仲这等不信鬼神的人亦是为之打了个寒噤。等到反应过来之后,见地上的人完全没了声息,他方才恼怒地狠狠踹了王守一一脚,见果真立时便翻了个身,他又蹲下来探了探鼻息,当即就哧笑了一声。
“刘幽求王琚钟绍京等人是自己生出了怨尤之心,有那下场怪得了谁?而你和姜皎是非要窝里斗,结果两败俱伤,全都下了黄泉!至于我,我不涉宫闱夺嫡,日后舒舒服服当我的大将军,圣人怎会忌惮我?更重要的是,我可没有惠妃那样一个虎视眈眈的敌人!王守一,你自个走好,到时候和姜皎在阎王面前打官司的时候,别被他给生撕了!至于杜十九……看我他日为你报仇!”
听到王毛仲推门出来的声音,刚刚始终在凝神细听屋子里那番对话,心神激荡不已的杜士仪终于回过神来。他知道待会儿就会有官吏士卒进屋查验,保不齐就会发现自己三人的踪迹,他连忙用胳膊肘一撞赤毕,见其会意地往后窜到刚刚的来路,探头一张望就打了个一切无恙地手势,他当即紧挨着姜度耳畔说道:“此时不走就没机会了!姜四郎,想想你阿爷的托付,还有你家弟弟妹妹!”
姜度终于如梦初醒。刚刚王毛仲的那番话他也都听得清清楚楚,自然明白王家兄妹此番失势,武惠妃的算无遗策固然是最重要的,却也少不得杜士仪的推波助澜。换言之,他之前的人情尚未还清楚,现如今竟是又承了这另一个人情。而且,杜士仪可是还有王毛仲这个大仇人在!
他眼神复杂地注视了一眼那钉死的窗户,最终长长吐出了一口气,头也不回地跟上了打头的赤毕翻墙出去。等到一行三人好容易回到了蓝田驿门口那边的院子里,却正巧王毛仲带着士卒从里头出来,显见是完成了最后的验尸步骤。而那里头传来的从者嚎啕大哭声也证明,那个曾经仗着是国舅便跋扈霸道横行一时的王守一,真的已经一命呜呼了。
杜士仪拉着姜度退到墙边上,见黑暗之中,王毛仲果然丝毫不曾注意他们,径直吩咐了一声回去复命,便跃上马背一马当先驰了出去,他终于如释重负。而在这时候,姜度便突然发出了一声苦笑:“我真是无谓得很,差点便做了一桩最愚蠢的事。我竟然会以为圣人会放过王守一,他这次还能逃过一劫……呵呵,伴君如伴虎,阿爷已经用命告诉了我这一点,我竟然还执迷不悟!”
“现在知道也还不晚!此地不宜久留,快走!”杜士仪哪里有兴致在这里和他讨论这种心得,瞅了个空挡拉上人就走。
在蓝田县城另一家旅舍中过了一晚上,一直等到次日一大早出了蓝田县城,他这才觉得算是安全了,当即没好气地对姜度说道,“要不是老叔公对我提到你偷出了家中,我再迟来一步,兴许就会捅大篓子了!姜四郎,我从前还觉得你和崔十一那家伙不同,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可这次你是真糊涂!”
“你说得没错。”
姜度抚着爱马的颈子,声音变得艰涩而哀伤:“阿爷不在,我确实是想破罐子破摔,至少这次偷跑出来,我其实是什么后果都没顾得上考虑……杜十九郎,你回去替我谢一声朱坡京兆公,就说多谢他费心了,我如今不敢登门,日后等孝服满了,我再登门拜谢!
至于欠你的情,我早就没法还了,你此去进蜀山高路远,我也没什么别的程仪可以送给你,回去之后就让阿娘修书一封给你带上。弘农杨氏的旁支河中杨氏,有几家人在蜀中为官,甚至置办了田庄在那儿安居乐业,你既然到成都为官,有些熟人总比两眼一抹黑的强!”
待杜士仪再次回到朱坡山第见到杜思温时,已经是午后时分了。这一天一夜的奔波和所见所闻,他颇有些疲惫,但还是打起精神去见杜思温,将事情始末原委禀报了。听到王毛仲奉圣命赐死了王守一,而杜士仪险之又险地止住了姜度行险,再加上杜士仪转述的王毛仲那些话,纵使杜思温宦海沉浮大风大浪见惯了,也不禁按着胸口心有余悸。
“幸好幸好!要真的是让那小子胡来,只怕转瞬就会是另一番结局!此事能够了结,实在是运气,姜四郎是得好好谢谢你!王毛仲此人如今圣眷日隆,我本想你出京之前成就好事,如今看来,不如再等等。你若忍不住,不若直接拐了王元宝的女儿!”
前头正经,说到最后,杜思温便带出了几分戏谑,但随即又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只可惜,事出紧急,这次却是不能谋划到底去何地,一切只能看圣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