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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重嫡庶,天家更重嫡庶。对于非嫡非长的当今天子李隆基而言,嫡庶问题更异常敏感。否则,身为睿宗元配,宁王李宪生母的昭明皇后,也不会多年未曾祔庙,只有李隆基和玉真金仙二位公主的生母昭成皇后祔庙受祭。
即便如此,玉真公主仍然清楚地记得,当年就因为立太子时是立贤而非立嫡长,太平公主方才常常宣扬太子乃庶出,不够名正言顺,想尽各种方法拉兄长下台,若非长兄宁王李宪是坚定不移之人,从不贪图权力,太平公主不能将其当成傀儡,只怕这天下早已是另一番光景。
至于她和金仙公主,早年间毅然出家入道,除却心里那些厌倦之外,何尝也不是生怕太平公主借着对父亲睿宗的影响力,给她们安排不合意的婚事?
因而,这庶出两个字竟是猛然间刺痛了她的心。一想到固安公主和蕃多年在外吃尽苦头,而又使奚族内乱得以平定建下大功,蓝田县主身在长安享尽荣华富贵,养面首营产业上蹿下跳,从者跋扈到撞到了她和金仙公主头上,她忍不住重重一捶身旁小几,怒声说道:“无知妇人,她以为让人人都知道那是辛家庶出女儿,便能够对自己有利不成?朝廷丢脸,她自己亦是有罪!”
杜士仪知道自己已经无须再多言,当即默然不语。果然,一旁声称在金仙观静养不见客,却偏偏身处玉真观的金仙公主亦是面露讥诮之色:“邠王一脉男男女女这么多,竟是没有一个上得了台面的人!想当初章怀太子何等贤明仁孝,结果如今仅有传下来的一脉竟是这样不争气,也不知道亡者在九泉之下会何等扼腕叹息。杜十九郎说的这传言不可小觑,让人去打听打听,这种辛家的内务断然不会轻易流传出来,必然有人推波助澜!眼下西北刚刚平定,东北再乱一场没有好处!”
“阿姊说的是。”玉真公主气定神闲地点了点头,旋即便一锤定音地说道,“蓝田县主是小辈,我们犯不上和她说话,直接去找邠哥理论!”
尽管杜士仪已经觉得自己算得上反应快速,可仅仅是次日,裴宁就命从人执信前来见他,告知蓝田县主早就将陈情固安公主乃是庶出,册封公主实属违礼的奏疏拜发天子的事。闻听此事,特地过来打探消息的岳五娘脸上满是不可思议:“这蓝田县主是不是疯了,宗正寺记名,朝廷明旨册封的公主,竟然想让圣人将其废黜,另外册立自己的嫡女为公主嫁给奚王,更把所有责任都推在了当时查问宗室女的官员身上,推在了丈夫辛景初头上,仿佛以为如此便能和自己一点干系都没有似的。她自己是什么人?”
“她真的是疯了!”杜士仪把裴宁的密信丢在了桌子上,没好气地挑了挑眉,“我只希望,圣人能够快刀斩乱麻!”
尽管杜士仪如此希望,然而,事情却事与愿违。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固然因为前事对蓝田县主恼怒得很,进宫劝谏兄长李隆基以朝廷颜面为重,可令邠王训诫蓝田县主,可蓝田县主却另辟蹊径,竟想方设法去走了王皇后的门路。
如今膝下荒凉儿女皆无的王皇后对于此等庶冒嫡出的行径最是切齿痛恨,再加上蓝田县主一个劲哭诉当初悔不该被辛景初花言巧语说动,以至于让庶女成了公主,如今反倒嫡女大有不如,她想到赵丽妃的儿子占了东宫,武惠妃的儿子寄养在宁王家中,全都一个个占尽宠爱,日后自己就算真有嫡子,也必然举步维艰,嫉恨交加的她几乎想都不想便授意兄长王守一,让朝中御史上书拜表请正嫡庶。
在这种时刻,杜士仪深知已经不是自己所能够掺和的范围,当下立时收手作壁上观。果然,对于短短大半个月间,这么一件事便从流言上升到了朝争宫斗,身为皇帝的李隆基自然不胜其烦,尤其是敏锐地察觉到背后推波助澜的人怀着什么打算,他对于始作俑者蓝田县主自然更加恼火。至于后宫更加火冒三丈的人,当然大有人在。觑着天子对于言官一贯的维护态度,旁人固然不敢对上书的御史如何,却把火烧到了蓝田县主身上。
不数日,蓝田县主不修闺德被人捅到了宗正寺,宗正寺正行文让邠王李守礼管教女儿,紧跟着,蓝田县主强占西市店铺,强占长安城外水泽,管事鞭笞良民致死等事就被告到了万年县廨,再加上此前辛家从者犯玉真金仙二位贵主车驾的事也被归到了万年县廨处置,一时间,万年县廨那位经管法曹的县尉王璞简直是焦头烂额。
他本就不屑于当捕贼尉,眼见得郭荃已经开始预备离任事宜,想到郭荃曾经因病把自己那摊子事撂给了杜士仪,而如今这一趟事牵涉宫中贵人,他接了这烫手山芋在手,稍有不好就得把自己搭进去,王璞思前想后,索性也咬咬牙,吹了一晚上的风愣是发起了热,然后让人把自己用竹榻抬到了万年令韦拯面前。
“明公,法曹之事,还请托付于能人,我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见王璞绢帕包头,脸色又青又白,说话时牙齿都在咯咯直打颤,韦拯只觉得又气又恼。这种时候撂挑子,他怎会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若是单单事涉蓝田县主也就罢了,偏偏蓝田县主的背后还有中宫,即便小小两桩案子,兴许也会牵扯到宫中后妃之争,别说王璞,就是他这个万年令也恨不得有多远躲多远!因而,无可奈何准了王璞暂时告假之后,他便不得不面对一个麻烦的难题,法曹之事究竟交给谁?
尽管时至年关,各曹的事务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当他召来几个县尉先后相询的时候,每一个人都表示自己忙得恨不得分身二人,实在抽不出空闲。最为直接的是薛明,坚决表示自己忙得不可开交之外,他更是直言说道:“杜十九郎自从授万年尉之后,先是主持万年县试和京兆府试,之后又是接手了郭少府尚未完成检括逃户籍册之事,既然如此,能者多劳,此次的事情何妨交给他?”
总没有好事都该轮着杜士仪,这等烫手山芋却不接的道理!
尽管韦拯对薛明的话很是恼火,可薛明终究亦出身名门,所言也恐怕是其他县尉的心声,身为万年令,他最后不得不召了杜士仪来。言明事情原委之后,他便开口说道:“旁人都不乐意,你若要推拒自也无不可。可是,此前你所揽的都是出彩之事,如今把此事往外推,只怕县廨上下同僚会对你颇多非议。也是我此前失察,你已经先后主持万年县试和京兆府试,郭荃的职司,本该让给别人,这样今日别人就无话可说了。”
“明公垂青抬爱,小子一直感激不尽。”杜士仪来此之前心中就已经有些数目,此刻便含笑应道,“既然无人肯承揽,小子自当为明公分忧!”
“你……”韦拯轻叹了一声,随即颔首说道,“那你切记小心谨慎。区区一个蓝田县主自然不要紧,但需得留心不要越线。”
韦礼在集贤殿正字任上一晃已经一个月了,当这一日回家的他从父亲口中得知那个县廨之中无人应手的烫手山芋竟是落到了杜士仪手上,他登时大吃一惊,也顾不上这已经是夜禁时分,二话不说便匆匆赶往了杜士仪同在宣阳坊的私宅。
可当他由人引路来到了书斋时,一跨进门就看见了一张有几分熟悉的冷峻面孔,不是自己的同僚裴宁还有谁?尽管共事一月,但他对这个冰山脸是敬而远之,只知道裴宁并非河东裴氏,而是南来吴裴,然则近些年来却是高官频出子弟大为出色,其余的他自忖人不好打交道,也没多打听,此刻见人竟然在杜士仪这儿,他不禁大为意外。但更意外的,还有杜士仪下一句话。
“韦兄,这是我三师兄。”
裴宁和杜士仪不同,明经科并不需要太多的宣扬声名,裴氏族中的助力远大于父母双亡的杜士仪,因而他并未张扬自己乃是卢鸿弟子。这会儿见杜士仪对韦礼言明这一茬,他不禁多端详了对方两眼,等听到韦礼瞠目结舌之后,竟也结结巴巴跟着叫了一声裴师兄,他不禁为之莞尔。
笑了!这家伙还会笑?
韦礼暗自腹诽不止,但面上赶紧收起诧异做一本正经状。杜士仪当然能够理解人家肚子里正犯的什么嘀咕,轻咳一声便笑问道:“韦兄是从令尊老大人那儿听说了?”
“没错!”韦礼立刻想到了正经事,一时顿时激动了起来,“那帮子家伙推三阻四就随便他们去,横竖年底你这个功曹本来就忙,干嘛非得揽下这样麻烦的事?你知不知道,据我所知,这蓝田县主后院起火,便是宫中惠妃令人捅出去的!”
“多谢韦兄通风报信。”杜士仪含笑一点头,继而便看着裴宁说道,“三师兄比你早来一步,也是说的此事。”
“那你还……”韦礼一时气结,也忘了裴宁是如何冷冰冰的性子,气急败坏地说道,“我说裴师兄,你也不劝劝杜十九!”
裴宁一时容色更冷了:“我哪能劝得了他!”
“三师兄,韦兄,多谢你二人惦记关切。事到临头,总得有人接下,总不能我也学王少府自己去感染了风寒。”杜士仪想起书吏文山告诉自己王璞那风寒的真相,脸上便露出了一丝笑容,“再说了,我可不想被人说成是挑肥拣瘦的怕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