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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两日,杜士仪便只带着田陌和侯希逸,亲自来到了三部兵马的暂驻之地。因为之前他在塞默羯身上展露的那一手,无论是吉哈默还是其他两位俟斤,都把他完完全全当成了高手防备,身后随时都跟着骁勇的护卫随侍。而甫一坐下,杜士仪知道这些俟斤绝不会喜欢拐弯抹角,索性直截了当地说道:“三位俟斤对奚王牙帐所在之地怎么看?”
吉哈默见老谋深算的另两部俟斤都不开口,索性第一个开口说道:“那是上天赐给奚王的福地!”
“不错,若不是上天赐福给奚王的福地,所以,这老哈河畔的平原上,方才能种上各种各样的禾稼,每岁丰饶的时候,亦能让谷仓丰满。”
杜士仪这话顿时让吉哈默心中一动。奚王牙帐附近这一片土地,因为确实拥有天时地利,故而尽管奚人更多的是放牧,可在很早之前,这片地就逐渐由人开垦了出来,种上了粟米和糜子,供牙帐上下食用。最初贵族们并不喜欢,觉得及不上牛羊顶饥,但渐渐发现可以消解肉食的油腻,久而久之,老哈河畔的田地已经开垦到了相当的面积,但对于其余各部来说,这种农耕模式自然比不上他们已经完全习惯了的放牧。
“这些粮食只是用来防止风雪之年,哪里比得上牛羊这些能让勇士们更加力大无穷?”
“那么,俟斤可知道,奚人的寿命,远远比我们中原的唐人来得短?一个奚族最武勇的战士,在战场上固然能够横刀立马所向无敌,但他们往往在应该还能打得动仗的时候,却因为一丁点根本微不足道的小病而丧失了性命?牛羊之肉做成肉食,固然能够让人力大无穷,但缺乏某些搭配,却足以让他们减少本该在战场上冲杀的时间。”
杜士仪这些话有理有据,不但吉哈默忍不住沉吟了起来,其他两部俟斤亦是如此。好一会儿,年纪最大的阿什哈方才沉声说道:“莫非杜郎君有什么好办法?”
“没错,我的这个仆人,精通于农耕。”杜士仪回转身让田陌上了前来,见这个黝黑的昆仑奴让三部俟斤全都瞪大了眼睛,他便笑着解释道,“他不但肯辛勤劳作,而且愿意找出那些最能满足我这个挑剔主人的食物,更知道哪些种子长出来的庄稼,最能让人获得健康和长寿。”
吉哈默几乎不假思索地站起身道:“那我出多少钱,杜郎君愿意把他让给我?”
长寿两个字,绝不仅仅是中原皇帝最期冀的愿望,对于那些游牧民族高高在上的王族和族酋族老,也都是了不得的诱惑。吉哈默这一抢先,阿什哈和另一个俟斤先是一阵恼火,紧跟着还是阿什哈老谋深算一些,盯着杜士仪开口问道:“难不成杜郎君今天只是为了向我们宣扬你的奴仆的好处?”
“不,只是他一路上收集了众多种类的种子,其中便有最适合奚族的。”杜士仪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套天花乱坠宣介各式菜蔬好处的言语拿了出来,很快把三部俟斤说得眼睛放光,而等到田陌在侯希逸的翻译下,结结巴巴地表示有几种菜蔬诸如菘菜很容易种植,足以教会任何一个奚人,他就看到了那三人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笑容。这时候,他方才示意侯希逸把捂在怀中的银壶送了上来,当着众人的面打开盖子,又示意田陌拿来银碗,倒了三碗送给那三位俟斤,随即自己也端了一碗,见众人盯着手中那颜色和牛奶羊奶截然不同的饮品发呆,他便笑了笑。
“别小看这一碗奶茶。对于大唐的帝王将相来说,它也许可有可无,但对于三位俟斤这样,经常食用牛肉羊肉的勇士来说,它却是最好的长寿之物。我在大唐时自小学习医术,算得上是半个大夫,所以我知道,常常吃牛羊这些油腻的肉食,人的肠胃难以消化,所以便需要此物。”杜士仪知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便直接一口气喝干了手中的奶茶,见三人看着他犹犹豫豫也喝了几口,继而砸吧着嘴,仿佛在若有所思地品味味道,他便微微一笑。
如今大唐的烹茶方式他着实不敢领教,而将茶叶研成碎末的这种法子更让他觉得暴殄天物。然而,对于远还没有传入茶叶的游牧民族来说,奶茶既然在后世能够风靡一时,如今也应该更容易让他们接受。
“虽有些苦涩,但滋味却还不错。”
“这是用牛奶还是羊奶熬成的?”
“此物便是杜郎君说的长寿之物?”
杜士仪尽管强化过奚语,但毕竟不是天才,若非事先预备得当,侯希逸又站在身后时刻悄悄用手指在他背上比划提醒,他着实有些应付不下来。但此刻,仍是由侯希逸轻轻在他耳边完全翻译了这些话,他才找到了解说之词。
“这是在牛奶之中加入了茶叶同煮,少许有些特别的手法,但并不难。只要有足够的茶叶,奚族上下就可以饮用这样强身健体的奶茶。”
“杜郎君可能立刻演示,让我们看个清楚?”
杜士仪今天带着田陌,就是打算让他好好展示一下所能——尽管这煮奶茶的手艺,还是他自己手把手教会这个昆仑奴的。眼看着田陌用那一包研碎的茶叶末,完成了一道道工序,煮成了一锅奶茶,吉哈默三人全都觉得果然简便,他方才慷慨地留下这一锅奶茶供他们尝鲜——至于这些人是让奚人奴隶尝试,还是让别人实验,他就顾不上这么多了。果然,不过两日,三部俟斤便忍不住派人相请。
“这样的茶叶,杜郎君可有更多的!”
“我只带来了几包,但公主听说之后,已经答应,将利用她作为大唐公主的尊崇身份,为奚族买到这种珍贵的茶叶!”
“公主难道不会把这样的好东西只留给大王?”
“各位不觉得,鲁苏大王这一次领兵前往防备契丹人,仿佛是给各位留下了机会吗?”见吉哈默三人果然为之神情一变,杜士仪便笑容可掬地说道,“公主已经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公主愿意向各位俟斤表达她的善意,否则也不会答应将朝廷赏赐她的绢帛送给各位。而茶叶之事,公主也会说到做到。”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些天下来,三部俟斤得到了固安公主让人送的不少精美大唐丝锦,再加上固安公主的许诺,杜士仪的游说,如今再想想李鲁苏可能存在的险恶居心,他们全都生出了归心。因而,在又一次的相谈甚欢之后,他们甚至连去见固安公主都顾不上了,纷纷点齐兵马预备回自己的驻地。拔营之日,当杜士仪和固安公主并肩登上了那一座小丘,看着数千兵马渐次开拔离去,两人同时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个难关竟然度过去了!”固安公主有些难以置信地挑了挑眉,继而直接不顾仪态地坐倒了在地,面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疲惫,“真的没想到,我能够支撑到这一步。”
见固安公主那一口气泄了,整个人仿佛都有些恹恹的,杜士仪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搀扶她,结果却不想她伸手一拉,竟把他拉得几乎跌倒在她身上。他总算下盘还稳,一个踉跄之后堪堪坐在了固安公主的身侧,可是,当这位身份尊贵的公主直接把头靠在了他的肩头时,他一下子僵住了。
“把你的肩膀借我靠一会儿。”固安公主的声音中,再也没了之前这些天的强硬不容置疑,而是多了几分说不出的软弱,“从小到大,就没有一个让我足以倚靠的男人,不论是我的父亲,还是我那个死了的丈夫,我已经习惯了什么都靠我自己。我没有想到,就这些天,我居然有一个可以商量的人,可以信赖的人,可以分担压力的人……这么多平生第一次,竟然都汇聚在你的身上!”
杜士仪见张耀非但没有说话,反而蹑手蹑脚退到了一边望风,仿佛生怕那些护卫们上来惊扰,他顿时不禁苦笑。平心而论,对于这位独自挣扎在异族他乡的和蕃公主,他确实打心眼里敬服,尤其是她在危难时刻的勇气和谋略,足以让等闲男子汗颜!因而,他定了定神便开口说道:“贵主也让我看到了,什么叫做巾帼不让须眉,什么叫做杀伐果断!贵主这些年做出了很多牺牲,我身为男子,深感敬佩。”
“只是敬佩?”固安公主微微挪开脑袋看着杜士仪,见其仿佛有些尴尬,她不禁哂然一笑道,“你别想歪了,以你的年纪,做我的阿弟还差不多!我在家中的时候有兄弟姊妹,可是,谁都瞧不起我。你很奇怪我能够被选为和蕃公主,却会遭到如此冷待是不是?和蕃公主素来选的是那些和宗室有亲的勋贵公卿之家,而且一定是嫡女,从无例外,但我却只是一介偏妾所出的庶女,和大唐宗室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庶女。”
岳五娘尽管知道此事,但却没有告诉任何人,连杜士仪也是一样。此时此刻,大吃一惊的他瞪大了眼睛盯着固安公主,想到她以卑微的出身却能成就这样坚韧顽强的性格,以及如今的谋略和胆色,他不禁更生出了深深的敬意。
“是我的父亲和嫡母为了家里出一个公主的荣耀,这才在宗正寺动了手脚,把我送到了这里来。我孤零零地在这异国他乡,曾经无数次盼望能有个孩子,可在他真正孕育在我身体中的时候,我却不得不选择亲手将他扼杀。这辈子,我不可能再做一个母亲了,至少这份罪孽也足以让我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固安公主面上露出了凄凉的笑容,竟又和最初一样,把头搁在了杜士仪的肩头,“至少现在,让我享受一下有个阿弟倚靠的感觉。”
杜士仪只能僵坐不动,可是,寒风之中,当他感觉到仿佛有什么湿湿的东西渐渐从衣衫渗透了进来时,他终于艰难转过了头,却只见这位一贯坚强的固安公主已经是泪流满面。他本能地举起袖子要去擦拭,最终还是从怀中取出了绢帕,轻轻擦拭着那张不复少女柔嫩的脸。好一会儿,他才放下了手,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自幼父母双亡,虽有叔父,却无甚亲情,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嫡亲妹妹,如果贵主愿意,我希望能多一个如贵主这样的阿姊!”
固安公主先是一愣,随即竟是轻轻抬起脑袋笑了起来,老半晌方才眼神闪烁地说道:“你,前途无量的京兆杜氏子弟,愿意认一个蛮夷大王的妻子,一个这辈子都兴许不能再回长安的和蕃公主,一个原本出身卑微的庶女做阿姊?”
“要论出身,我儿时就已经家道中落,后来一场大火更是几乎把家门付之一炬,若非有幸得逢良师益友,也不会有今天,更何况我到现在都还尚未释褐入仕为官。要说吃亏,也是贵主吃亏。”
“好,好!”固安公主突然纵声大笑了起来,她突然站起身,旋即伸出手拉了杜士仪起来,这才笑吟吟地说道,“既如此,我也不需要那些繁文缛节,从今往后你不要再叫什么贵主,直接叫阿姊就是!你的阿姊被人叫过辛元娘,也有个闺名叫做辛桐,但她更有一个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辛鸿。鸿鹄之鸿,鸿图之鸿!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我也不敢自比鸿鹄,我之所愿,只是希望今生今世能够只为自己而活!”
看着心情激荡的固安公主,杜士仪心悦诚服地叫了一声阿姊,随即含笑说道:“不久的将来,阿姊一定会得偿所愿!”
“你倒会说好听的。”固安公主的脸上露出了少见的妩媚笑容,随即便含笑说道,“你是奉旨观风,如今天冷了,路上不好走,索性就在奚地再住一段时间,等朝廷那边的旨意到了再说!早知道我们真的能够成功,之前就不必让那小和尚如此辛苦了。”
“世事难料,我们又不是诸葛亮。”杜士仪笑着一摊手,见固安公主身上那一袭大氅因为刚刚那一坐歪在了一边,便上前极其自然地替其重新正了一正系好了,这才退后一步说道,“趁着李鲁苏不在,阿姊尽快先把那些奴隶牢牢抓在手中!”
“那还用说?李鲁苏会打算盘,我岂会让他如意?”固安公主紧紧拢了一拢身上的大氅,自信地深深吸了一口气,“除此之外,你对那三部俟斤说的事,也要立时去办了。人手我都挑好了,明日就能派人进蜀买茶!”
“不止是买茶,要买茶园,把能够种茶摘茶的茶农等等全都握在手中,阿姊身在奚地,要花钱的地方多,我在长安却是握着大把的钱没地方用,阿姊出人,我出力,如此方才是合则两利。”
“你呀!”固安公主见杜士仪连这个都计算好了,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心中却只觉得暖流涌动,最终欣然点头道,“就依你。这些事情你比我在行,回头我会吩咐他们,一切都听你的!你尽管放心,在奚地这些年,但凡这些随侍我身边的唐人护卫,早已是对我死心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