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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颜生花藤,百转千回绕钓瓶,但求人之水。”
他站在长草蔓蔓,藤花纷纷的夜色里,细嗅着井口轱辘上爬着的白色小花。
“心中念一人,见泽流萤火,疑是己身梦游魂。”
围着湿漉漉冒着寒气的井口,些许萤火虫流光飞舞,有些仿佛是贪慕着那清冽的酒香,竟然飞到了酒壶旁,飞到了那滑落下颌,落入锁骨的酒线附近。
他对这些小虫子倒是宽容得很,笑着挥挥手,顺便揩去落在他的脸颊脖子上的血迹。
那血迹滴滴答答,从他的下颌,到锁骨,衣襟,腰带,木屐,地面,沿着一条曲曲弯弯的线,在十来米之外停下了。
十来米之外,是一具尸首。
那尸首是个女子,梳着坠马髻,一袭红衣黑裙,瞧着有几分蜜色胡姬的韵致,只是一双轮廓深邃的眼睛瞪得很大,不能瞑目似地。
那是个很美的女人,令人见之难忘,那颗漂亮的头颅,孤零零地滚在一旁,其余的四肢躯干,也无一不是四处散落,画出满地血色图案来。
若是此时此刻,再有一人,再有一个八荒界之中,有些声名地位的人在此,必定会吓得尖叫起来——“这不是华练!”
一桶水被打上来,萤火虫绕着那小桶飞来飞去,星星点点的光芒里,酒吞童子缓慢地脱掉他血红衣衫,微微一笑,提起那只桶,让冰凉的井水将他从头到脚淋个透,井水顺着头发滑落在他的脸上,他伸手蹭着下巴,似乎想要擦掉鲜血飞溅而来的温柔触感。
“喂,我不知道这个梦境,你是怎么勾出来把我放进来的,但是明显你用那个女人来当我的敌人,只能是送分啊。”酒吞看着不远处又款款走来的另一个华练,咧嘴一笑,“你知道么,我可是最想杀了她啊。能让我做梦杀她一百次,我也很满足哦,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酒吞把酒壶挂在腰上,迎着新的敌人走了过去。
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多少个。
酒吞又重复了一边在井口打水洗血的动作,擦了擦脸,呷了一口酒,等着可能会有的下一波“华练攻击”。
然后,果然又有一个人来了。
那是个瞧着还很有几分孩子气的少女,一袭彩衣,坠着叮叮当当的铃铛儿,编着一头花里胡哨插珠别玉的小辫儿,每一步都仿佛带着一种舞蹈的韵律,就好像她很快乐,好快乐,所以一边走一边哼着歌儿。
一瞬间,酒吞就想起了另一个画面。
同样是一身彩衣,同样是叮叮当当的铃铛儿,可那个时候的她,素这一头长发,双臂抱膝,呆呆地坐在湖边。
那时候,他在水里游着,恨不得立刻就游过去,因为他一直以来,都只听到过她快乐的声音,却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悲伤的声音。
她没有哭,她在哭。
他破开水面,终于看见了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他天真地想,只要他拼尽全部的力气,总能让她重新快乐起来的。
他也的确做到了。
那时丝履折浅草,攀花陌上依,朝起骑竹马,暮归弄青梅。
只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不知道,有些感情,正因为太过激烈而纯粹,太过澎湃而用力,太过至尽至情,反而为神所妒,天理难容。
“连九幽都出来了。”酒吞一笑,在自己的手腕上摸了摸,而后拔出一把白骨森森的刀刃来,舔了舔上面的血,看着九幽,微微一笑。
“太好了,连古早的记忆,都可以痛痛快快地杀一遍了。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真的要感谢你,好痛快!”说着,酒吞拿着那柄白骨森森的刀,挥舞着迎上了那彩衣少女。
一如他记忆之中,那时候他峨冠博带,正满心欢喜地看着跑向他的九幽,却不知,她跑到他面前,只问了一句:“童男童女,是不是你做的!”
他茫然,彼时贵族待奴婢贱民如猪狗,人命尚且不如耕牛,五百个童男童女,于他眼中,不过是一些小猪崽子而已,可他却忘记了,九幽是个爱惜生命的人,尤其她受到烛龙的教养,认为人皆有灵识,生而平等,皆是一命。更何况,那时候的九幽,奉行食杀之律,若为果腹,宰杀牛羊是为正理,但若为祭祀,哪怕是祭祀,她都不愿意看到鲜血横流。
所以,别说是童男童女,便哪怕真的是小猪崽子,被他坑杀了五百只,她也是要怒的。
“真是天真得伪善。”酒吞舔了舔嘴唇,那上面沾着刚刚刺破那彩衣少女的咽喉,喷溅出来的血水。
那彩衣少女颓然落地,死不瞑目。
“其实,我一直想看看,你到底有多少红豆。”酒吞俯下身,划开彩衣少女的大腿,这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看见她相思无限,还是根本没有。
所以想了想,他又起身,只是看了看那被他划破的伤口,转身走了。
走过长草湖泊,那是他初来到这个世界的湖泊;走过青铜大墓,那是他第一次跟着她冒险,去体验她曾经写过的那些快意恩仇的生活;走过无尽的金沙与绿洲,看见那些用金子做成的营帐,那是在后来的岁月里,会被埋葬的奢侈;走过碣石沧海,通天之路,那也会随着时间而最终堵塞,天地永隔。
他甚至看见了处心积虑要报仇雪恨的,过去的自己,终于在漫长的蛰伏里投胎成人,那妖冶的贺兰敏之,最终被她驱逐。
他看见在群妖环肆,饿鬼哭号的日本,被驱逐的他尚且弱小,艰难地躲闪和生存,不管是姬晋和贺兰敏之,那份贵族的骄傲都被碾为齑粉。
然后他到底是“那边”的生灵,具有“这边”的妖魔鬼怪,不能理解的力量,他很快就成为了最强大的妖鬼,因为好酒而貌美,被称为酒吞童子。
然后,他杀了一城之女,因为她们每一个都说爱他,所以他要看看她们身体里的是否有足够的相思豆来印证真心。
“嘛~其实一城,也只有一条街,两排房子,几十个女子而已。谁叫这里是小国寡民呢。区区百人的斗殴,便唤作战役。一城之女,呵呵,死在我手里的人命,可真不如那些权贵们手里的多。”酒吞悠闲地坐在墙头,看着一地血泊,看着过去的自己站在血泊之中低喃:“全都在骗人……”
“是啊,大多数人爱的都是容色,还能有几人,因为你做错了事痛彻心扉,拔刀相向呢。”现在的酒吞笑眯眯地看着过去的自己,“只可惜,这样的我也恨。”
“既然你明白,你为什么还要恨我?”身着金红袄子,宝蓝综裙,戴着一个小叶银冠的女人抬头问。
那是明代的华练。
酒吞手里转着那边白骨刀刃:“因为,我觉得恨比较痛快。”
爱有多宽容,恨就可以多狭隘。
比起陈辉卿那种单细胞动物般地圣人,他还是觉得小人比较痛快。
“可你不该用这种方法,先引来蚩绝,又开启了魔门。”华练指着那黑色的罅隙,那罅隙距离京城极近,“你可知道多少人因为这一场爆炸丧了命!”
“咦?”酒吞皱眉看着那罅隙。
这可不是他做的法阵打开的魔门。
难道是之前没有留意到的地方?
“你又这么做了!让无辜的人为你而死!”华练大叫着。
酒吞不耐烦地挥挥手:“换个台词再来,当年九幽也不是抓着这件事情的。”
那明朝的华练一愣。
酒吞凝眸看着那罅隙,半晌,转头看着华练:“不管你是谁,最好尽快现身,让我出去,不然,你就会见识到,一个影子,可以做到多少事情。”
华练不再吭声,华练也不再是华练,而变成了一个陌生的漂亮女人,皮肤惨白,猩红嘴唇。
“纯溪?”酒吞在华练那边见到过这个魔化了以后大杀四方的狐妖的画像。
“是我。”纯溪回答。
酒吞淡淡地看着她,面含微笑:“那你最好快点让我出去。”
纯溪看着酒吞,沉默半晌,给酒吞让开了一条路。
她不敢招惹这样的人,因为他一无所有,所以无所顾忌,他甚至连这个世界存在与否,都不会在意。
无欲则刚,这样的人没有破绽,不能与之为敌。
酒吞走了几步,突然转过头来,对纯溪说:“你大可以放手去做,反正你一定会失败的,不过别担心,我会让你瞑目的。”
纯溪的脸上突然露出极其惊恐的表情,仿佛被窥见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一般。
酒吞大笑着离开,一边笑一边说:“你这个想法和做法,还真的是稚嫩。”
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华练的脸,笑得风情万种,妩媚非常。
酒吞咧嘴一笑,笑得鬼气森森:“我说过,不要再用这张脸。”
羽衣狐玉藻从善如流变了回来,跪坐在床褥旁:“刚才已经问过那边,果然陷入纯溪的梦魇的,不只主上一人。”
“哦?”酒吞起身。
羽衣狐玉藻嗯了一声,正色道:“而且,作为涂佛的上司,您已经正式地,被大理寺列为嫌疑犯,就连之前的黑色龙卷风,也因为您在明代有前科,所以算在了您的头上。”
“哦?你又怎么知道,不是我做的?”酒吞歪头问。
羽衣狐一笑:“因为没意义。”
酒吞也回以比羽衣狐更妩媚冶艳的一笑:“可惜不见得。”
羽衣狐看着酒吞,最终,她不想去猜测酒吞笑容里到底有什么含义,也不打算追究酒吞到底做没做,而是恭境地低头:“无论如何,下一步要怎么做,请主上吩咐。”
“我想想,草薙朝颜要过生日了,想来大概会请客。我要你变成草薙朝颜,去接近那个沐今昭。”酒吞用手指敲着下巴。
羽衣狐认真地听着:“接近到什么程度。”
“能有多近,就有多近,最好是能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么近。”酒吞的笑容变大。
羽衣狐领命起身,嫣然一笑:“这个好说。”
“别小看了那个厨子,我倒是觉得,你办不成这件事情的,但你一定要让真正的草薙朝颜看见你做了什么,我要的,是草薙朝颜的记忆,以及,打草惊蛇。如果这个草薙朝颜是无辜的,那么必定有个人是不无辜的。”
“你说这么多我听不懂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