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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你瞧着马蹄印子,一路找过去,不就找到了么。”
永乐五年的立冬,雪后北平城幽深沉寂,一早的寒风如刃,剔入衣隙裳缝里,好似贴着人的皮骨在刮。
这样的时辰天气,却有人满脸急切在找人,当街拦住一位推着水车的老人,那老人胸中颇有文墨,出口成章,一指那一溜儿马蹄子印,满脸不屑。
“多谢老丈。”当先那位少年面容灿烂,对那老人抱了抱拳。
老人推着水车嘀嘀咕咕地走了,那少年领着身后两个侍卫打扮的人继续拍马向前。
与此同时,北平城中,这样的三五寻人小队,还有好几处。阵容最大者,莫过于一位素衣清秀的少年领着的一列侍卫,与那少年比肩而立者,也是一位少年,衣着银锦,面如好女,一段红绸系着披风,猎猎飞扬,正一脸沉郁皱着眉头,整理着领子上的风毛儿:“周王殿下身边能人异士众多,这些日子也趁夜探行鬼路,绘制图谱,并无异常,怎地就昨夜就没影儿了。”
那素衣清秀的少年摇头:“我也不知,若是知道,便不会惊动三殿下了。”
那红绸披风的漂亮少年嗐了一声,抿了抿鬓发:“阿燻,你我交情,就别扯这个犊子了。赶紧找你爹是正经,八荒界多少人盯着周王的本事,馋得口水都流出来了。”说罢,策马向前。
那素衣少年正是周王次子朱有燻,他见那三殿下这么说,也不好再多言,只能一抖缰绳,也跟着去了。
“还没找到?”今昭照顾着铁丝网上的肉,吃惊地看着刚刚转回的老元等人。
老元带着一身汗气进了院子,搓着手道:“可不是,满城的雪都快叫我们踏平了。这是啥,快给我吃一块儿,冻死我了。”
“糖灸肉。”陈清平淡定回答,一边说,一边依旧手里忙活,猪肉去皮去骨,切作二寸大片备用,“多准备些吃,这些日子不好过。”
玉卮将砂糖少许,甜面酱、大小茴香、花椒等佐料将肉搅拌均匀,腌制起来,晾上一天,肉干了即收。蔓蓝则拿出昨天腌制好的肉,点了药酒拿了木杵轻锤。
朱师傅支着锅,将香油熬熟,下肉盖定,又挪开锅子放到了一边的灶台上,再重新做一锅香油,下肉,挪锅。青婀照顾这些锅子,时不时瞧一眼,别让肉做过了。
这糖灸肉的做法是不要点火,全靠香油的温度去烘。烘出来的猪肉锅巴,鬼王姬用鲜肉剪子去掉焦糊僵硬的边角,取当间儿精嫩之处切条片,加盐少少腌之,再用椒料拌肉,再交给陈夙蕙去晾。
今昭则照顾着一个蒙了铁网子的铁床,把昨天晾好的糖灸肉热一热。
糖灸肉一铺上去,没一会儿,便有甜蜜喷香传开来,那甜香里夹着花椒的辛香,十分诱人。干巴巴的肉条儿这么一烤,仿佛活过来一样,酥软的身子,趴在铁网子上。一入口,说软却很韧,说韧又很酥,花椒茴香带着微微的麻,糖酱又显得口味浓郁,香油存住了肉几晒过后的油脂,却又因为灸烤,把油脂去了好几份,显得格外不腻却滑。正适合他们这种客居小院,诸事不便的起居。
之所以会在这个冬天来北平,完全是因为朱棣意欲迁都,在北平绘制图纸,参考风水地貌,朱橚因为眼能见鬼,身边也有些比如清平馆众人这种“风水相师”之类,便由朱棣密诏入北平,测绘北平鬼居——总不能把未来的皇宫,建在鬼市之类的群鬼聚集之地。
这些日子每夜朱棣都与四鬼等人一同去勘察,倒也相安无事,可昨夜至今,他与四鬼都没有回来,连着带去的护卫等人也没有消息,跟着朱橚来的次子朱有燻十分担心,一早便与清平馆众人开始满城搜寻,可这会儿已经近午,还是没有半分线索。反而是各个冻得眉霜目雪,饿虎一般围着炉子,大口喝酒,大块儿吃肉,吃完抹抹嘴,又转身出去,接着找。
“老白,我有个馊主意,不如你干脆现原形吧,视野开阔,好看一看有什么问题没有。”老宋搓着冻得麻木的脸,对利白萨说。
“你说的倒是好听,你试试,我不把北平的老百姓吓死才怪!”利白萨翻了一个白眼。
“对啊,这倒是个思路!老白你是利维坦王啊,别跟我说不会飞,你飞上天去瞧瞧嘛!”老宋拍大腿。
“我是海中巨蛇,尘世巨蟒,真不会飞,谢谢。”利白萨的眼球都快翻的飞出去了,他刚要搡老宋一拳,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大叫,“哎呦!我说!你们忘了,这是北平!北平有谁?燕螭啊!地头蛇,哦不,地头龙啊!还有地龙京哥儿,还有,还有可能还有明朝的太岁吧!”
“卧槽,麻溜的。赶紧找舆图邸报来,让房东大人跳大神!”老宋说着便张罗起来,一会儿抱着一堆东西去了陈辉卿的屋子,又一会儿一脸卧槽地走出来,捧着头胎儿子一样捧着手里的图,“卧槽真不愧是朱老五画的图,李天王那里讹来的酒,你看看,这还会动呢!”
众人凑上去,果然几滴晶莹剔透的香雪酒,沿着朱橚手绘的草图,正在极慢地移动。这说明此刻在城中的,不只是水龙地龙之类,岁时十二族里的人,有好几个。卫玠指着距离他们现在这个院子最近的一个点点:“这个,骑马的话,估计五分钟就找到了。”
“唔,这里,仿佛是条花街啊……”利白萨沉吟。
大家齐齐看着利白萨,眼睛里写的全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酒吞一脚踹向利白萨:“你这么熟,你去找好了。十分钟,人要带回来。不然,我就挖了你的大腿,吃光你的相思豆。”
今昭抬腕看表,八分钟后,利白萨就提着满身香气的燕螭回来了。
这个燕螭和民国时他们见到的燕螭,的确是一个人,但神情气度,全然不像,一言以蔽之,眼前的燕螭,就是纨绔子弟的最佳注解:醉卧红帐里,听雨歌楼上,风流快意,满袖醺香。
燕螭小公子醉的厉害,眼睛发花,嘀嘀咕咕抓着利白萨交代:“大姐儿,我……没醉……昨晚……和金花儿……你问金花儿……我真没醉……”
“好吧,我们看一下下一个点点是谁。”卫玠干脆利索地走到地图旁。
青婀笑得眼泪都流出来:“白大姐儿,你快把他送回去吧,金花儿还等着他呢。”
“呦。太岁,我们又见面了。”第二个抓来的,是一位熟人。
这熟人语音懒懒,气质华韵,活色生香,就是被利白萨这么快抓来,手里的酒壶酒杯也没放下,自斟自饮,一派安然自得。
今昭扶额,为什么在北平的地头,总能抓到沈鲜衣,难道他和京哥儿是CP么是CP么!
“奇闻?倒是有一件。”沈鲜衣一笑,“幽水守神燕虹今天一早扮成送水的老头,算不算?”
“送水……老头……?”老元摸着下巴,半晌,骂道,“你妹!我早上就遇见一个古怪的送水老头!还会吟诗!我还说怎么一个苦力汉子还能吟诗!北平的文化水平太高了!原来尼玛是有鬼!”
“好端端的,燕虹为什么要扮作老头送水?”今昭问。
“我大约猜出,或许是为了妨碍朱棣迁都吧。”卫玠敲着桌子,“毕竟现在北平里龙族燕虹一家独大,但若皇帝来了,皇帝本身便是帝龙,一山不容二虎,一城怎可有两龙?”
老元指了指地图上的一个地方:“从我遇见的地方算算时间,可能这个点点就是燕虹。”
那个点点果然是燕虹。今昭一瞧那张脸,就认出是雍和宫大街遛鸟的燕虹。老元可能被这变装蒙蔽,可今昭是太岁,太岁的眼睛自带恢复原画技能。
燕虹一见到这一群人,仿佛小商贩见了城管,掉头就跑,全无龙族的气势,众人连一句话都没说出,便给他的举动噎在当场。卫玠反应迅速,一夹马肚,一跃而上,从燕虹的头顶跃过,返身立马,而老元和老宋左右夹攻,与其余人形成了合围之势。利白萨邪魅一笑:“这下你可逃不掉了!”
燕虹呲牙,连水桶也不要,飞身跃到半空,似乎打算云遁,但还未飞出两米,就被利白萨蛮横地一抱给坠了下来。
“我现了原身!碾死你!”燕虹怒火中烧。
“我现了原身,比你大多了呢。”利白萨笑嘻嘻回答。
“不好!这桶里装的是北平的水幽精华!要是被这厮弄走了,就要大旱了!”老元往桶里一瞧,大吃一惊。
“呸!那朱老四要来,也要看爷爷答不答应!”燕虹流里流气地唾骂,说着一只手甩出来,现做龙爪,对着利白萨的天灵盖儿抓了下去。
利白萨不是原型近战很渣,但又怕现了原形,这附近街道房屋都要遭殃,可半空之中,躲又躲不过,正在情急,忽然一道红绸飞来,将那燕虹捆了一个结实。随即一道朗朗少年音传来:“大胆狂徒,竟敢对帝龙子孙不逊!”
“呸!他们帝龙和人的勾当!管我们水龙屁事!”燕虹挣扎不出,只能逞口舌之利。
众人抬头,只见来者一身锦衣,身披红绸斗篷,脚踏金焰皮靴,一只手抓着缰绳,一只手抓着一段红绸,勒住了燕虹,满脸意气风发,更显得眉目灼灼其华,胜过绝代佳人。
燕虹一见此人,面露惊恐:“你这臭小子来干什么!这里不是你的地盘!”
“天王派我守卫此处,从此以后,你这老鬼,就要听我的了!”那灼华少年高声道。
燕虹也大怒:“臭小子,你专门和我们水里的龙族过不去!今天爷爷就让知道厉害!”说罢,云气蒸腾,红绸隐没云中,忽然一声长啸,一只摇头摆尾的螭龙从云中露出头爪,一把扯开了身上的红绸,向那少年逼去。
那少年大喝一声,立等变身,三头八臂,各持兵刃,毫无惧色地迎上去,与那螭龙都作一团。
“我说,那是……”今昭指着那少年。
“他是李天王幺子,名哪吒。”朱有燻趋马上前,“劳烦诸位能否与我先将这水精放回原位,否则来年大旱,必定民不聊生。”
“你这个孩子心肠倒是真好,也罢,我们几个战五渣陪你去,幽水潭离这里不远,这里就让大神们去跟老龙掐吧!”老宋说着,招呼老周老元,拾掇了一下,将水车推走。
今昭听见幽水潭几个字,想到幽川,忍不住问:“幽水潭也在北二环么?”
青婀咧嘴笑:“你难道不认识?幽水潭因为藏着水幽精华,所以后来改名叫座积水潭。”
今昭如遭雷击:“原来……345车的终点站就是……”
说话间哪吒已经将那螭龙捆了一个结实,乾坤圈箍住龙头,风华绝代的少年踩在龙颈上,骄傲地扬着下巴:“说,周王在哪里!”
今昭啪啪啪鼓掌:“藕霸好厉害!”
青婀也双手交握胸前:“藕霸!看到我!”
哪吒扬起一个微笑,对两个姑娘挥了挥手,没防备燕虹一个扭动,差点从龙身上滑下来。
擒住了燕虹,后面的事情,便有哪吒料理。众人只管接出周王朱橚与四鬼回家,哪吒则返身上报燕虹的罪行。
到了晚上,按照立冬的风俗,当吃饺子。朱橚一行人在暂居的宅子里也包了白菜猪肉、萝卜羊肉等家常口味的饺子,煮了几锅分吃。
“不知道燕虹会被怎么样?”今昭想起好网友燕螭,颇有些担心。
“估计会封锁法力,囚为凡人吧。”老周回答,“不死的那种凡人。”
今昭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叹了一口气:“总之别连累燕螭。”
“危害帝龙,父子理当连坐,不过燕螭一个纨绔,罪名较轻,此后他若是能管理好一方神鬼土地,做些好事,便可赎罪了。”一个声音插进来,一只手拿着镜子,一只手拽过来一个玩,十分自来熟地坐下吃饺子,边凉着饺子边照镜子嘀咕,“赶路赶得急,看着就憔悴许多。”言毕,看了看身旁坐着的玉卮,“啊,玉兔,你在这里,对了,你可有上好的面脂?”
玉卮面无表情:“无。”
哪吒叹了一口气,仿佛无尽哀怨愁死,眼前红颜老死。
玉卮指了指蔓蓝:“你问她,她有面膜。”
哪吒转脸看着蔓蓝,眼神探究,半晌,才开口:“你不是我莲城兄弟的未婚妻子么?怎么混在这里?”
青婀死死憋住将要出口的笑声,把脸埋进鬼王姬的肩头。
鬼王姬装作没听见,把一整个饺子塞入嘴里。
蔓蓝听了哪吒这话黑了脸:“谁是你莲城兄弟!”
哪吒端着饺子碗,灿烂一笑,满室生辉:“就是莲城城主啊,我曾听说你怀了他的孩子,嗯,身段恢复得不错嘛!可有什么保养秘方?”
“生你仨个脑袋!”蔓蓝红颜大怒,拍案而起,神情像玉卮,身势塞王姬,口气与青婀活脱活似,“告诉你!李家的小三子!老娘还是黄花闺女!”
此话一出,四下皆静。
静的不是这件事情,而是蔓蓝这从来没见过的语气。
突然有人凉凉打破沉寂,正是老元,年族世子吐出三个字:“我,不,依。”
“啊,那个,老元,你是不依蔓蓝是别人的未婚妻,还是不依蔓蓝是黄……”今昭没多想,顺口问,结果后半句没说完,就被陈清平捂住嘴,拖到了里屋去。
朱师傅看了看四周,捧饺子汤,微笑:“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