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义姊胡府忆身世,真娘见帕心生疑

李晓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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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府门前,一顶轿子停下,一位风姿绰约的年轻女子,云髻如螺,面若桃花,青黛点眉,丰盈婀娜,正被丫鬟彩霞扶下花桥。

    真娘和小惠几个丫鬟从府里迎接出来,只见真娘一袭石榴裙,一头乌发梳成轻松优雅的堕马髻,髻上插着一朵并蒂莲花饰,峨眉淡扫,明眸皓齿,笑盈盈地说:“喜闻姐姐光临,我高兴地一夜没睡,早该去府上拜望姐姐,倒不想姐姐先来看我了。”

    那风姿绰约女子竟是王落落,笑道:“呵呵,等你来看我,可不是要我等到变成白发老婆婆,牙齿也松动了,眼睛也花了,你和叶护太子带着一群儿女来呢。”

    真娘害羞地说:“姐姐莫要取笑,快去梅香阁用茶。”

    彩霞和小惠陪各自主子历经劫难,同游苏州,感情要好,虽未结为姐妹,也早成闺蜜,久别重逢,两个拉着手相视而笑,竟比主子显得还要亲密。

    真娘引荐王落落见过胡老太爷、胡夫人,先给长辈请安,然后一路笑语走向梅香阁,胡雪松上朝议事,一大早就去了大明宫,真娘倒也省了麻烦,否则,父亲看见王落落,越发担心她们的安危,反而会增添心思。

    走进梅香阁,小惠奉茶侍候,然后和彩霞去隔壁一起坐着说话。两位佳丽坐定,

    一边品茶,一边谈心。王落落道:“安禄山那贼在洛阳称帝,你我姊妹在西京,若西京再失守,你我姊妹奈何,有道是‘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上次叶护太子救下我们,还差点要了那安禄山的命,安禄山如今是大燕国的皇帝,怎么会轻易放过我们姊妹呢。”真娘探究地看着王落落,她对安禄山的态度转变不小,竟然称作“贼”、“小人”。莫非她和张继再续情缘,有了秦晋之好之约?真娘淡淡地说:“如今皇上不追究了,我们还怕他安禄山不成?他是什么狗彘皇帝,不过是乱臣贼子,千古罪人罢了,人人皆可诛子,若与他再狭路相逢,正是我们效忠皇上,诛杀安禄山之时。”

    王落落心下叹道:“不愧是长安第一才女胡瑞贞,有这等志向,叫那些蜂飞蝶舞,迷醉笙歌,不知亡国恨的商女情何以堪?”

    王落落慢条斯理地道:“此来,姐姐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你还记得苏州正丽书院的张继师父吗?”

    真娘笑道:“他是我表弟孙曦的师父,还是我和叶护的月老,又怎么会忘记呢?”

    王落落垂泪叹息,真娘道:“姐姐,你我义结金兰,就若亲姐妹一般,你若有什么心事,瞒着我,自己独自承担痛苦,就是小妹的罪过了。”

    王落落泪盈盈地说:“以前见你年幼,是个快快乐乐的小女孩,不忍心破坏你的单纯和快乐,见妹妹日渐成熟,我也不妨告诉你,我和张继曾有一段情缘。”虽然早有猜测,真娘却吃惊不小,在苏州,倒也看到张继师父对王落落很是关照,

    临行时,策马赶来送行,只为同王落落说一句话。倒想不到他们早就有了情缘。

    倾听王落落的故事,真娘凝视着这位患难中结拜的姐姐,泪水禁不住簌簌落下。

    王落落走后的当夜,真娘倚在梅香阁的栏杆上,望着月亮,思绪难平。

    太常寺正卿王羽的千金王落落竟然是秦淮名妓,怪不得真娘、叶护一行在金陵秦淮河畔游览时,王落落的眼神是那么哀伤,怪不得会有浪荡子弟对王落落言语轻浮。王落落的父亲原在朝中为谏官,当时李林甫独揽朝政,威胁王落落的父亲:“明主在上,朝臣顺之不暇,无须你多言”。王落落的父亲依然不惧淫威,上书给皇上,剀切时政,提醒只有姚崇宋璟这样的贤相才可以用人不疑,暗示皇上不可对口蜜腹剑、奸邪得志的李林甫过于放权,建议恢复以前的宰相轮换制度,谨防宰相专权。李隆基却不以为然,置之不理,还将王落落父亲的谏书给李林甫看,

    李林甫一向嫉贤妒能,哪还能再容得下王落落的父亲,先是将其贬到岭南做县令,

    后又找个理由将王父杀害,王落落的母亲得知丈夫被杀,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年幼的王落落被族人卖到青楼,后来辗转流落秦淮河畔,沦为专供贵族富家之弟淫乐的秦淮歌妓。追其根源,还是因为李隆基贪图享乐,专以声色自娱,亲小人,远贤臣,才导致王落落家破人亡,堕入风尘。血色罗裙翻酒污,秋月春风等闲度,王落落厌倦了这种非人、没有尊严的生活,却只能借低眉信手弹琵琶,倾尽心中无限事。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多少幽愁暗恨都在凄楚琵琶声中。张继入长安,少年登天宝进士第,却因奸佞当道,皇上以为野无遗贤,弃之不用,久居长安也不是办法,遂返回故乡襄州,途经金陵秦淮河繁华之地,闻听凄凄琵琶音,如仙乐贯耳,想到自己的前程,张继不禁轻轻叹息,

    想到自己与歌女同为天涯沦落人,就心生好奇,登上歌女弹琵琶的彩船去吃茶,不料对王落落一见钟情,怜惜她的身世,又爱慕她的美貌和才艺,遂打算筹集银两,来替王落落赎身,二人约好天宝十一载八月一日,来替王落落赎身。但张继一去不复返,王落落望眼欲穿,在期盼中一天天绝望,所有的梦想都成了海市蜃楼。想到张继原有妻室,又是个“糟糠之妻不下堂”的正人君子,而且也非富家之弟,不过殷实小康之家的书生,又怎么会纳妾?张继的失约,王落落只叹自己命苦,况且若不是爱慕张继乃文武双全,风流倜傥的青年才俊,又怎么宁愿做妾追随他呢?后来在苏州遇到张继,两个人才冰释误会。原来张继在金陵找亲戚筹措银两,遇到前来找寻自己的同乡,得知母亲病危,忧心如焚,没来得及告别王落落,就启程去了襄阳,到家之后,母亲已咽气,悲痛欲绝的张继安葬了母亲,家里就没有什么积蓄了,幸亏妻子贤惠,勤俭持家,又不辞劳苦田间劳作才得以维持,张继感喟亏欠妻子太多,又怎么能继续贪恋美色,背叛妻子呢。又兼守孝一年,虽踌躇、思念、担忧王落落,却没有再去秦淮河为王落落赎身。

    中秋月夜,王落落又被老鸨薛妈妈逼迫接客,对爱情绝望,对心上人失望的王落落,决心赴水一死,月儿圆圆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而自己虽然生得如花似玉,却沦为娼妓,今生只有愁苦,欢乐无希冀。她恨昏庸的皇帝李隆基,恨祸国专权的李林甫,恨这些腐化堕落、狎妓为乐的达官富贵之流,也恨张继的负心。

    想到自己孤苦伶仃,王落落站在船头哀伤不已,啼哭之际,欲纵身跳入波光粼粼的河水中。回乡探亲的太常寺正卿王羽大人经过秦淮河,看一美貌女孩轻生,就将她带上自己的船问明缘故。王落落哭泣着告诉王羽自己的身世和不堪忍受的悲惨处境。这王大人的千金因患痨病救治不愈,刚刚病逝,芳年十七岁,王羽来江南省亲,也是出门散心,以缓解心中的苦闷和思女之痛。了解王落落的处境,惊奇这秦淮歌妓不仅同自己女儿同岁,而且相貌也有几分相像,更奇巧的是,这美貌歌妓竟然与自己仙逝的千金同名同姓。

    王大人同情王落落的身世,又想到自己的女儿,越发怜惜不舍,当即让侍从找老鸨薛妈妈赎身,将王落落收为义女,将她带回长安,王羽府上的人看见王落落都以为他们的小姐死而复生,奔走相告,王羽大人也不解释,满面春风地带着王落落去见夫人。病中的王夫人看见王落落,转悲为喜,病也好了大半,自此,此王落落就成了彼王落落,承欢膝下,疼爱有加,成为王大人府上的千金闺秀。

    真娘感叹人生的奇妙,就如自己和叶护的相识相知,又何尝不是一个传奇呢?

    却说李隆基正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闻听回纥太子带六千马匹前来长安救驾,大喜过望,当即赐马价绢五十万匹,令广平王李俶代替皇上在广平王府设宴款待,叶护谢恩告辞,同广平王一起退下。叶护道:“王兄,如今国家有难,不必麻烦了,好久没见真娘,她一定在梅香阁妆楼宇望,盼着我的归来。”

    广平王李俶失望地道:“有朋自远方来,本王心情大好,自安禄山起兵反叛,本王就没开心过,贤弟怎么忍心不给薄面呢,难道贤弟竟是好色轻友之徒?”

    李俶遂为叶护太子牵马,盛情难却,叶护只得先去广平王府赴宴,原打算速回胡府去看真娘,又不好明说,又想到大敌当前,广平王作为太子的长子,皇上的长孙,肯定心忧大唐江山,怎么能拒绝好友之邀,不与之分忧呢?

    刚刚下马进入广平王府,只见虫娘和李适迎面而来。李适高兴地说:“叶护王叔安好,适儿给叶护王叔请安,听说叔叔从回纥带来六千匹战马,可是真的吗?”

    叶护点点头,微笑问:“你是否愿意骑上战马,带领精兵去讨伐叛贼安禄山?”

    李适慷慨激昂地说:“我愿意,我要带着六千骑兵讨伐逆贼安禄山去。虫娘也去,一起诛杀安贼”。广平王看着儿子日渐懂事,而且有如此壮志豪情,欣慰地笑了。叶护道:“适儿,你好了不起!不过现在你还小,先好好读书,练好武功,到时再乘风破浪率军直捣安禄山的老巢。”说着,看了眼一身戎装的虫娘,钦佩地说:“虫娘公主果然女中豪杰。”虫娘娇羞满面,欠身打千儿,柔声问候:“叶护太子,好久不见。”叶护忙拱手还礼,李适心直口快地说:“叶护王叔,你是绣帕上的雄鸳鸯,虫娘是绣帕上的雌鸳鸯。”

    叶护莫名其妙,但雄鸳鸯雌鸳鸯之说,让叶护面若火烧。虫娘春风满面,湛蓝的眼睛含情脉脉望着叶护,羞答答欲语还休。李俶了解虫娘的心思,但已明了叶护的心不在虫娘身上,也不想虫娘陷得太深。随笑笑说:“虫娘小姑姑,适儿,你们先去禀告王妃,皇爷爷在广平王府赐宴款待叶护太子,让她早做安排。我和叶护太子还有要事相商,先去书房了。”

    李适顽皮地道:“遵命!”拉着虫娘的手就跑,虫娘一边被动地跟着跑,一边回头深情地回眸叶护高大潇洒的背影。

    叶护随广平王李俶走进书房,李俶将大唐最新的局势说给朋友听。

    “封常清兵败跑到河东郡,同高仙芝一起引兵退到潼关,立即修筑城防工事,潼关固若金汤,这本来是好事。不料,监军边令诚回长安奏事狠狠参了高仙芝、封常清一本,说他们夸大贼势,灭唐军威风,长贼人志气,还污蔑高仙芝倒卖军粮,私自放弃陕郡以西几百里土地。皇爷爷也没派人调查,一怒之下,命边令诚将他们两个斩首示众了!”叶护痛惜地捶足顿首:“哎呀,这是自毁长城啊。大敌当前,先起了内讧,真是祸起萧墙。”李俶忧愤地说:“几个月来,皇爷爷连下几道诏书,征调了河西、陇右、朔方三个战区的军队进京,原打算御驾亲征,太子监国,谁料经杨国忠、贵妃娘娘轮番劝说,皇爷爷又改了注意,这个杨国忠只有私心,眼里哪有大唐?国家分崩离析,我父王身为大唐太子,却无能为力,还要时刻提防杨国忠陷害。”

    叶护想起在回纥汉庭,吐蕃王子犀松德赞说的话,提醒李俶道:“如此一调兵,边防虚弱,要谨慎产生新的祸患,如今吐蕃强盛,又贪婪好战,不得不防”。

    李俶蹙眉道:“能奈何?杨国忠恨不得太子一辈子都在襁褓里听他的摆布”。

    叶护焦急地问:“如此说来,潼关就是群龙无首了,可否有合适的元帅人选?”

    李俶道:“现在哥舒翰为帅,骠骑大将军火拔归仁也率所属部队随哥舒翰出征了,加上高仙芝、封常清的旧部,也有二十万大军。”

    叶护转忧为喜道:“这次皇上圣明,哥舒翰身兼河西、陇右两镇节度使,势力不比安禄山小,况且哥舒翰身经百战,很有才干。我在大唐的西部边陲就听过小朋友唱一首民谣,‘北斗七星高,哥舒夜挎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吐蕃人听到哥舒翰的名字,就闻风丧胆,不敢来犯。这次哥舒翰挂帅,安禄山算

    碰到硬茬了。”

    李俶不以为然地道:“贤弟有所不知,如今哥舒翰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威风凛凛,名镇八方的哥舒翰,他已经中风瘫痪,是一只病怏怏的老虎。”

    叶护推心置腹地道:“有潼关天险,病虎挂帅,余威尚在,也足以对付安禄山,何况哥舒翰还是只军事经验丰富,又有智谋的老虎。若兵力不足,可向我们回纥借兵,只要兄长一句话,我叶护定当唯你马首是瞻,出兵相助,共讨逆贼,义不容辞。”

    李俶激动地紧紧抱住叶护,热泪盈眶,哽咽着说:“我的好兄弟,有你,大唐有救了。”

    叶护微笑说:“大唐是我的第二祖国,长安是我的第二故乡,我怎么会忍心看到富庶、繁华的大唐被安禄山的铁蹄蹂躏,何况,大唐有你,有我的真娘,还有许许多多的良师益友。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每个地方都有那么美丽的记忆。

    ”

    叶护和李俶正在书房谈得投机,有太监来报:“皇上赐宴了,有请叶护太子、广平王殿下到王府的芳德殿。”

    这广平王府的芳德殿虽然无法和皇上赐宴的麟德殿相比,倒也辉煌宏伟。

    李俶向叶护太子敬了一杯酒,感慨地说:“疾风知劲草,患难见真知。兄弟此行带来六千匹战马,对大唐可谓雪中送炭啊!”

    叶护微笑说:“区区六千匹战马不足挂齿,但愿早点铲除安禄山这贼寇,

    我们好好到马球场击鞠,几个弟兄好久没在一起打球了,敦煌王李承寀、苏发将军都还好吗?”

    李俶淡淡地说:“他们都安好,也很想念你,苏发去潼关了。”

    叶护太子轻轻“哦”了一声,微啜玉液琼浆,目光不觉被一胡旋女的舞姿吸引。

    但见她随着优美曼妙的音乐,若孔雀开屏般举起双袖,回雪飘飘转蓬舞,左旋右转,顾盼神飞,千回百转不知疲,若旋风,若瞬间一刹那一刹那的花开,曲终,胡旋女飘然至叶护面前拜谢,竟然是虫娘。但见她含情脉脉,深深地看了眼叶护,纤细的玉臂轻舒,姣美的身姿旋转起来若细柳轻盈、灵动,又翩若惊鸿而去,回眸一笑,情深深意绵绵。

    叶护面红耳热,虫娘飘飞的舞袖传出的无限深情,那含情脉脉,欲语还休的含蓄。

    分明是在邀约自己。叶护想到真娘,决定冷处理。等虫娘了解了自己的心意,自然会放弃这份感情。叶护牵挂真娘,宴会结束,匆匆告辞,刚走出芳德殿不远。听见有人叫他,叶护回首,只见虫娘朝自己若蝴蝶飞舞一般跑来。叶护只好止步,

    虫娘跑到叶护跟前,气喘嘘嘘地说:“叶护太子,我有个礼物送给你。”还没等叶护反应过来,虫娘已经从腰间拿出一个绣着一对金鸳鸯的手帕,刺绣很唯美,

    有垂柳、有碧波,鸳鸯戏水,栩栩如生。虫娘娇羞地说:“我跟广平王妃学了好长时间的刺绣,又绣了好几个鸳鸯手帕做练习,直到王妃娘娘说我的作品可以拿得出手了,我才珍藏好,一直盼着你来,好送给你”。

    叶护讪笑着说:“虫娘,让你费心了,我一个男孩子也用不着这么精美的绣品,

    你自己留着用吧。”

    虫娘撅着嘴,瞧了眼叶护,莞尔一笑说:“我送你手帕,是为了感谢你呀。你不收,太令人失望了,我会不开心的。”

    叶护问:“感谢我什么呢?”

    虫娘笑了,“上次,你、我、还有广平王一起欣赏荷塘月色,你要我做个快乐的姑娘,还教给我快乐的法子,我做到了,我现在每天都很快乐,请你收下,别让我不快乐,好不好?”

    面对虫娘的纯真,叶护不忍心拒绝,但他知道,收下她的礼物,会给她以爱情的幻想,这样对虫娘是不公平的,也有负于真娘。

    虫娘看出叶护的犹豫,笑道:“你若用不着,也请暂且收下,等你回汗庭,送给阿格苏公主,好不好?告诉她,在大明宫,也有一位和她一样寂寞,也学会快乐的女孩”。

    叶护收下鸳鸯手帕,微笑说:“我替阿格苏谢谢你。”将锦帕收好,放在随身的褡裢里,谢了虫娘,大步离开广平王府,虫娘目送叶护远走,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她依旧呆呆地伫立在原地,自言自语道:“叶护太子如此一个英俊潇洒,文武双全,又重情重义的人儿,我若能得此郎君,此生无憾矣!”

    叶护策马奔腾来到永昌坊的胡府,却发现真娘家一片混乱,丫鬟仆人行色匆匆,端茶的,送水的,拿药的,都去了胡润福老太爷的住所。

    叶护正要问个清楚,迎面跑来小惠,慌慌张张地和叶护撞了个满怀,见是叶护,小惠道:“叶护太子,您来得正好,胡老太爷病危了,真娘也在,您快去瞧瞧。”

    叶护匆忙随小惠跑向胡老太爷的卧房。后面两个太医随管家胡忠进来,胡雪松迎接进去,也来不及招呼叶护,胡忠一脸悲伤地对叶护说:“老太爷恐怕无力回天了。”太医诊了一回,走出门外,悄悄地告诉胡雪松:“老爷子的脉象不稳,做好准备吧”。胡雪松的脸色昏暗下来,真娘一眼瞅见叶护,眼泪就落了下来,只是淡淡地说:“叶护,你来了。”叶护走向胡润福老太爷的病榻,同真娘并肩站在老太爷面前。胡夫人使眼色让丫鬟小翠过来,耳语了两句,要小翠将老爷子的寿衣拿来。小翠点点头,出去料理。

    胡润福睁眼看到叶护,面露喜色,又来了些精神,姨奶奶忙端进半碗参汤,老爷子摆摆手,表示喝不下。声音含糊地说:“茶”。真娘忙倒了一杯茶,尝了尝水温,用汤匙一勺一勺地喂,胡润福喝了几汤匙茶,强打精神说:“扶我坐起来。”

    胡雪松忙说:“父亲,您要什么只管吩咐,不要坐起来了”。

    老太爷说:“叶护是回纥未来的天子,他能给我元气,我喝了口茶,精神果然好些了,靠着和你们说会话”。

    叶护轻轻地用手托扶起胡老太爷,真娘忙拿垫被在后面靠住了。

    胡老太爷坐起来说:“我今年七十有一,和圣上同年,三十岁进太医院任职,一连侍奉皇上三十五年,原打算告老还乡,过那逍遥自在的田园生活、颐养天年

    ,又舍不得真娘这个小孙女,就留在了长安。我一生就两个儿子,大儿子胡雪松乃翰林学士,也算忠义孝顺之人,次子胡竹松在洛阳为官,追随御史中丞卢奕一起殉国,两个孙子也弃笔从戎,跟随封常清将军攻打安禄山去了。我胡家世代忠良啊,如今真娘的危机刚刚解除,我的两个孙子又下落不明,此生怕是再也见不到了。”说着,流下两行浊泪滑落嘴边。胡夫人一边替公公擦泪,一边饮泣。

    真娘心里一酸,眼泪簌簌落了下来,只得扭头拭去眼泪,勉强抑制不哭

    老太爷怎么什么都知道,胡家的灾难,真娘也是一再追问父亲,才得知,这些变故一直瞒着老太爷和母亲。见管家胡忠表情复杂,眼神迷离,似哭似笑,心中一凛:“难道是管家胡忠私下告诉了祖父?他居何用心?”

    老太爷瞥了眼真娘,安慰道:“不要怪胡忠,他作为管家应该告诉我这些,

    你叔父在国家有难时,恪守职责,慷慨就义,虽然死了,却保住了气节,我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众人频频流泪点头,胡老太爷又将目光转向叶护,有气无力地说:“叶护太子,我素闻你是赤胆侠义之士,我的小孙女就托付给你了,你禀告葛勒可汗,早日完婚,将真娘带到回纥去吧,我死亦瞑目矣。”

    叶护俯身握住胡老太爷的手,含泪说:“爷爷,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真娘的。”

    这时,有个叫阿三的小厮风尘扑扑地进来,俯在胡忠耳边低语几句,胡忠笑逐颜开地说:“老爷、太老爷,大喜。”

    阿三原是胡雪松派到洛阳打探真娘叔父一家消息的,见他神秘兮兮,

    众人都催他快说什么大喜。阿三喜滋滋地道:“两位公子没死,洛阳失守后,百姓和守军四处逃散,两位少爷先是投奔封常清将军,封将军在陕郡兵败,退到潼关,两位少爷为了报家仇国恨,一起去河北投奔了平原郡守颜真卿,他们同颜真卿颜杲卿兄弟一起招兵买马,挖沟筑垒,已经在河北发难,切断安禄山的退路,河北诸郡纷纷响应呢。”

    真娘转悲为喜,赞道:“二位兄长和颜真卿兄弟联手真是大唐之幸,如此一来,长安的压力就减轻了,他们若能攻克范阳,端了那叛贼安禄山的老巢,来个‘围魏救赵’之计,两位兄长可谓大唐的功臣了。”

    叶护欣慰地说:“嗯,如今,哥舒翰镇守的潼关又固若金汤,贼兵久攻不下,待安禄山老贼兵困马乏,弹尽粮绝,一举灭之,大唐危机就解除了”。

    胡润福老太爷喘了口气,瞧了瞧真娘,又看看叶护,脸上竟然有了喜悦之色,喉咙里发出吼吼笑声。

    胡夫人忙命丫鬟端上人参汤,却见老爷子一脸喜色,双眼闭阖,赫然过世了。

    真娘原知今日老太爷是回光返照,却想不到走得如此突然,趴在祖父身上

    嚎啕大哭:“爷爷,爷爷。”胡夫人让叶护带真娘退下,胡雪松和胡忠等趁着老太爷身体还未变僵,忙给老太爷穿寿衣,安排妥当,一起跪地举哀而哭。

    走廊里,叶护拥住真娘,想到老太爷平日对自己的赏识和关爱,也情不自禁地落泪。自安禄山起兵以来,胡润福心忧在洛阳做官的次子胡竹松一家的安危而一病不起,两个月来,虽然有老爷、夫人、姨奶奶悉心照料,老爷子却因为忧惧过度,病情日益恶化。

    真娘每日把脉熬药,亲自看祖父服下药,吃了饭才回梅香阁,哪怕祖父从此卧床不起了,只要还有一口气,可以天天看到爷爷,真娘也心甘情愿地照料他老人家一辈子,可是老太爷还是驾鹤西去了。想到爷爷对自己十几年的疼爱,真娘哭得泪人一般,叶护默默陪在她身边,为她拭泪。府里只有胡雪松、胡夫人和姨奶奶几个至亲守灵。想到瑞兰的处境,胡雪松吩咐管家不要给永王府报丧。胡家人丁稀少,管家胡忠就和胡雪松商议,请专门为人操办丧事的凶肆料理胡老太爷的后事,胡雪松想到兄弟已经不在了,殡葬热闹一些,也算替弟弟尽了一份孝心,就点头应允了。

    胡夫人见叶护也一直陪着真娘守灵,过意不去,就吩咐小惠扶真娘回房休息,

    令阿三带叶护回客房睡一宿。

    真娘哀伤过度,又流了那么多眼泪,一天滴食未尽,早已疲惫至极,回到梅香阁不久就睡着了。

    睡梦中,隐隐感觉爷爷胡润福推门而来,慈笑道:“真娘,我的乖孙女,爷爷要走了,去洛阳找你叔父去,长安不安全了,安禄山那贼就要打入长安了,

    你跟叶护太子去回纥汗庭,两个人相亲相爱,和和美美过一生,爷爷就放心地升入仙界了。”

    真娘喊道:“爷爷,爷爷”。正要伸手拉住胡老太爷的衣袖,老太爷却若神仙般飘然而去。真娘在昏睡中迷迷糊糊,抽抽噎噎地哭,忽听到府院一片喧哗,有个丫鬟用刺耳的尖声惊慌失措地喊:“不好了,姨奶奶悬梁自尽了”。

    真娘惊醒,小惠见真娘睁开眼睛,焦急地说:“小姐,姨奶奶跟老太爷而去了”。

    真娘披衣下床,在门口看到几个丫鬟婆子匆匆忙跑向姨奶奶的住处。

    真娘叹息道:“姨奶奶虽然不是我的亲祖母,也没有给祖父生出一男半女,

    但却有这种心志,为祖父去殉葬,实在可敬。”

    忙穿好孝服,匆匆下楼去,走向爷爷的灵堂,姨奶奶是在灵堂后面的里间屋子悬梁自尽的,真娘到时,众人已经将姨奶奶从汗巾套上解了下来,入殓,和胡老太爷同摆一个灵堂。

    胡雪松携夫人和真娘恭恭敬敬对着老爷子和姨奶奶的灵柩

    磕了几个头,举哀痛哭。

    几天后,胡雪松按照大唐风俗给老父亲举行了一场还算隆重而热闹的葬礼。

    若不是国家在危难之际,以胡家的家世,胡雪松这样好面子的人会将葬礼办得更隆重热闹一些。

    真娘为祖父和姨奶奶亲自谱写了挽歌,送葬那天,一路摆设了十几个祭盘。

    祭盘用巨阔的帷幕围成,各有特色,制作精美,雕画着花草、虫鱼、牛羊,人物等模型图案,栩栩如生。其中,叶护送来的祭盘最大最引人注目,也最有创意,只见帷幕上面绘着神医扁鹊和齐桓公两个木偶形象,造型逼真、生动,扁鹊为齐桓公治病,齐桓公讳疾忌医,最后病人膏肓而死,画面正切和了胡润福老太爷一代名医的身份。

    祭盘表演结束,送葬队伍一片喝彩,胡雪松也感觉表演很精彩,显示葬礼体面,于是赏赐表演者几两银子。

    送葬回来,真娘呆坐在梅香阁的卧房里,想起爷爷、姨奶奶对自己的疼爱,

    泪水禁不住又落了下来。

    过来一会儿,叶护噌噌上楼来,安慰了会真娘,将一杯温开水递给她,惋惜地说:“真娘,现在都五月中了,这个春天也没时间和你一起去外面踏踏青,也没来得及欣赏牡丹花开,良辰美景真是虚度了。”

    真娘神情黯然地说:“多事之秋,也没这个心。”

    叶护担心地说:“真娘,你这次带着小惠一起同我回回纥牙帐吧,让我父汗看看你,他见到你肯定会喜欢的,如此一来,咱们的婚事就尘埃落定了”。

    真娘惆怅地道:“祖父尸骨未寒,在居丧期间,哪有谈婚事的呢”。

    口中责怪,心里却甘甜如饴,漆黑的眸子里瞬间充满羞涩和柔情。

    叶护拍了下额头,自责道:“怪我是蛮夷之族,不懂你们大唐的风俗,不过,你和小惠可以随我回去一趟,去回纥看看嘛,我为你千里驰骋来回多少趟了,来而不往非君子嘛。”

    真娘遗憾地说:“下次吧,等我居丧七七四十九天,再向父母请示,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青青草原,白毡房,美丽的草原是叶护的家,我也一直好奇呢。”说话间,猛然瞅见叶护的衣袍脏了,想到前些日子自己刚请裁缝给叶护做了套新衣服,就从衣柜里拿出来,一边帮叶护脱下外套,一边温柔地说:“叶护,我前些日子请长乐坊的胡师傅给你定做了套衣服,我也做了一套,现在长安的不少富家小姐也喜欢穿你们回纥的男装,我也赶赶时尚。”

    然后,真娘认真地帮他穿上新衣裳,仔细打量了下,对襟开领,更显阳光洒脱,衣长及膝,衣袖瘦窄正合身,真娘又将蹀躞佩带系好,拉着叶护的手仔细端详了一番,颜色清新绚丽,洒脱自然,骑马、蹴鞠都方便。

    小惠走过来,笑道:“叶护太子怎么穿什么衣服都那么风流倜傥呢?”

    叶护笑道:“这个自然”。

    小惠拿起叶护换下的衣服就要去洗,真娘忙拦住说:“你放下吧,自从苏州回来,我还没给他洗过衣服,这个我洗”。

    小惠抿嘴笑,酸酸地打趣道:“这样好呀,我正好歇会。哎,小姐,你也将你的那件胡装穿上啊,正好是情侣装,只叶护太子一个人穿,就煞风情了。”

    真娘道:“我累了,这情侣装本打算和叶护一起春游时穿的,赶上时局不好,我们又难得一聚,就撩下了,如今,祖父姨奶奶刚送完殡,也就没这个心情了”。然后,拿着衣服往身上一比,杏眼瞟了眼叶护,叶护道:“嗯,和我这身衣服倒是一个款式,颜色也是协调相配的。”

    真娘说:“居丧期间,不宜出游,明天,我再穿上这件新衣裳,我们一起去后花园赏荷,好吗?”

    叶护勾唇微笑,正要回答,只见自己的一个侍卫匆忙而来,拱手作揖道:“太子殿下,吐蕃撺掇萨彦岭部族袭击我们边境的毡房,抢走好多牛马、妇人和儿童,大汗有令,命你即可启程,火速回牙帐,率军攻打萨彦岭部族。”

    叶护问:“来使呢?”

    侍卫答道:“在胡府大门外等你,小的知道今天是胡老太爷出殡的日子,

    太子殿下要给胡老太爷送祭盘路祭,不敢叨扰,末将才一个人来。”

    边境军情告急,叶护不敢耽搁,神色复杂地看着真娘,眼里是依恋,是不舍,更是决绝,告别了真娘,匆匆离开胡府,胡府门外已经备好了马车,叶护蹬辐上去,但见真娘和小惠匆匆跑在后面,在门口驻足,真娘娇喘微微地说:“叶护,路上注意安全,我等你回来。”

    叶护道:“快回吧,真娘,我会尽快来看你的。”

    班马萧萧,真娘遥望远去的马车,泪水湿巾。

    却说萨彦岭部族突袭回纥边境,并非受吐蕃人挑唆,而是祸起萧墙,移地键担心叶护太子会带领回纥精兵赴唐协助大唐军队对抗安禄山,如此以来,叶护不禁手握回纥军权,而且会在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有了大唐的支持,叶护太子继任可汗大位就更加如鱼得水。而出兵萨彦岭部族不会带走大部分精兵,只是带领一小部分军队,不至于动了太多移地键的奶酪。若叶护和可汗一起去征战萨彦岭,移地键还有更大的行动正待策划。

    从来都是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国与国之间更是以利益决定是敌是友的风向标,移地键决定见风使舵,为回纥重新选择方向。

    “今日的大唐不再具有昔日的威风,已经是一匹受伤的肥骆驼。

    为何要用回纥的力量拯救这匹伤残的肥骆驼,何不拿出一把匕首早点下手,一刀一刀切割这骆驼的肉呢?”在叶护带六千匹战马来长安时,移地键在汗庭殿

    内正做着说客。但葛勒可汗不为所动,不露声色地说:“大唐不会那么容易灭亡的,我们同大唐世代交好,两国贸易往来,回纥国力才蒸蒸日上,大唐从没亏待过我们,没有大唐的兴旺,作为大唐后方的回纥,早被虎视眈眈的吐蕃吞噬,我们回纥断断不能做落井下石的小人。”

    移地键的谏言被葛勒可汗拒绝,又想到可汗一直偏爱叶护这个儿子,直恨得牙痒痒。左思右想,移地键派人去抢劫萨彦岭部族,本来就不安分,一直虎视眈眈地瞅着草美马肥的回纥东北边境毡房的萨彦岭部族人,这下可被惹恼了,报复性袭击回纥边境,掠走马匹、人口,进一步往西南进犯。

    移地键在葛勒可汗面前嫁祸吐蕃,吐蕃兵强马壮,移地键知道一向温厚、仁爱的父汗绝对不会拿着回纥将士的生命去挑衅吐蕃,就唆使边境的奏事官,向可汗禀告是吐蕃教唆的萨彦岭部族,萨彦岭部族才反叛回纥。移地键机关算尽,只等叶护回来落入他布下的天罗地网。

    真娘回到梅香阁,想到祖父和姨奶奶的去世,想到和叶护太子的天涯相隔,

    心情愈加郁闷,就拿出叶护换下的衣服,用手轻轻地摸索着,再次感受叶护淡淡的、混合着草香的西域王子的气味,睹物思人,情不自禁地将衣裳捂在心口。

    小惠见真娘独自伤心,软语劝慰说:“小姐,你不要这样难过,伤了身子,

    要不我们去后花园走走”。

    真娘怆然道:“不去了,我将叶护的衣裳洗洗,找点事做,不让自己闲着,也许心里会舒服些”。

    小惠笑道:“嗯,就是这样嘛,我给你打水去。”

    说着,提着水桶出去了。

    真娘拿着叶护的衣裳伤心了一会儿,纤纤玉手不自觉地探了探衣裳的褡包。

    却摸到一块香酥柔滑的锦帕子,取出一看,顿时两腮绯红,呼吸急促,心也怦怦跳。

    只见这绣帕的绢绸纹理细腻,薄如蝉翼,论质地也绝对是上等的,那一对戏水的金色鸳鸯,千般亲昵和恩爱,同游在碧波中,碧波里还有两朵盈盈白莲,黄蕊娇嫩欲滴。这锦帕不会是出自普通女子之手,这应是一个贵族小姐送给叶护的,叶护竟然收下了她的礼物,那么叶护又会回赠她什么礼物了呢?

    你来我往,早已两情相悦,暗度陈仓了。说什么‘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虽然,真娘也知道以叶护的身份,将来继承大位,就是回纥的可汗,

    他也会像大唐皇帝一样拥有佳丽三千,既然爱慕叶护,她只愿活在当下,活在情深爱笃,两情相悦,没有第三个人的当下,而且,二人尚未成婚,

    叶护竟然又有了新欢,难道天下男子皆水性,都是见一个爱一个的主,就连她心爱的叶护也不能免俗吗?倘若如此,此情又有什么可待呢?

    真娘又恨又气,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小惠打了桶水回来,见真娘手拿一块鸳鸯戏水的绣帕暗自垂泪,心生疑惑地问:“小姐,这鸳鸯帕怎么以前没见过呢?你什么时候绣给叶护太子的?”

    真娘没好气地说:“别那么碎嘴好不好。”

    小惠见真娘心情不爽,就将水一瓢一瓢舀进水盆,然后蹑手蹑脚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