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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开得很平稳,但我耳中的声音从一开始的嘈杂喧嚣,变成三三两两的汽车呼啸和鸣笛声,到了最后竟然又转变为一片静谧。我只能听到低沉的发动机旋转的嗡嗡声。
一路上,我旁边的少校和前排的司机都没有说话。如果不是他们还有平缓的呼吸声,我简直要怀疑自己坐的是一辆幽灵车了。
我也不能说话,只能等待,这感觉很难受。但我别无办法,只好紧紧捏着自己手中的速写本,我能察觉自己的紧张——我的双手渗出的汗液,已经要把速写本的封面浸透了。
在这等待的过程中,我的心一点点冷下来,尽管身体的紧张不能控制,但我还是开始思考这个所谓的“任务”到底是什么。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绝不是普通的回忆录撰写这么简单了。
作为一名记者,虽然是刚入行不久的小虾米,但平时跟着领导也经历过不下五次的人物专访了。通常情况下,我们会和采访对象事先沟通,约好时间和地点,到点了我们自己开车赶过去就行了。而且我们是事业单位,正儿八经的政府背景,采访对象一般都对我们保持很友善的态度,一路上的吃住行,整个采访过程基本都招待得很周到。
但现在,好像不是这样了,这绝不是一次寻常的采访。哪有记者还要被罩头套的?又不是犯罪嫌疑人。
而且我们坐的这辆车的规格,以及旁边那位少校对我的“接待”,这些不合常理的东西,真的让我有一点害怕了。
我倒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全,毕竟军方不可能迫害平民,而且人家出动这么大阵仗,要说为了把我一个小老百姓怎么样,我想也是不可能的。
我的恐惧来源于我不知道自己将要做什么,将要面对什么。换句话说,人的一切恐惧,都来源于未知。
我的脑袋里杂七杂八的思绪搅成一坨,外面发生了什么我已经浑然不觉。直到我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我才陡然回过神来:“恩?怎么了!”
黑头套被人掀起来,我眯了眯眼睛,有点不适应。望向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天都黑了,外面只有星光和旷野。
车门已经打开,那位少校正在看着我:“同志,我们到了,请下车吧。”
这就到了?我的脑子里刚闪过一丝疑惑,人却已经不自觉地跟着他下车了。哪知道我刚一下车,整个人却差点摔倒,幸亏少校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我。
“路上没有活动腿脚,坐久了,腿有点麻。”我干笑着向他解释道,毕竟男人腿软,实在有点丢人。
少校看了看我,出乎意料地笑了笑,表示理解。随即开口道:“我们先在这里站几分钟,接你的人马上到。你可以先活动一下腿脚,不过……”
说到这里,他有些严肃,“不过动作的幅度不要太大。”
我摇了摇头,没心思回答他,随后开始弯着腰揉腿,不时甩动大腿,舒缓血液。我一边缓解自己的身体,一边抬起头观察四周的环境。
我第一反应是顺着车灯往前看,发现车停在栋建筑面前,好像是个大门,里面是个很黑的院子,看不清楚。我抬头想看看这地方的名字,发现上下左右都没有名称,只有大门上方是仿古的飞檐样式。
正当我四处打量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一点玻璃的反光,一闪即逝。那是什么?我循着那个方向看过去,突然发现一个小圆圈,我定了定神,借着车灯散射的光芒定睛寻找。
哗!
等我看出那是什么东西之后,全身一滞,甩腿的动作僵硬地停在半空,全身上下一层层冷汗止不住地冒出来!
枪!狙击枪!
艹!一把大狙就在不超过一百米的范围内瞄准我!
……
在枪口的瞄准下,我至少呆滞了一分钟,但这一分钟让我觉得简直比一年还要漫长。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把狙击枪好像重新隐没在黑暗中。我在震惊中收回目光,看着旁边的少校,却发现他以一种皮笑肉不笑的神情望着我:“都给你说了,动作幅度别那么大。”
我深深地吸气,自己站在原地深呼吸,闭着眼睛平复心情。一个人被枪指着是什么感觉?一颗子弹只需要0.01秒,就可以让一条鲜活的生命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而当你就是那条生命,这感觉你能明白吗?
呼,我长长地出着气。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经大半被冷汗打湿,很不舒服。
“我们还要等多久?”我心里不舒服,冷冷地问。
那个少校没有立刻回答我,只是看了看手表,过了大概两分钟,他终于开口:“已经来了。”
他没有多说,只是大步向前,我也紧跟着他的步子。走近了才发现,原来这里有岗亭,里面站着一个执勤的士官,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身穿警服的人在等着我们。
少校同志没有和这位警届官员过多寒暄,只是进行了简短的交流,并将我这个人“移交”给了对方,仅此而已。
不过在他们的谈话中我才发现,原来我来的这个地方,好像是一个监狱。
我本来猜测这里应该是个军事基地的,狙击枪暗哨,士官卫兵,只有身为国家暴力机关的军队才有资格这么做,而且我的印象里至少也要是野战部队才有这样的配置。不过监狱倒也是一个不算太令人意外的答案,警察管理,武警守卫的标配。
才不到一天的时间,我发觉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好像已经提高了一点了,至少没那么恐惧了。
我并没有过于靠近少校他们,毕竟刚才出现的那把大狙实在令我有些不安。好在他们的交流时间也不太长,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位少校和中年警官的谈话已经接近尾声了。
“同志,我就送你到这里了,接下来的事情,由李警官跟你交代。”少校转过头来,面色郑重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再见。”
再见!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辆军车越行越远,直到两点银白的光芒隐没在漆黑的夜色里。
夜色苍茫,大院外的旷野一片漆黑,只有我身后的岗亭处还有着灯光。
呼,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转身跟着那位李警官进入了监狱。
当监狱岗亭的栅栏缓缓闭合的摩擦声响起的时候,我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好像我已经彻底不属于从前生活的世界,我的生活好像被什么东西拦腰斩断,往前走,全是未知。
身份审查,探视人员登记,收缴私人物品。过了这三层之后,我在监狱里见到了我要采访的人。
奇怪的是,这是一个很年轻的人,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我觉得跟我的年龄差不多。他的相貌并不出众,有种很干净的气质。但与众不同的一点是,他的眼神里却好像有些很沧桑的味道,这种气质与他的年龄显得格格不入。
我承认,我看不透这个人。
当我打量着面前这个年轻人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也在仔细观察着我,我们俩谁都没有说话,会客室里很安静。
良久,也许过了五分钟,也许半个小时吧,我开始觉得很难受。这种异样的沉默,非常考验一个人的心理素质,我并没有接受过相关的训练,所以我实在无法忍受这样长时间的枯燥的对视。
而这个人,我看着他,他还是很平静的样子,饶有趣味地看着我。我知道,他的心理素质一定非常好。
最后,还是我先开口了。我盯着面前这个人,说出了我的第一句话:“他们派我来采访你。”
“我知道。”他笑了,他的笑容很平和,声音却非常有感染力:“这是我要求的。”
“你要求的?”
“是的,我不想默默无闻地离开这个世界,我放弃了一些东西,跟他们达成了交换,才为自己争取到了一点讲故事的权利。”
离开这个世界?他后面的话我没有过多思考,但这句话令我稍感意外。
“你,”我听到他的话,迟疑了一瞬。最后还是试探性地问道:“你要死了?”
他笑:“你可以这么理解。”
我深吸了一口气,这是我的习惯性动作,我需要这样一个深呼吸来帮助我平复心情。我决定不再进行这样云遮雾绕的谈话,这种带着来回试探意味的交流,不应该是采访的正常节奏,我要开门见山。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他还没有介绍自己,谈话到现在他并没有透露过他的身份信息,我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他。
“这位先生,您怎么称呼?”
“啊,我姓吴,你叫我小吴就行了。”他好像现在才反应过来,对我报以歉意的笑容:“采访开始了吗?”
听到这句话,我下意识地端正了身形,拿出速写本:“恩,只要您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开始。”
他点了点头,正要开始讲,又停了一下。接着慢慢地从包里拿出一盒烟放在桌上,用火柴点燃之后,深深地吸了一口。
我看见他的脸上现出追忆的神色,于是那个神奇的故事,就这样伴随着一团飘忽的烟雾,拉开了序幕。
“那是在一九八一年,有个机构重启了整个事件……”
“……”
“我这一辈子都不想再踏入东海一步了,那个地方……”
“……”
“在无边无际的大雾中,我们遇到了无法抗拒的力量。”
“……”
那个神奇、诡秘、不可思议的故事的全貌,就在这个姓吴的男人的讲述里,一步步清晰地展现在我面前。
面对他讲述的那个故事,我震惊,恐惧,难以接受。他的每一句话,都好像从天而降的暴烈雷霆,带着决绝而毁灭的气息,将我的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撕得粉碎。
那个离奇的故事走向尾声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
“我给你说的东西,你如实地记录下来。”这个男人的嗓音已经很嘶哑了,他叙述了整整一个晚上,面上的神色却呈现一种一反常态的红润。
我不敢相信地看着他,甚至就连眼睛都不敢眨。
我不能相信,这个坐在我对面的人,这个看起来比我都要年轻的人,竟然已经四十二岁了!
而他讲述的这个故事,实在是太令人震骇了,以至于听完之后,我都能感觉到我的身体颤抖的频率,“我能把这个故事讲出去吗?”
听了我的话,他开始笑,笑得很轻佻:“你讲出去又怎么样?你没有办法证明,而且也没有人会相信。”
“这是我用很重要的东西做交换,换来的讲故事的机会,你不要让我失望。”说到这里,他很快收敛了笑容。
“我曾经很喜欢听一个人讲故事,他讲的很好,不过我好像没有学会他的这个技巧。所以我虽然喜欢听,但这好像还是我第一次讲故事。”
他平静地注视着我,问出了最后一句话:“这个故事,精彩吗?”
“很精彩。”
听到我的回答,他脸上绽放出一种如释重负的笑容。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只好沉默。
他什么都没有再说,安静地抽完最后一支烟,然后从容离开。
那一刻,我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大概我永远不会再见到这个人了。
这次采访的时间很短,只有短短几个小时。但对于我来说,那一夜,他不停讲述,将他几十年的经历全部告诉我,我好像变成了他,经历了整整一生那么久。
在我走出会客室的那一刻,我仿佛脱力一般,直挺挺地晕倒过去,我最后能记得的场景,是一个身穿警服的身影将我扶起……
当我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公司里的会议室里。我的同事告诉我,我昨晚加班赶稿,就在办公室里睡着了,他们发现之后,就送我到会议室休息。
我昨晚在赶稿子?
可是我明明记得我昨天被赵总编接走,去做一个采访去了。
没有人为我解答什么,好像他们也不知道采访的事,我这样的实习记者,实在没有什么人会关注。
直到同事们告诉我,赵总编前一天已经被调走了,去了另一个单位,昨天就已经办好了手续,离开杂志社了。
我有些愕然,赵川,他离开了?
后来,我曾经找过那个叫做功德林的地方,可是即便是在北京城里开了几十年车的老司机,都不知道我描述的地方是哪里。
而我们的总编赵川,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公司里的传言是他最后调进了某部委,再然后的下落,就不清楚了。
至于记忆中赵川曾经给我的两张卡,我翻遍了全身上下,也没有找到在哪里,可能是在功德林的时候就被收走了吧。
一切,都没有痕迹了。
我有些恍惚,难道我经历的那个离奇诡秘的故事,只是我的一场梦吗?
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真相了。
时隔多年,我已经结婚生子,升职加薪,在北京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过上了平静却不失幸福的生活。
为了这样的生活,我经历过难以言说的苦难,也曾经有热血沸腾的奋斗经历,结交了许多有趣的人物。但奇怪的是,我有时回想这一切的时候,却已经不太记得清那些令我以为会铭记一生的人和事的细节。
但唯独在那个晚上,唯独跟我谈话的这个人,我至今仍然记得他说的每一句话,记得他抽烟时的姿势,也记得他无限追忆和怅惘的眼神。
十年过去了,我不停摇摆着,试图证实那次采访到底是真实还是幻梦,可惜,我没能找到我要的答案。
而这次,我终于下定决心讲出他的故事,这是我对那个男人的承诺。
我对着电脑屏幕发呆了很久,终于开始敲出故事的第一行字:
“事情的重启是在一九八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