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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间客房, 但内里装饰考究,床柜桌台浴室一应俱全,甄朱一身的汗, 行李却都还落在饭店房间里, 洗澡没有换洗衣物。女佣德嫂给甄朱拿来了一套浅湖色的女学生夏裙, 内外俱全, 说原本是做给自己读中学的女儿的,先借给甄朱穿。
甄朱向她合掌表谢。德嫂人看起来很和善, 只是大约没想到这么晚了, 甄朱还空了一天的腹,并没问及她吃饭的事,送来衣服就帮她关门, 自己出去了。
饿了一天,甄朱这会儿倒没多大感觉了,就去洗澡, 洗完换上内衫,出来一头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今天乱七八糟出了这么多的事, 她现在感到很疲倦,只想快些入睡,别事明天再说。只是躺了下去, 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 更糟糕的是, 饥饿感仿佛被一个澡给唤了出来, 有点难熬,只是又不好意思去找德嫂开口,自己躺在床上,在夜色里翻来覆去,大概到了晚上十点多的样子,听到楼下起了一阵开门声,脚步声,模模糊糊的说话声,接着,门口有汽车依次发动的声音。应该是那些来这里的人议事完毕,现在离开了。
甄朱下床,躲到窗帘后,掀开一点缝隙,看了出去,见一辆辆汽车开走,门房关了铁门,楼下花园里,慢慢地再次安静了下来。
她又回到了床上,咽了几口唾沫,闭上眼睛正准备再睡觉,忽然听到敲门声,德嫂放轻了的声音传了过来:“薛小姐,睡了吗?”
甄朱急忙下床,开了床头灯,过去开门。
德嫂说:“徐先生叫我问问你,要是不累,他想问你几句话。”
甄朱点头,掩门后穿好衣裳,将长发结成辫子,临出去前,有点不放心,又跑到镜子前,照了一下自己。
德嫂女儿的个子和她应该差不多,衣服还颇合身,她穿上,看起来就像个涉世不深的女中学生,有着清丽的容貌。甄朱怕他久等了,摸了摸头发,快步出了房间。
……
徐致深人在书房里,甄朱被德嫂带进去,看到他站在一扇开着的窗户前,背对着她,仿佛陷入了沉思,背影一动不动。
“徐先生,薛小姐来了。”
徐致深低头,掐了手里香烟,转过身,示意她随意坐,自己也走到书桌后的那张椅子旁,坐了下去。
他身上只穿了件白色衬衫,额头有一道半截小拇指长的破口,应该处理过,已经止住了流血,所以没包起来,一边肩膀用绷带扎了,应该是受伤比较重的地方。
他看起来脸色有点苍白,但精神还是不错,坐下去后,视线随意般地落到甄朱身上时,却仿佛意外于她这女学生的打扮,不禁停了一停。
德嫂笑眯眯,也是有点想为自己邀功,说:“薛小姐过来,没换洗的衣服,我把我做给女儿的新衣服先借薛小姐穿了。”
徐致深没说什么,只是又看了眼甄朱,点了点头,微笑道:“你费心了。”
德嫂客气了一句,退了出去。
甄朱慢慢地坐在了近旁的一张沙发上。他往后靠在椅背上,说:“今晚你受惊了,还好吧?”
满满的客套。
甄朱点了点头。
他唔了一声,目光落到她的脸上:“督军叫我代他向你表达谢意。另外,我想知道……”
他顿了一下。
甄朱专注地听他说话,偏偏好巧不巧,肚子竟然在这时候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咕噜声。
声音虽然很轻,但因为书房里安静,听起来就很明显了。
甄朱有点尴尬,他仿佛一愣,迟疑了下:“你没吃饭?”
甄朱决定不再客气,点头。
他露出微微的歉疚之色,站了起来,走到书房门口,打开门,高声叫德嫂,让她带甄朱过去,先给她做点吃的。
德嫂急忙跑了过来,自责粗心,领着甄朱走了。
甄朱坐在饭厅里等。德嫂问她要不要吃面,甄朱点头,她进了厨房,动作很麻利,没一会儿,就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出来,闻起来香气扑鼻,甄朱饿的已经前胸贴后背了,拿起筷子,低头吃了起来。德嫂就坐在边上陪着,用带了点好奇的目光看她。吃一半的时候,忽然,外头仿佛传来一阵汽车停下的声音,接着,响起来门铃声。
“这么晚了,还会是谁……”
因为进来入厅的那扇大门已经关了,德嫂嘀咕了一声,急忙起身去开门。
甄朱起先不以为意,低头继续吃着面,但是很快,她的那口面含在嘴里,筷子停了下来。
客厅里,她听过的那道圆润柔软的女人嗓子飘进了她的耳朵。
“……致深怎么样了……严重吗……”
德嫂应了声,接着,传来鞋底啪嗒啪嗒敲着地板走路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德嫂回来了,看起来并没什么异色,见甄朱抬头望着她,笑眯眯解释说:“是徐先生的女朋友,京津有名的红角,小金花,捧的人那是排队,想看她的戏,票都买不到,她人很好,以前还特意送了我两张票。她刚听说了徐先生今晚的事,不放心,特意过来看他了。”
甄朱慢慢咽下嘴里的那口面,肚子忽然就饱了,在浑然不觉的德嫂的注目下,勉强吃了剩下的面,放下了筷子。
德嫂捧了空碗进厨房收拾。甄朱犹豫了下,悄悄去往书房的方向。
她知道自己这样很没品,但没法子,控制不住。
她轻手轻脚地靠近书房,发现书房的门没关严实,露着一道缝隙,忍不住靠了过去,屏住呼吸,透过那道缝隙,看了进去。
小金花披着卷发,香云纱绸旗袍,脚上趿双黑色半皮半蕾丝面的拖鞋,两寸的跟,露出搽的鲜红的十个脚趾盖,看起来仿佛是闻讯后来不及收拾,匆匆就跑了出来,但这模样,比起白天精致的一番打扮,却更多了几分慵媚之色。
徐致深站在书房中间,宽阔的后背对着门,甄朱看到小金花扑在他的怀里,低声抽泣。
“……我听到消息,吓的人都要晕过去了,本来是想当时就来看你的,只是怕你有客,不好打扰,本想忍着明天再来,实在是忍不下去,就过来了,你怎样了?”
徐致深仿佛在安慰她,扶着她肩,说自己没事。
她擦了擦眼泪,仰脸望着他:“你这样,我实在不放心。德嫂有些粗心,晚上我留下吧,我照顾你。”
徐致深将她抱着他腰的胳膊轻轻拿开,说:“不必了。我晚上还有事,你回去吧。”
“致深……”
小金花仿佛在掉眼泪,声音哽咽。
“就这样吧,我没事。”徐致深说,声音听起来还挺温柔的,“你早些回去,安心睡觉。等我有空,去看你的戏……”
他嘴里说着,仿佛觉察到了什么似的,突然回过头,两道目光,扫向门口的方向。
甄朱慌忙缩头,弯腰飞快地脱下脚上的鞋,拿在手上,赤脚踩在地上,箭步上了楼梯,回了自己的房间。
心脏砰砰地跳。
过了一会儿,下面传来开门的声音,他喊德嫂送小金花出去,德嫂回来,他问:“薛小姐呢?”
“应该是回房间了。我去叫她。”
他仿佛迟疑了下:“不必了,我去叫吧,不早了,你去休息吧。”
德嫂应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甄朱听到房间门上传来敲门声,定了定神,慢慢地走了过去,打开门。
“跟我来吧。”
他看了她一眼,转身下去了。
甄朱站在门口不动。
他走了几步,感觉到她没跟上来,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
“跟我来,我有话要问你,很重要。”他说,语气是强调的。
在他的注视之下,甄朱扬了扬下巴,关了门。一道上锁的声音。
徐致深一愣,僵在那里,片刻后,走到她的门口,抬手要拍门,手拍上去的那一刻,又停了下来,迟疑着时,门缝下忽然窸窸窣窣,接着,一张纸被推了出来。
他弯腰,捡起了纸。
“我今天很累了,什么也记不得。我睡觉了。”
她一笔一划地说。
……
甄朱贴着门听外头,片刻后,他仿佛离去了,脚步声渐渐消失。
她慢慢地吐出了胸中的一口气,回到床上,扑了下去,扯过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脑袋。
她这是自找的,原本就不该去偷看的。这下好了,一闭上眼睛,就是小金花抱住他,他温柔地安慰她,还说有空去看她戏的一幕。
虽然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很正常,她也早就有心理准备了,这一辈子,他根本就不知道她是谁,更不可能为了她而等待,但还是忍不住要生气。
她根本就睡不着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头昏脑涨,终于起了身,拧亮床头灯,看了眼房间里的钟,深夜十二点多了。
她坐在床上,发了片刻的呆,慢慢地,忽然有点好奇,想知道他现在睡觉了没有,于是关灯,下了床,轻轻打开门,探头出去。
二楼走道上的灯都已灭了,黑漆漆,轻悄悄,只有一楼客厅角落里的一盏夜灯还亮着。
她轻手轻脚地来到那架通向一楼的菲律宾乌木楼梯旁,双手攀着楼梯的栏杆,努力探身下去,看书房的方向,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声音说道:“你是在找我吗?”
甄朱吓了一跳,慌忙站直身体,回头,看见楼梯对过去的二楼小厅里,一个人影坐在沙发里,黑暗中,有红色烟头一明一灭。
是徐致深。他居然坐在这里!
甄朱一时僵住,有点夜半做贼被主人当场抓住的尴尬。过了一会儿,她定下神,仿佛什么事都没有,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反正她是哑巴,不能说话。
身后啪的一声轻响,灯亮了,徐致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说:“跟我来吧。”
他撇下了她,下了楼,身影消失在了书房里。
甄朱咬唇,在原地站了片刻,终于还是慢慢地下了楼梯,跟随他的脚步,进入了书房。
他指了指书桌边的一张椅子,让她坐下去,拿出钢笔,帮她拧开笔帽,放在她面前的一叠信笺上,说:“当时你是怎么听到的,告诉我。我需要详细经过,越详细越好。”
甄朱仰头,看了他一眼。
他后靠在桌棱边上,离她很近。今晚从饭店回来后,应该还没有洗澡换衣服,说话的时候,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一种混合了烟草和淡淡火.药味的体息,一只五指修长的手,就松松地搭在桌沿边,身体姿势看起来很放松。但这或许仅仅只是为了缓解她的紧张,好让她告诉他他想知道的一切,因为他盯着她的两道目光,显得专注而严肃。
甄朱没法抵抗这样的他,虽然心里的气还是没消,但默默地低头,拿起笔,把当时的经过写了下来,只是为了避免就自己能听懂英语要向他大费口舌,把当时的经过改成那两人说中国话,而她躲在门外偷听到的。
他拿起纸,看完,显然并没有怀疑她改动的这个细节,让她再描述下那两个人的样貌,最后说:“你的这个线索很重要。如果再见到那两个人,你能认出来吗?”
甄朱想了下,点头。
他微微一笑,放下了纸,夸了一句:“你很不错。”
甄朱心里甜丝丝的,只是马上就又想到今晚那个过来抱着他要留下“照顾”他的“女朋友”,顿时又来气了,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朝他淡淡点了点头,微微扬起下巴,转身就朝外走去,走到书房门口,抬手捏住门把手的时候,听到身后一个声音传了过来:“还有件事。晚上是你在我书房外偷听的?”
甄朱慢慢地回头,见他双手插在两侧裤兜里,表情似笑非笑,朝着自己慢慢地走了过来。
他越走越近,最后停在了她的边上,微微低头,目光盯着她被迫仰起来对着他的那张小脸。
“偷听很好玩?嗯?”
他的声音低沉,那个“嗯”声,拖着浓浓的尾音,让人禁不住地心慌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