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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和尚悠悠然醒来,迷迷糊糊的看了眼马良,赶紧有些艰难的坐直了身子,双手合十道:“1小施主你好。”
“大师……”
“老和尚就是寺里做饭的,不敢当得大师的称呼。”
马良愕然,难不成自己又一次找错人了吗?这个老和尚反应敏锐,且没有一点儿礼貌的打断了他的话,而且还一副懒散又有些惶恐的模样,穿戴破旧但还算得上整洁,胡须也修饰的整整齐齐,然而他的眼神浑浊不清、皮肤粗皱发暗,怎么看都没有那种世间高人精神矍锋的模样啊“老师父,请问无名大禅师在哪里?”
老和尚笑笑,道:“既然没有名,又怎能称大师?而且小施主这么问,我不知道你说的谁,怎么告诉你?”
马良想了想,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阿弥陀佛,罪过…“老和尚微笑着双手合十,微微眯眼,浑身上下之前那懒散无羁的气息顷刻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令人只可意会却不知如何言表的恢弘气势但这种气势却并没有令人惊惧的威压,就像是宽广无际的广袤原野上空刮过的温煦春风,看似无力柔和,却又根本无法阻挡。
只要你能感觉到这种气势的存在,那么你必定会相信,那如春风般和煦的气息,绝对可以在转瞬间形成具有毁天灭地般能量的沙尘暴。
这种气息上陡然出现的变化让马良措手不及。
他之所以说那句“出家人不打诳语”全然不是因为他看出来这位老和尚就是传说中的无名大禅师,而是因为他实在是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极度失落之下又有些恼火的缘故,才会调侃这位还在跟他掰扯些废话抬杠的老和尚。
不曾想却把老和尚的〖真〗实鼻份给逼了出来。
到此时,马良自然可以确定,面前这位在显通寺的后厨中做斋食的老和尚,就是无名大禅师了。
于是马良当即起身踏出两步恭恭敬敬的鞠躬,道:“晚辈有眼无珠冒昧前来拜访,有不敬之处还望大师能够原谅”面对无名大禅师这样的人物,马良当然不会去装逼玩儿什么不卑不亢,且不说对方的身份和辈分足以让马良恭敬,重要的是,马良此次前来本就是有事相求啊。
老和尚微笑着摇摇头,道:“小施主找老衲何事?”
马良斟酌了一下,没有去多扯些没用的很认真的说道:“晚辈是奇门江湖坐地阎罗马不为的孙子,身不由己踏入奇门江湖之中多有恩怨烦恼纠缠在身。如今家中妻子怀有身孕,自觉身为奇门中人恐多有劫难牵累妻儿,所以今日亲来拜寻大师,恳请大师能够以慈悲之心,施大无边佛法,护估我妻儿平安。“一切皆有因,一切皆有果。”老和尚神色安详的说道:“你既造了业,必应承担其果。”
这种话,恐怕对任何人说出来,都会有些无言以对。
说白了水清不养鱼,即便是历史上的诸位大贤圣人,也不能说自己就是一个完人,从未造过恶业啊。更何况,面对无名大禅师这样一位禅性深厚,佛性了悟的得道高僧马良都觉得自己整个人像是赤条条的裸奔来到了无名大禅师的面前,根本隐藏不住任何一点点瑕疵。
但马良心性绝非常人,起码他的脸皮还是足够厚的。
思付了一会儿之后,他很诚恳的说道:“晚辈自认平日里为人行事谨小慎微,不敢说从未做过恶事但大恶大凶违背良心之念,却从未有过。”
老和尚微微一笑,神色平静的直视着马良那深邃的眼神似乎完全可以录开马良的伪装一般,让马良这般厚脸皮且心性极强的人也难免会感到一些心虚的低下头去,故作出恭敬状。
稍后,老和尚问道:“可曾杀人?”
“有过”马良老老实实的回答道,却随即就给自己开脱道:“形势所逼,苦与无奈之下。”
老和尚未理会他的解释,接着问道:“可曾行盗窃之罪?”
马良摇头,很认真的说道:“从未有过。”
“属实否?”
“呃”马良不自信了,虽然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是否干过偷盗之事,但确实让这位老和尚给问的心里有些虚,好像还真有过?也许没有吧?于是他反应敏捷的说道:“我不敢确保,但自问绝不愧对良心。”
老和尚也就没有再继续说这件事,似乎也不想揭破什么,接着问道:“可有淫邪之心之行为?”
这个问题,马良没有任何犹豫,点头道:“有过。”
“可曾在生活中有狂妄之语?”
“有……过。”
“可曾有绮语不正之行?”
马良纳闷儿道:“什么?”
“huā言巧语令色,籍此与或有心或无心中伤人”
马良想了想,点头道:“有过。”
老和尚再问道:“可曾出口伤人,恶意辱骂。”
“有过。”
“可曾挑拨他人是非?”
“呃可能,有过吧?”马良摇摇头,道:“不确定。”
老和尚接着问道:“可曾有贪念?”
“有。”
“可曾心生怒火?”
“有。”
“可曾心怀阴谋而行之?”
“奔过。”
到此时,马良已然放弃了任何想要对老和尚的这般看似询问实则指斥的话否认了,甚至都不想或者说无力去辩解了。不仅因为他确实很清楚自己翻过这其中的大部分罪业,剩余的少部分自己也是模棱两可不敢确定自己未曾犯下过:之所以不去否认和辩解的重要原因是他很清楚与这种在他看来近乎于老顽固的人辩论,你浑身张嘴都说不清。
别人打你,你不能还手,不然你就犯了署:别人骂你,你不能还口,不然你就犯了罪:你不能与人开玩笑,不然你就犯了罪:你不能扯淡说废话,不然你就犯了罪:你不能想着赚钱,不然你就犯了罪:你不能去琢磨着去祸害人,即便是对方活该被祸害,不然你就犯了罪:你看到美女不能,不然你就犯了罪:即便是面对着赤条条的老婆你也不能火急火燎的上,不然你就犯了罪……………,
总之,你和一位得道的吃素的高僧谈话,你浑身都是罪,浑身张嘴你也不能说你没有罪。
老和尚神色庄重肃穆,语气却极为平静的开口说道:“由彼三业,能成十恶。三千世界,万千红尘中,世人又有几人能看透世俗之恶,明晓自身之罪?小施主,世间事自然有因则有果,你去吧。”
马良咬了娄牙,心中怒火翻腾。
老和尚的话很明显,是在送客了……
也就是,这趟白来了!
马良不甘心啊!
大半夜的不睡觉千里迢迢跑来,又登山进入显通寺,在显通寺好几个时辰苦苦寻找无名大禅师,寻找佛教所谓的“缘”好不容易找到了,就这般被老和尚一通训斥教育,然后走人?
马良有种想骂想揍老和尚的冲动。
老和尚微阖双眸,轻声慢语却极有穿透力和说服力的说道:“阿弥陀佛,小施主,心有恶念,殊不知罪业在不经意中就已犯下,便会造就将来的苦果……”
马良愣了愣有脾气还不能发了。
憋闷。
他想掉头拍拍屁股走人,但走了的话老婆孩子怎么办?他没有绝对的把握能够在将来确保老婆孩子的安全,只能尽全力而为之,而面前这个老和尚,似乎是一个最好的,也是他不想错过的机会。
不走的话,待在这儿任凭老秃驴贬斥教训?而且还不一定能劝得动这种老顽固下山去出手相助。
思付良久,马良一咬牙,往右侧踏前两步,转身,再次一屁股坐下,与无名大禅师并肩坐在了台阶上。然后从兜里摸出烟来点上一颗,慢吞吞的有些感慨般说道:“不瞒大师,其实我一直都希望着凭借自己的努力,让自己和亲人们都能够过上幸福滋润的生活,而目前看来似乎还不错,但我自己却有些累了……”
老和尚没有睁眼,依旧微阖着双目,平平静静的说道:“累是因为心不净,有贪念、嗔恨、嫉妒、傲慢、疑心,故而烦恼。”
马良叹口气,道:“愿听大师教诲。”很明显,马良没打算现在就走,不能白跑一趟啊。他现在心里有怒、又失落,但对于这位老和尚还是有着绝对钦佩的,因为对方是得道高僧,是世间少有的几位能够站在修为心境巅峰的人物。
道理上,无名大禅师肯定比马良更讲道理:而实际的事件上,比如马良现在所求所盼,想来即便是这次不能够请动无名大禅师下山,也能从这里得到些有益处的提点吧?
反正不能白跑这一趟,捞到一点儿是一点儿。
还有,马良心里有些赌气——我倒是很想听听你这位得道高僧都能讲出什么样的大道理来,按照佛教中人的心性,普渡众生,弘扬佛法应该是他们义不容辞的义务职责,马良这般开口请求教诲,无名大禅师没有理由拒绝,更没有理由再以莫须有的原因委婉的送客吧?
果然……
无名大禅师缓缓睁开了双眼,很有亲和力的看了眼马良,然后身躯微动,盘膝静坐与狭窄的石阶上,开始不急不缓的普法了。
然而无名大禅师似乎并不擅长普法,口才实在是有些差劲,抑或是佛法本就是深奥晦涩难懂,说的大不敬一些,佛法在常人听来如果没有清晰明澈的讲解,必然是枯燥无趣甚至很多时候会觉得很扯淡的道理。
又或者,无名大禅师觉得以马良这样的人,容易开悟,所以没有去详细解释那些晦涩的言语字词?
大概是觉得应该循序渐进吧,无名大禅师讲述的就是一些最基本的佛经禅理。
听着听着,马良渐渐失去了兴趣。
他本来还想着,也许通过聆听大师讲述禅理,能够让自己的心平静一些,但现在看来似乎没有这个希望了,自己压根儿就是与佛无缘。
而无名大禅师也渐渐无言,陷入了沉默中。
似乎察觉到了马良的不耐烦心绪,又像是没什么好讲述了,只需静默等待着马良提出心中的疑惑和不解,然后无名大禅师才会开口一一细述讲解。
于是马良稍有内疚,觉得自己有必要问询几个问题,也好让这位老禅师下得来台,不枉人家在这里叽里呱啦的讲述了大半天,若是在自己家里的话,马良肯定还得给老和尚沏茶倒水解渴去。
“大师,佛,是神吗?、“神是虚妄,是不存在的。”
马良愣了愣,这个回答让他有些错愕,也让他想到了当初卢老爷子说“我是无神论者”时的情景。
“那么,什么是佛?”
“佛是大智慧,大圆满,有大能者。”
“佛在哪儿?”
“佛无所不在。”
“谁是佛?”
“人人皆可成佛,佛祖曾说,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是告知与世人,这句话人人可说,罪业与善业皆由自我主宰,成佛成魔,亦看个人心智感悟。”
马良皱眉思付着,他突然发现,感情人家佛教真的很讲道理哎过了会儿,他又问道:“大师,您多年信佛修禅,在追求什么?成佛?”
“开悟。”
“悟什么?”
“大智慧、矢圆满,无喜无悲,大喜大悲,无忧无虑,万物如无物,无物有万物,愉悦常驻于心……”
“您悟了吗?或者说,您是佛吗?”
“阿弥陀佛,佛法无边……”
对于这个比较尖锐的问题,无名大禅师给予的是模棱两可的一句回答,与江湖算命先生们那一句口头禅“天机不可泄露”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马良沉默了好一会儿,尽量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不去恶意的腹诽无名大禅师是个大骗子。
张张口,又不知道说什么。
于是闭口不言。
许久。
落日的余辉在小小的院落里,已然只能将马良和无名大禅师所坐的位置映红,其它地方都显得有些阴暗了。
马良点了颗烟,缓缓吞吐了一团烟雾,忽面开口问道:“大师,您出家多久了?”
“百余年。”
马良又问道:“那时候,有家吗?”
“有。”
“当时家中可有父母?“母亲还在世。”
“想她吗?”
马良的最后这一问,并没有得到无名大禅师即刻的回应,狭小的院落里恢复了之前那般的宁静—— 这时候的马良并不知道,在他进入这处斋堂的后院内之后,根慧长老就吩咐下去,寺内众僧皆不可前去打扰。
夕阳余辉洒下的阴影渐渐从地面上延伸着,直到两人的胸口出,似乎很快就要将两人吞没了。
无名大禅师终于长叹一声,道:“怎能不想啊!”
然后,禅师缓缓的低下了头——这个回答,委实不符合一个出家人的身份,更不适合他这个已经年过两个甲子,生命中横跨两个世纪,心性境界都已经大成的得道高僧。却又无比的符合他的身份和佛教中的某一条真谛——
佛,是人,而不是神。
佛亦有性。
佛不行五逆十恶之罪业。
马良没有因为自己狡黠的问话而感到多么的得意,反而因为无名大禅师的这般褪去若世外高人又似凌驾于苍穹之上的光环外衣后真情实感的流露,让马良心生无限的愧疚和自责。
但现在不是道歉的时候,也不是再深入探讨伦理与佛法的时机。
马良深深的吸了。烟,极为动感情的说道:“我很爱我的老婆,她怀孕了,您知道吗?我老婆怀的是六胞胎……
人们都说,孩子在娘胎里的时候,在父母心目中感情还不够深,唯有孩子出生看到第一眼,亲情就会油然而生到最高的地步。我最为困苦和担忧的是,这六个孩子能否平安降生,即便是平安降生后,一旦在将来他们哪怕是其中的任何一个,出现什么问题的时候,我会怎样,我的老婆会怎样,孩子的兄弟姐妹们会怎样,还有,孩子们的爷爷、奶奶、姥姥……”
“阿弥陀佛,众生皆有情之烦恼,剪不断,弃不掉。”
“似乎是公平的,每个人都应该有。”马良轻叹口气,道:“但我是奇门中人,却因为我的身份,让亲人承担了别常人多出几倍甚至几十倍,或者是绝对的风险,所以我来请求您,帮帮我。”
无名大禅师再次沉默了。
马良没有急于催促,而是和无名大禅师一样,安静的坐在那里,任凭阴影将他们全然笼罩,夕阳终于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中。
西面的天际上空,红彤彤一片火烧云。
无名大禅师终于开口道:“马檀越,将来可否让老衲收下你的一个孩子为徒?”
“不行。”马良回答的很干脆。
无名大禅师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和遗憾的神色,又问道:“马檀越,可愿意在以后的生活中,散尽家财以为善事,为自己和亲人积德?”
马良想了想,道:“做不到。”
“为何?”
“我的家人需要用度,我个人需要用度,社会,红尘之中是现实的,一切都需要金钱这种阿堵物。”马良轻叹口气,毫不做作也毫不掩饰的说道:“但我可以每年拿出一半的积蓄去行善,孩子们二十岁之后,我会留下孝敬父母和自己、妻子的生活用度,其余的全部拿出来行善。”
“世间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少之又少了。”
无名大禅师长叹一声,起身往外走去,脚步轻灵稳健,身影高大萧萧。
“阿弥陀佛,我答应马檀越,便去看望下有缘人。”
马良心中一喜,急忙起身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