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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沐槐不防他忽有此一问,登时一怔。只听陈举人又道:“我倒也没别的意思,只是看你们两口成日没个算计,白替你们愁罢了。这月儿嫁了人,自然随着夫家走。丢下你们两个在家,孤落落的,遇事也没个商议。倒问问看,你们有什么打算?”傅沐槐一时不曾答话。季秋阳心中会意,微微一笑,接口问道:“老丈既然恁般说,自然是有备而来。不如请老丈说说看?”陈举人点了点头,说道:“这话不假,老夫虽是个外姓,究竟也算这家子的长辈,断然没有不为你们筹划的道理。”说着,又向傅沐槐道:“你知道,你外甥整日在家,也没个正经行当。虽说读书,也只是混罢了。不如就叫他来与你们两口做个假子,你们两口年如今也年事见高,女婿生意忙碌,日常也劳心费力。让他替你们料理料理家事,再娶一房媳妇,一起孝敬你们。生下的长子,就随你们的姓。你两口百年之后,也不至缺了坟前祭扫之人。何况,这是你亲外甥,又不隔从,怕哪些个?”傅沐槐听了这话,心中自然不悦,只是当面不好发作,便说道:“岳丈也是一番好意,然而这样的事究竟也不算小,还是待我同娘子商议商议再做打算。”陈举人笑道:“你是一家之主,这样子的事竟不能决断?还要同一个妇人商议!何况,那是我亲闺女,我还能坑了她不成?素来听闻我那外孙女在家中执掌家事,很有些主意见解,凡事也都把持的定。你一个大男人,却怎么蝎蝎螫螫一副老婆脾气?!”傅沐槐一时无话可答。停了半日,季秋阳接口道:“虽则在下还不曾与傅姑娘成亲,算不得傅家的女婿,然而有些话却要先替泰山讲明白的好。”他在席上一直不曾开口,众人也只当是新女婿面嫩,又或不善言辞,却不防他忽然讲出这样一番话来,不禁都来了兴致,竖起耳朵听他讲。只见季秋阳又道:“这位陈老太公适才所言却也不错,我这岳父除却没过门的拙荆再不曾有生养,拙荆但过了门,这家中难免凄凉。且不论他二老将来晚景如何,若是竟令傅家断了后,落了个不孝的大罪,岂不是不好?”陈举人听至此处,只道他附和己意,捻须笑道:“到底是读书中举的人,这见识自然比寻常人高些!”季秋阳微微一笑,不理此言,继而说道:“在下既做了傅家的女婿,少不得要为岳丈家里分忧解难,故而一早便同岳父商议定了——待将来拙荆产子,长子便就姓傅,送到岳父这里,继承宗祧。”众人闻说,不禁皆暗自吃了一惊,俱不肯信他为一商户女儿竟能委屈如斯。那陈举人更禁不住开口问道:“你莫要做耍!你这是要入赘到傅家去么?你是要入仕为官的人,行事怎能如此昏聩?”季秋阳笑道:“陈老太公这话就差了,我只说将长子送来继承宗祧,算不得我自家入赘,这样的事世上原就不少。且这孩子是我同拙荆所出,也算是傅家的血脉,岂不比隔门隔户的外姓更亲近些?”这话冲了陈举人的肺腑,他面色青一阵白一阵,待要发作,却又顾忌季秋阳的身份——自家不过一破落举人,怎能同这朝廷新贵置气争锋?何况,他又指望着靠傅家吃饭,不肯轻易断绝了这门亲戚。思来想去,只好含忍了这口气,堆起笑脸道:“你既有这等孝心,那自然是好事。也不必我们这些亲戚族人来费心。”说毕,又极力盛赞道:“到底是读书人,知书识礼,这段孝心,别说女婿,就是亲儿子也未必能有!”季秋阳耳闻此言,腹中纵然冷笑,面上倒也未再与他难看。桌上众人随之附和了几句,便就揭过了此节。却说前面宴客,傅月明因是女眷须得避讳,不能到前头走动,只在屋里闷坐。长日无事,便觉无趣,逸则生烦,看什么都觉倦怠。桃红自厨房取了饭来,小玉放了桌子,来请她吃饭,她也只顾不动。小玉便取笑道:“姑娘要成仙了呢,连日茶饭懒思。之前只道是想姑爷所致,怎么如今姑爷回来了,姑娘还是这幅模样?别到了成亲那日,姑娘却弄出病来,倒误了好事呢。”傅月明见她说笑,虽有心回嘴,却又懒怠理会,瞥了她一眼,仍旧斜倚着软枕出神。桃红老成,走来说道:“姑娘这一日都没吃什么,晚上再要不吃,只怕夜里饿。就没胃口,吃碗粥也好。”说毕,见傅月明不做声,便真个盛了一碗送来。傅月明草草吃了两口就放了,说道:“下剩的你们都拿去吃罢,今儿厨房必定热闹,只怕误了你们的晚饭。”桃红笑道:“就是怕这个,灶上的媳妇儿加倍的添了来的。我们吃了这个,尽不用再要了。”说着,就走去同小玉一桌坐了吃饭。傅月明在一旁看了一会儿,越发烦闷起来,不觉焦躁了一身汗出来,便说道:“这才是四月的天气,就这样热了。你们烧水预备晚上洗澡,我到园里走走去。”言罢,也不待二人答应,就起身披了衣裳,往外去了。桃红与小玉都正吃饭,又看是自家宅子里,心想无事,便也无人跟她出来。傅月明走到院中,只觉夜风徐来,周身不禁为之一畅快,举头但见月挂中天,银河欲泄,清光遍洒,那心中的气闷便也消散了几分。她信步走了几步,暗自忖道:假山子边上的那株杜鹃,昨儿瞧着已打了花苞了,不知这会子开花了不曾,去瞧瞧也好。主意已定,当即迈步向假山那边行去。她这爱月楼就在园中,走动起来倒十分便宜。又因傅家家人虽多,但今日因待客,大多都在堂上忙碌,并无人走到这后园里来,故此她一路行去,只见人影相依,倒并未碰见什么人。
一路行至假山旁,却见那两丛杜鹃开得正好。傅家栽的这两丛杜鹃,乃是白色花种,如今盛放,便似玉雕霜砌,清光之下,恍若谪仙。
傅月明立在花前,玩赏片时,忽听身后微有动静。正待回身,一人却忽然合身扑来,将她扯至假山后边。她惊惧惶恐不已,正欲出声高呼,却被那人掩住了口,扎挣了两下,便被他死死揽住。
却见那人背光而立,身形高大,面上容貌不甚分明。傅月明被他擒住,惊惶至极,又见脱困无望,禁不住眸中滴泪,呜咽抽泣起来。
那人听见哭声,连忙松了手,低声道:“不过白与你玩笑,你倒哭起来了,胆子这样小。”傅月明闻声,认出人来,方才放心。然而心中一宽,又禁不住怒气横生,抬手便向那人胸襟上猛力一捶,斥道:“吃醉了酒,跑来作弄人,险不把我唬死!”原来此人,正是季秋阳。他从席上下来,走到后面净手,正遇见傅月明往园中闲游,一时起意,便跟了她过来。
季秋阳不防吃了她一记,虽则一娇柔少女能有几分力道,还是妆模作样揉胸呼痛,说道:“这样用力,你也不心疼。倘或竟把我捶死了,你是要做望门寡么?”傅月明嗔道:“捶死你才好哩!去了京城那么久,音讯全无的,倒像断绝了道路,将我一人撇在这里,弄的有上梢没下梢的,吃了人多少笑话。好容易回来了,不说先说说话,倒捉弄起人来。”言至此处,触动了心肠,竟又哽咽起来。
季秋阳见她又哭起来,知是作弄的过了,慌了手脚,搂着她连连抚慰,说道:“原是我不好,不该没轻重的玩笑,任凭娘子责罚罢。”如此这般哄了半日,傅月明方才渐渐收泪,回嗔作喜,又红了脸低声道:“谁是你娘子,还没成亲呢,倒惯会口头讨便宜的。”季秋阳低低笑道:“横竖就是这几日的事了,早一日改口又有何不可?莫不是,你变了心不愿跟我了不成?”傅月明闻听此言,登时柳眉倒竖,低声喝道:“烂了嘴的,胡说些什么?!我若要变心,你潦倒时不理你就是了,又何必等到今日?!弄到如今,我名声也被你玷了,咱们成亲的事儿闹得满城皆知,我是抽身再无退路的,你却来说这话,你还有良心么?!”言至此处,她忽而冷笑两声,说道:“莫非是你在京城里另叙上了心甜的姊妹,想把我甩开,故而先拿这话来试我么?!季秋阳,我实告诉你,我眼里揉不得沙子!这样丧良心的事,你若真敢作出来,我定然……”一语为尽,季秋阳却俯首将唇覆了上来,将她余下的话尽数堵了回去。
傅月明不防此变,暗吃了一惊,又觉羞赧,欲待扎挣,又恐弄出响动,惊动了旁人。虽则两人亲事已定,但这幅样子被人瞧去,终究也是难看。无奈之下,只得束手束脚,任他肆意妄为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