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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沐槐心里微微一震,暗道:听闻嫂子病重,她来瞧瞧,也是人之常情。这般想着,便吩咐小厮到后头去要茶点果子。
少顷,唐姑妈便带了唐爱玉、唐春娇两个姑娘进来。这兄妹二人见过,便在堂上坐了。
唐姑妈开口便问道:“听闻嫂子病又重了?”傅沐槐将头一点,叹了口气,说道:“前儿还好了些,昨夜里又发起病来,大小女服侍了一夜不曾睡。今儿一早更是越发昏沉起来,我心里烦闷,更不知要怎样才好。”他这番言语,皆是傅月明教的。他本是个实心的人,行这等欺诈之事,又是蒙骗自家人,不免有些心虚气短。一时又想不通为何这一家子人会弄到如今这般相互出揣度猜疑的地步,他本非善于遮掩之人,这神态便流于面上,不禁长吁短叹起来。
然而看在唐姑妈眼里,便只当是陈杏娘果然病的极重,心头一阵窃喜,面上还是一副关切之情,问道:“既如此,哥哥没请大夫来家瞧瞧?”傅沐槐又叹了口气,说道:“自打你嫂子病了,药便不曾离口。这大夫请了许多,药也吃了十几副,总不见个效验。落后请到那顾太医来看,吃着他给的药,倒有些用处。谁知这近来又出了猫妖作祟一事,你嫂子病的只是越发的昏沉了。还是前几日来的那个婆子,倒是有几分手段,贴了符,给了些丸药,吃下去倒好了许多。如今又闹起来,我只是没个主张,不知要怎么样才好!”
唐姑妈听这话对景儿,便趁势说道:“既是这样,哥哥如何不再把那婆婆请到家里来看看?”傅沐槐说道:“我原也是这样想,然而人家高人来去无踪的,如今也不知上哪儿去寻。”
唐姑妈见这话是个钩子,耐不住满心瘙痒,便想毛遂自荐,奈何临来之际,唐睿千叮咛万嘱咐,只是叫她稳着性子。当下,便将到喉咙口边的话硬吞了下去,说道:“哥哥也少要烦恼,想嫂子一世不曾有什么过犯,不该遭此劫难。哥哥只消打发人寻着,那婆婆既然救了嫂子一遭,必然还有第二遭。有缘自然得见,哥哥不要太过焦急。仔细焦坏了身子,这家可要塌天了。”
傅沐槐点了点头,又长叹了一声,便不做声响了。
唐姑妈见状,问道:“怎么不见月儿?近来连薇仙也少见了。”傅沐槐答道:“月儿忙着侍候你嫂子,薇仙身子也有些小病痛,故此不曾出来。”唐姑妈点了点头,说道:“倒是难为这孩子了,才这么一丁点大,就这般忙碌。昨儿见她时,就看她小脸又瘦了几圈。她虽不在我跟前长大,也是咱们傅家的骨血,我瞧在眼里只是心疼的紧。”
这话戳了傅沐槐的心肠,想及这妹子远嫁多年,如今好容易回来,却又生出这样的事来,气恼交加又暗暗希冀此事是女儿多心之故,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叹息不已。
正在此时,天福小厮自后头端了茶食果点出来。
唐姑妈来的早,还不及吃早饭,腹内饥火甚旺,又不好意思开口相告,便急急取了些点心食用。唐爱玉与唐春娇也吃了些茶。
待她将两盘糕饼吃完,那手帕子抹了点心渣滓,方才开口道:“我进去瞧瞧嫂子?若是哥哥不嫌弃,我在这里服侍嫂子也罢。月儿年纪太小,熬坏了身子骨,不是闹着玩的。”
傅沐槐沉吟片时,方才说道:“那就多多劳烦妹妹了,家里如今七病八痛的,我又不好近前照看。外头又有铺子生意要忙着,不好丢下的。”
唐姑妈笑道:“哥哥说这是什么话,一家子人,倒客气起来了!”说着,便起身,带了两个丫头往里头去了。
走到上房院内,正逢上宝珠出来倒水。宝珠一见几人到来,便即迎上前来,问了好。唐姑妈一面走,一面就问陈杏娘病情等语。宝珠便照着先前傅月明示意的言语,将陈杏娘的病状说了一番,又道:“姑娘焦急的了不得,只是束手无措了呢。”
唐姑妈心中窃喜,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说话间众人已进了上房。
踏入上房门内,果然见傅月明在床畔坐着,呆呆怔怔,两眼无神。一见众人进来,她慢慢起身,上来与唐姑妈见过。唐姑妈见她花容惨淡,衣装不整,一副六神无主、失魂落魄之态,大不如先前训斥顶嘴时的意气风发,心中十分得意,嘴里便虚情假意的问起话来。
傅月明听她问及母亲,话未出口,双眼却先自一红,又滚下泪来,抽抽噎噎道:“我也不知是怎么了,本已是好了许多了。昨夜里又发起热来,到了今天早上,母亲更是昏沉不醒,方才我喂粥时,她醒来瞧了瞧我,竟全不认得了,还问我的名儿呢!姑妈,要是母亲这有个好歹,我可要怎么是好呢?”说毕,更失声痛苦起来。
唐姑妈连忙拿了帕子与她抹泪,便劝解道:“你也想开些,事情还不到那般田地哩!哥哥不已是打发人去请那道婆了么?得她来时,嫂子必能消灾解厄的。你可不要哭坏了自己,反倒令他老人家焦心。”傅月明泣道:“话虽如此,但那婆婆是个世外高人,一时走不见了,这人海茫茫,却到哪里寻去呢?”
唐姑妈一心要瞧陈杏娘病得如何,随意拿些言语敷衍了她一番,便叫唐春娇扶了她到外间屋子去坐,嘴里就说道:“扶大姑娘到外头歇歇,叫丫头炖口热茶与她吃,定定心也好。”唐春娇依言走来,扶了她出去。傅月明并不执拗,跟着她去了。
唐姑妈走到床畔,伸头一望,见陈杏娘果如冬梅传来的话一般——僵卧于床,满脸死灰,大有入土之态。心中甚是欢喜,就盘算道:就嫂子如今这模样,那丫头并哥哥也早丢了魂儿了,不如趁势就把事儿提了,料来此时他们必会答应。省的夜长梦多,拖久了反倒生出变故。想至此处,又转念道:依着睿儿的言语,还要再等个三五日。定要熬到他们没了法子,任凭我们搓弄才好。这会子就火急火燎的把人寻与他们,保不齐便叫人看乔了。那丫头是个伶俐的,心眼子又多,只怕静下来就要生疑了。好在此事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哥哥又准我进来照看,再等等也罢了。
这般拿定了主意,她挤出几滴泪来,就走到外间。
其时,傅月明正由唐春娇伴着,在炕上坐着,两眼肿如烂桃,一声儿也不言语。唐姑妈走了过来,也在炕上挨着她坐了,一面抹着眼睛,一面拉着她的手就说道:“我原只道嫂子只是一时为时气所感,染了些小病。谁知,她竟病的这般厉害。可怜自我这嫂子嫁进傅家,我们姑嫂两个也没一处待上几日,我便远嫁扬州。我这嫂子,端的是好仁义的性子,我在扬州没一日不念着她。好容易我回来了,只说总算在一处了,偏又出了这等事!真是天不遂人愿,我心里也疼的很。都说这长嫂如母,我一日也不曾在嫂子跟前过。趁着今儿,我便好生照看服侍一回,也算了了这些年的愿心。”她言至此处,生恐傅月明不答应,又忙添了一句道:“我已同哥哥说过了,他也答应了的。”
傅月明将她这惺惺之态看在眼中,肚内只是冷笑不止,面上却一副不胜感激之情,嘴里说道:“那可要多谢姑妈了。我一个小孩子家,守着母亲,只是力不从心。身边又只冬梅一个大丫头,都是没脚的蟹,夜里又怕得很,委实不知如何是好。得姑妈肯来料理照看,那便再好不过的。”说着,略停了停,又说道:“我前番言语屋里,冲撞冒犯长辈,姑妈却不计前嫌,以德报怨,实叫我惭愧的紧。姑妈且受我一拜!”言罢,便即起身,望着唐姑妈拜了下去。
唐姑妈连忙双手扶住,连说不必,又叫丫头上来搀她重新坐下,这才说道:“你这丫头,便是心实。你一个小辈,说些淘气的言语,我却怎会与你计较?如今嫂子病重,家事要紧,我哪里会分不出轻重来!”傅月明腹内诽道:你自然分的出来,故而来得这般殷勤!
当下,唐姑妈便留在傅家上房之内,守着陈杏娘的床畔,端汤递药,喂饭喂水,倒是一副小心服侍的样子。傅月明在她跟前,将前番那伶牙俐齿尽数收了起来,只做出一副温婉柔顺的模样。唐姑妈叫她怎样便怎样,一个不字也没有。唐姑妈白日里守了一日,到了夜间,眼见天色将晚,便说要家去。傅沐槐父女二人苦苦挽留,她却拿腔作势,装模作样,说道:“家中只得几个丫头并睿儿,睿儿又小,不能没人,我还是去罢。明日一早,我再来就是。”傅沐槐无法,只得说道:“既是这等,妹妹也辛苦了一日,那便家去罢,今儿晚上也好生歇歇。”
唐姑妈便做辞离去,傅家父女一直送出大门,方才折了回来。
一路走回大堂,傅沐槐便说道:“我瞧这一日,你姑妈也没什么不对景儿的地方。莫非竟是你疑错了?”傅月明笑道:“今儿才第一日,狐狸尾巴自然不好这么快就露出来的。父亲再等上两日罢。”
傅沐槐皱了皱眉头,心里虽极不愿疑心这个亲妹妹,却也不肯拿着妻女犯险,思来想去一番,终是没再言语。这父女二人一路穿过天井,回至大堂。傅月明又说道:“这几日,还是请父亲请个大夫来家瞧瞧母亲的好。”傅沐槐心头一惊,连忙问道:“怎么,莫非你母亲当真有些不好?”傅月明蹙眉道:“那倒不曾,只是母亲打从前回病下,总是精神不济。昨儿夜里发病虽是我造出来的言语,但母亲的肝气病却又有发作的迹象。好在拿了热汤来救,不曾发作。论理说,母亲那病也不是什么大病,却为何总是久拖不愈,我心里疑惑的紧。还是请大夫来瞧瞧的好。”
傅沐槐叹气道:“我何尝不是这样说,只是一则碍着那道婆的言语,外男不得入内,怕冲撞了你娘;二来那顾大夫又被接到了下头县里,一时半刻回不来,也是无法可施。”傅月明听闻,便说道:“昨日无事,我心里算了一回。打从吃了那顾大夫的药,母亲的病是好好坏坏。好不了几日,便又要发作。我细问过宝珠,母亲吃那顾大夫的开的汤药,并不见多大效验。倒是他给的丸药,恰似立竿见影。然而也是吃下见效,几日不吃就要发病。且每每发作起来,都是一个症状,并无丝毫好转迹象。这却哪里是病好的样子?我心里奇怪,这顾大夫的药,不知有些什么古怪,还是另请大夫来看看罢。”
傅沐槐听出她话中所指,连忙问道:“你的意思那顾大夫蓄意拿药吊着你母亲的病?这只怕不能够,他本是朝里退下来的太医,手里颇有一份钱财,该当不稀罕这几个诊金药费。这徽州城请他医治的又不只咱们一户人家,并不曾听说别家也出了这样的事。”傅月明嘴角一弯,冷笑道:“话虽如此,但扯上咱家近来的事儿,那可就难说的紧了。或许诊金药费算不得什么,但旁人若许了些什么,他稀罕不稀罕,那就不得而知了。”
傅沐槐沉吟不语,半日才道:“他们竟有这般下作么?”傅月明笑道:“父亲且想,他们要施这计策,便先要母亲得病。且不仅母亲要病,还需得病重。若是那不疼不痒的,转眼便治好了,哪还有他们施展的余地?故此,这里头必得有人动些手脚,叫母亲的病越发的沉重才好。但是倘或母亲本是好端端的,突然便暴病在床,岂不惹咱们疑心?一时换了大夫来瞧,登时就露出马脚来了。此事必得徐徐图之,若是女儿不曾猜错,这顾大夫怕是早就下手了。算起来,母亲这回的怪病,也是吃了他的药后才发起来的。”说毕,又浅笑道:“若父亲不信,明日请大夫来一瞧便知。且若女儿前番说的不错,明儿父亲大可跟姑妈商议请大夫的事儿,瞧姑妈怎么说。”
傅沐槐听到此处,额上冷汗涔涔,当即说道:“既这般,现下我就打发小厮请大夫去!你母亲的病,可拖不得!”傅月明连忙拦着,又笑道:“父亲倒也不必心急,近日不吃那顾大夫的丸药,母亲倒是好了许多,只是市场乏力。然而父亲若现下请了大夫过来,怕是要打草惊蛇。让唐家的人疑心起来,下头的事儿就不好办了。”
傅沐槐心里犹豫的紧,一面他自是不肯轻信视如骨肉的同胞妹妹与外甥竟会串通外人来谋害自家;另一面,他又深恐女儿所说不假,反倒害了自家娘子的性命。且近来家中发生的事,委实蹊跷古怪,又巧的离奇,便是要报官,也得拿着实在的证据方可,这才听凭傅月明调兵遣将,铺计定谋。
当下,他便说道:“既是你说这般好,那便依着你。然而我却有一句话要问,你母亲当真不打紧么?”傅月明笑道:“父亲若是不放心,自家进去瞧瞧如何?我是娘的亲生女儿,还会害了娘不成?”傅沐槐迟疑了一阵,才说道:“罢了,免得叫人看见,反惹疑惑。”
傅月明想了一回,也觉有理,便说道:“既这样,我便先回房去了。父亲也早些安歇,明儿还要打迭精神,应付那边来人呢。”傅沐槐点头答应,忽又奇道:“这几日也不见林家来说那铺子的事儿了,倒是奇了。”傅月明心里知晓缘故,当面也不向父亲提起,便做辞去了。
回至上房,踏进院内便见宝珠在廊下坐着,守着茶炉子。便上前问道:“冬梅呢?在里头?”宝珠起身,摇了摇头,说道:“冬梅姐姐到二姑娘房里去了,叫我在这儿守着。”傅月明微微一笑,并不多话,径自踏进房门。
进得屋内,就见陈杏娘撩起帐子,正要下地,连忙上前拦着道:“母亲仔细叫人瞧见!”陈杏娘嗔道:“在床上干躺了一日,身子骨都要折断了!都是你这死丫头出的好主意!不然我也不干这事了。”傅月明嘻嘻一笑,说道:“是女儿不好,待此事过了,女儿再请母亲责罚。如今,还请母亲委屈些。”
陈杏娘听她先前的言语在理,又深恨唐姑妈所为,便觉受些委屈也不打紧,重回床上坐下,望着傅月明说道:“我不出去也罢,你叫宝珠打些水来与我洗脸。你这丫头,也不知自哪里弄来些劳什子,涂在我脸上,如糊了泥浆一般,好不难过!”
傅月明一笑,起身出去吩咐宝珠取了水来,亲自拧了手巾与陈杏娘擦脸,又说道:“还多亏了这盒子药粉,不然如何能瞒天过海?说母亲病体沉重,面色却与常人无异,叫姑妈瞧见,如何肯信呢?母亲就宁耐上两日罢,我今儿在一边瞧着,姑妈已有些按捺不住了。”说着,又笑问道:“今儿白日里母亲睡着,听见姑妈那些言语,心里可觉得怎么样?”陈杏娘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听她妖言惑众!那时节我才嫁进来,这小姑子对着我便横眉竖眼的,一个好脸色也不曾给瞧过。我是个新媳妇,家里说不上话,又为着个贤惠名声,只好忍气吞声。好容易熬到她嫁出去,总以为这辈子也见不着了。谁知她死了男人,又投奔回来了!这可真叫不是冤孽不聚头的!”说着,因见屋里只宝珠一个服侍,便问道:“冬梅那蹄子呢?”
傅月明说道:“去傅薇仙屋里了,想必又传话商量去了。她们如今行起事来,是越发没顾忌了,只把咱们当死了一般。如此也好,她们越是猖狂,便越没防备。”
陈杏娘骂了几声吃里扒外的东西,便住了口。她白日间只吃了些稀粥,此时腹内饥饿,傅月明早有预备,将白日里存下的一碟椒盐金饼、一碟果馅儿蒸酥端了出来,又盛了一碗白果粥来,伴着陈杏娘吃饭。
因恐冬梅一时回来撞见,陈杏娘将粥饭点心三口两口吃完,重新躺下,心里想到自己这个主母竟为一个丫头掣肘,不禁愤愤不平。
傅月明叫宝珠收拾了碗盘,自己就在床下铺上盘膝而坐,静静琢磨心事:上一世,父母身子历来康健,却在唐睿进门之后忽然先后暴病辞世。此事虽到她死也没查出个影儿来,但看现下的情形,上一世想必也是这起人动了手脚。如此算来,她与唐家,竟还有杀父弑母之仇!这一世,无论怎样,她也要护着父母周全,再同唐家清算了这笔账。
这般枯坐了片时,外头已是银月当空,只听外间门吱呀一声,一阵裙子拖地声响,料知是冬梅回来了。她也不再去寻她,只和衣在铺上躺了,闭目睡去。
这夜到子时,院里又传来猫叫声响。到翌日天亮,上房自不免又闹一场。
唐姑妈照旧带了两个姑娘过来服侍,却也不见有何起色。傅沐槐撒了许多人手出去寻那婆子的踪影,亦是海里捞针,毫无消息。那起夜间上夜值宿的,却是被吓的魂飞魄散,鞭抽杖打也不肯来,傅沐槐也是无法。傅家却又渐渐传起闹鬼的谣言来,一时里更是人人自危。
这日午时,唐姑妈在上房里照料了一回,就走到堂上同傅沐槐吃午饭。
席间,傅沐槐便问道:“你瞧着你嫂子这病,究竟如何了?”唐姑妈连着几日见傅家家反宅乱,傅沐槐父女二人又如失了主心骨一般,只叫人提着走,心里自谓时机成熟,便愁眉道:“怕是有些不大好了。如今这天气还算清和,待入了冬,冷起来,怕更不好。”傅沐槐叹了口气,说道:“我也是这般想,只是那道婆一直没个音讯。若是这般拖下去,怕是要拖出个好歹来。我想着,不如就另请大夫来瞧罢。”唐姑妈闻说,连忙劝道:“哥哥快不要病急乱投医,既是那婆婆说了上房男子不得入,倘或请了大夫进去,坏了忌讳,岂不坏事?我知哥哥心里焦急,却也不好如此乱来。”
傅沐槐见她果如傅月明所说,拦阻不让延请大夫,心里猜疑便重了几分,便说道:“可如此,我也不知怎样是好了。你嫂子病总不见个好转,家事无人主理,两个丫头又没人照看,这般下去总不是个事。”
唐姑妈听了这话,心中动了一动,只觉有门,想提那事儿,偏又记起唐睿的交代,唯恐坏事,并不多言。吃了午饭,她又进去照看。
挨到下午,她嫌房中气闷,便说要出去走走。傅月明也不阻拦,只叫冬梅跟着伺候。
唐姑妈带着冬梅,一径走到宅子东边的僻静处,方才问道:“你这几日瞧着,大姑娘可有异常的地方?我那两个丫头,只是不中用。一个嘴跟胶粘了似的,一个如同睁眼瞎一般,问什么都不知道的。”冬梅想了一回,摇头道:“倒没什么不对的地儿,只是太太病的沉重,她便焦躁了些。”唐姑妈疑道:“先前我见她是个顶有主意的人,怎么近来忽然如丢了魂一样,唯唯诺诺起来,在我跟前又做小伏低,大不如以往那般张牙舞爪,伶牙俐齿了?莫非这其中竟然有诈?”
冬梅笑道:“这个姑太太就有所不知了,大姑娘打小就是那个脾气。只是今年年初,大姑娘大病一场,连着昏睡了好几日。待醒来时,便跟变了个人儿似的。家里的下人们私下说起,都猜大姑娘是叫人换了魂儿了。如今这个样子,才有些以前她的影儿呢。想必是太太病体沉重,她根上是个没主见的,碰上大事又没法子了罢。”
唐姑妈听了这话,方才解了心中疑惑,同她一道慢慢朝前走,又问道:“你觉着,现下这时机可到了么?”冬梅低头细思了一阵,低声道:“我也说不好,家里也再不曾这样乱过。我倒是有句话告与姑太太,姑太太要下手便得趁早。老爷同太太情分虽好,但眼瞅着太太不成了,难保不动了续弦的心思。傅家在徽州城里也算个富户,那起媒人可各个盯着呢。昨儿我到街上去,后街的刘婆子便打听家里的情形呢。我心里想着,不如趁着如今这情形,先叫春娇姑娘近来与老爷做房侍妾,只说是为太太冲喜,来伺候的。先把坑占了,横竖太太也活不久了。待太太一命归西,下头的事儿自然就好说了。”
唐姑妈听得满心欢喜,说道:“你说的不错,我今儿回去就同睿哥儿商议商议,明儿就同哥哥提。”
二人说着话,已走到二门上了。忽见几个小厮抬了一口板材进来,只见那棺材油漆锃亮,厚实沉重,几个小厮只抬得气喘吁吁。唐姑妈拉着一个小厮问道:“小猴儿,这是谁叫买的棺材?”那小厮见是姑太太,不敢怠慢,将杠子放下,说道:“给姑太太请安,这是老爷叫咱家木材铺里的掌柜寻下的,今儿才给送来。”唐姑妈心里已大致猜到些许,点了点头,说道:“既是这等,你们就去罢。”这几个小厮应了一声,抬了棺材进去了。
这二人又往前走,冬梅说道:“这是老爷要与太太冲一冲,连板儿都寻下了,看来老爷也不指望什么了。”唐姑妈鼻子里笑了一声,说道:“她同我斗了这些年,终究是我占了上风。瞧方才那副板材,倒是上好的料子,做工也很是讲究,这四个小厮抬着还累成这般,可见分量。这样一口棺材,放在市面上,少说也得百十两银子,哥哥倒真舍得往她身上花银子。”冬梅要图她喜欢,便掰手算起来:“可不怎的,老爷是真舍得往太太并姑娘身上花钱。平日里添置的金银首饰不消说,便是换季时的衣裳,太太一人也得两口箱子才罢,到了如今太太衣橱里还有没穿过的衣裳哩。就是大姑娘,那么点子大的小人,去年西域有商人来贩货,带来一口一人高的穿衣镜儿。她瞧着喜欢,老爷就买了下来,可使了七十两银子呢!田姨娘为讨要不得,还跟老爷好呕了一场气哩。如今田姨娘也不知去了哪里,说起来只叫人叹气罢了。”
唐姑妈想及这些年在夫家捉襟见肘的日子,不觉哼了一声,啐道:“她们的好日,也就到头了。”
二人在外略走了走,怕叫傅沐槐看见,便又回了上房。
这日一日无事,唐姑妈归家,同唐睿又密议至半夜方睡。
隔日,唐姑妈又来,先到堂上见了傅沐槐。因有话要说,便借着昨日的板材的由头说道:“昨儿我在二门上瞧见几个小厮抬了口棺材进家,哥哥是打算给嫂子冲冲?”傅沐槐满面愁容,点头说道:“时至如今也是无法,冲一冲也好,若得她好时,那副板材舍了人也罢。”
唐姑妈便趁势说道:“哥说的也有理,若能求得嫂子病好,那便怎样也是无妨的。前几日我听哥的话里,很是发愁家中无人主理家事。我回去想了几日,倒想出个两全其美的主意,只是怕哥嫌我荒唐。”傅沐槐心中一沉,嘴上还是说道:“不妨,你先说来听听。现下已是闹到这个田地了,那婆子又总也不见个踪影。只要能渡了这难关,也不在意什么荒唐不荒唐了。”
唐姑妈见这话里有门,便低声笑道:“我是想着,将我那小姑子春娇给了哥哥,让哥哥收她做房姬妾。一来家中有个姨娘,也好与哥哥替替手,打理家事方便——这几日我瞧着家中这些个下人们,各个都懒散起来,大姑娘没精力去管,我又是个嫁出去的姑娘,不好说他们,不及哥哥身边的人来的便宜;二则,春娇今年不过一十六岁,正是青春年少的时候,哥哥又正值壮年,兴许过上两年还能生个男丁出来,承继咱傅家香火呢。最末一则,却是我自己个的私心了。”一语未休,她先瞧着傅沐槐的脸色。
傅沐槐见她这番言语,同先前女儿揣度的竟是一丝儿不差,心里恚怒不堪,双拳紧握成团,强压着怒火,问道:“什么私心?”唐姑妈笑道:“我这小姑子跟我一路自扬州过来,我夫家族里已是没人了,她的亲事都着落在我身上。这孩子是打小跟着我那死鬼长起来的,我也不忍心随意寻个人家糟蹋了她。然而如今这世道,哥哥也晓得,人皆势力,她没个好陪嫁,又没个好娘家,却上哪里寻门好亲去?不如哥哥收了她,她也算得着个归宿。”
傅沐槐满腔怒火,立时就要发作出来,只是忆起先前女儿的言语,勉自忍耐,半日才说道:“你的话倒也有理,只是我这个岁数,收这样一个青春少小的姑娘,没得糟蹋了人家,也是造孽。何况,你嫂子病的这样重,我心里烦的很也没这个心思。”
唐姑妈连忙说道:“那也不妨,先叫她过来伺候着嫂子,待嫂子好了再说旁的。嫂子历来是个宽厚贤惠之人,最是容得下人的,想必不会为这个怪我。”傅沐槐只是连连要头说不妥,又道:“你嫂子这事不完,我是断不会迎新人进门的。”说着,此事便罢了。
唐姑妈眼见为陈杏娘的缘故,此事不能成,又觉傅沐槐口里话且是松动,便恨不得立时拔了陈杏娘这眼中钉。这日在上房里待着,十分的心不在焉。她不敢使唤傅月明,便将一应差事都推与冬梅和宝珠,又把两个姑娘使的团团转,自家倒坐在一旁发怔。
好容易熬到晚间,唐姑妈起身,连晚饭也不吃了,只叫天福向傅沐槐带了句话,便脚不沾地的归家去了。
宝珠到倒了水回来,向傅月明说道:“这姑太太今儿也不知怎么了,火烧屁股也似的去了,连晚饭也不曾吃。”傅月明正在窗边坐着,望着窗外天上圆月当空,微微一笑,说道:“姑妈今夜,可是有急事呢。”
一夜无话,隔日清晨,冬梅一早醒来,却听上房里已有说笑声响。她满腹狐疑,下炕披了衣裳往里头去,进门就见陈杏娘在妆台前坐着,傅月明正替她梳头,母女两个说笑不绝。她心口剧震,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只立在门上发怔。
宝珠端着面盆进来,见她在门上立着,便笑道:“冬梅姐姐怎么在这儿站着?”说着,便迈步进屋,伺候太太姑娘洗脸。
冬梅不好再装哑子,只得一步步挪进屋中,向着陈杏娘强笑道:“太太能下地了,可是大安了?真是可喜可贺!”陈杏娘一见着她,便觉满腹怒气,抬手便是一记耳光,将她打翻在地,口里斥骂道:“你这吃里扒外,卖主求荣的蹄子!自打你到家里来,我何尝亏待过你?你倒和外人串通,要来毒死我!”她这一掌打的甚重,冬梅猝不及防,倒在地上,口角撞破,流下血来。她虽不明其间出了什么岔子,但已知事情败露,这奴仆谋害家主,见官必问死罪。当下,她也顾不得旁的,跪在地下,抱着陈杏娘双膝,哀声哭求道:“太太,不是冬梅吃里扒外。实是冬梅乡下那妹妹上了表少爷的当,怀了他的孩子。我那妹妹还是个姑娘,出了这等丑事,日后还要怎么嫁人!乡下出了这等事情,若是男人不认,姑娘家就只好跳井罢了。姑太太来找着我,说只要我听她的吩咐,便叫表少爷收了我妹妹。我也是无法可施,猪油蒙了心,就听了姑太太的话。还求太太看在冬梅跟了你一场的份上,没些功劳也有些苦劳,饶恕了冬梅罢!”说着,便捣蒜般磕起头来。
傅月明在旁立着,当即说道:“你还敢提往日!往日太太如何厚待于你?姑太太一家迁来,也是拨了夏荷过去服侍,并没叫你。你倒生出这犯上作乱的反叛心思来,竟要毒死太太!”说着又向陈杏娘道:“母亲,这等贱婢留着也是祸患,不如就叫来升家的进来,将她打死便了。横竖冬梅是咱家的奴才,打死了也不触犯律法,更何况她犯下这等事,就是见了官也是要问个死罪。”冬梅听说,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口歪眼斜,嘴角流涎,身子瘫软如泥,竟晕了过去。
傅月明见了这样子,不觉笑骂道:“竟如此不中用!”便令宝珠去喊了两个身子健壮的仆妇进来,将冬梅拖到外堂上去,拿冷水泼醒。她自在屋内,伴着陈杏娘梳洗打扮齐整方才出来。
陈杏娘在床上躺的久了,每日虽有傅月明细心照料,擦洗身子,仍是十分不适。今日梳洗妆扮齐整,又换了件大红通袖五彩妆花罗袍,精神为之一爽。
走到堂上,冬梅已然醒转,伏在地上,并不敢起来。
陈杏娘在堂上坐了,半晌才开口道:“要我饶了你也不是不可,你却要把你那姑太太怎么唆使你来害我的,一五一十都讲出来。你若老实招供,我便留你一条贱命。”冬梅趴伏在地,一时没有言语,眼珠却咕噜噜的转个不停。
傅月明见她不开口,料知她心中盘算,当即笑道:“你不必再心存侥幸,你那姑太太串通赵婆子,投毒欺诈,早为我们侦知。这会子功夫,只怕官差已然找上他们了。她是再不回来保你的,你就死了心罢。”
冬梅听闻此语,便知此事再无回转余地,登时将满腹筹谋化作流水。她只是心存贪婪,并不欲为唐姑妈卖命,当下便将唐姑妈如何寻上她,如何教唆她来回递话,如何与傅薇仙串做一道,设下此局一一道出。只见她趴在地下,泣不成声道:“姑太太见有太太在,她在咱们家中立不住脚,本说要为表少爷求娶大姑娘,如今也不成了,便想了这个法子出来。妹妹在姑太太手里,我也是被逼无奈,委实不是真心要谋害太太并姑娘。”
陈杏娘怒极反笑道:“你若当真有难处,为何不来告与我们?倒是和外人一个鼻孔里出气!这般说来,你还是图谋不轨!”几句话说的冬梅哑口无言,垂首不语。
傅月明见母亲只顾发怒,便问道:“姑妈虽叫了你传话,又如何能捏准了太太定然一病不起呢?这里头却又有什么关节了?”冬梅见她问及此事,却不敢说了,只是低头不答。傅月明看她不答,微微一笑,向外吩咐道:“来升家的,将这婢子拖去拆房打死,尸身扔到城郊乱坟岗去!”
来升媳妇子听了姑娘吩咐,便带了两个妇人,作势进来捉人。
冬梅惊得面无人色,一面躲避,一面连声哭叫道:“姑娘饶命,我说,我说!”
傅月明见状,挥了挥手,那一干仆妇便又下去了。
冬梅抽抽噎噎道:“是顾大夫,姑太太不知何时买通了顾大夫,叫他在太太吃的药里动了手脚。太太病情反复,并非久病难愈,而是他那丸药的缘故。他那丸药吃久了,若吃着时也还罢了,倘若一日断了,便即发作。更有那药让人心神不宁,夜间多梦,久梦成魇。太太近来这些病症,便全是那药的效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