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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立在虹桥上,在眉骨处用掌心搭了个棚遥遥眺望暗林深处。
璇玑宫白墙黛瓦,素来是个处清幽雅致的所在,自然从未设天兵天将把守,现下却立了一排极不相称的天兵,太巳仙人亦在其中,个个虽未穿铠甲,却是目光炯炯如炬,警惕地四下看着,陆续有几个神仙似有公务求见皆被婉言拒于门外,看太巳仙人的架势似乎连只蚱蜢都不会放进去,真真是将这璇玑宫守得固若金汤。
我心下疑窦更重,遂化作一绺水汽混入一朵随风游荡的云中,忽忽悠悠飘入其中。小鱼仙倌的书房亦是门窗紧闭,我便借着这水汽的模样趴在窗棂边,稍稍润湿了一角窗纸向内看去。
但见小鱼仙倌坐于上位正端了个青瓷茶杯浅浅抿茶,一脸讳莫如深波澜不兴。而坐于下首客座的正是那穗禾。二人皆不言语,一副敌不动我便不动两军对垒的阵势,不晓得是在唱哪一出。
许久,终是那穗禾按捺不住,开口道:“明人不说暗话,穗禾今日为何而来想必天帝十分清楚。”
小鱼仙倌淡淡一笑,“穗禾公主此言差矣,本神实不知晓你为何登门。”
穗禾冷哼一声,“你是否在老君的丹药之中做了手脚!”
我心下一跳,小鱼仙倌慢悠悠道:“原来为的这桩小事,不过是去了一味上火的草药而已。”
“你!”穗禾一时气极,既而冷言冷语道:“外界皆传天帝对水神一往情深,挚爱非常,却不知天帝连至爱之人也是利用欺骗的!你明知旭凤为不死之鸟,极有可能并未彻底魂飞魄散,你明知水神得了老君金丹必会去救旭凤,你明知他属火体质最畏寒凉,便故意去了丹丸火性,如今旭凤屡遭丹丸之力反噬之苦,你!……”话锋一转,语寒机锋,“那水神怕是还不知自己这颗棋子的作用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吧?若是有旁人提点提点……”
我一时醍醐灌顶,彻底凉了。
青瓷杯放在桌上,一声轻响,“穗禾公主说得这般坦荡,是否已向那魔尊坦言,他能够死而复生并非为你所救?”穗禾面色应声一变。
“况,他的魔力蒸蒸日上,连他自己都不在意这区区反噬,穗禾公主此举未免杞人忧天了。”他悠悠道来,一如既往地云淡风轻。
穗禾僵硬片刻慢慢又定下神来,道:“便是旭凤知晓是那锦觅救得他又如何?若非她一刀致命,他又如何会魂飞魄散?倒是有一事……若是那锦觅知悉当年先水神之逝并非旭凤所为,且她的未婚夫婿天帝陛下从一开始便知晓元凶并非旭凤,却一直隐瞒于她,误导于她,你说,她会有何反应?”
风云变幻!天塌地陷!
刹那之间,撑天的柱断了……补天的石漏了……我却不得动弹,逃不得,逃不开,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扑面而来的巨石轰隆而过,一寸一寸碾成齑粉……
“奉劝你莫做傻事!”他彻底沉下了脸,食指一叩桌,“你眼见便要如愿嫁与他了,若是公诸于世,你就不怕黄粱一梦终成空?”
“天帝陛下若将除去的那味药告诉穗禾,穗禾定只字不透!出了这个门便当从未发生。若是天帝陛下一意孤行,穗禾也只有孤注一掷,拼个鱼死网破了!”
“你真以为,本神仅仅只是知晓旭凤并非杀害水神之人,而不知元凶何人吗?你攀附天后随了她万余年,红莲业火多少也学了个皮毛吧?你知水神神力仅余少少半成,弑戮他为天后报仇是为借口,实则借此欲隔阂觅儿和旭凤是真吧?可惜,错算了一步,你怕是从未想过觅儿会一刀将他灰飞烟灭……画虎不成反类犬!”他凉凉抛出最后一个筹码,怵目惊心。
“你……”穗禾骇得一惊而起,“你……你何时得知的……?”
“本神何时得知并不重要,单是你今日这般纰漏百出的言语便是不打自招。我奉劝你一句,三缄其口老实嫁给他方是正道,有他护着你,你还能暂且保着性命,若是哪日落到我手上~普天下皆知,我答应过觅儿要替她报杀父之仇……”
穗禾满面惨白惊惧,“你……原来你一直知道,你竟是利用我牵扯住旭凤,以此彻底断绝他二人的丁点可能……你……你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你知道便好。”他气定神闲伸手一挥,大门开敞,“慢走不送!”
穗禾跌跌撞撞冲出一片绵延的白墙黛瓦之中,最后,仓惶消失在斑斓明媚的虹桥尽头……
我一点一点从窗棂上滑落,跌落地面的巨痛震得我再没一丝气力撑着这变化之术,原身毕现,我踉跄起身便往外疾走。
“觅儿?!”
不能停!不能回头!我拔足狂奔。
“觅儿!”他拦腰将我从后面一把抱住,我惊得瑟瑟发抖,不要命地踢打着这桎梏,妄想挣脱,拼尽了全身最后一丝气力也换不来这牢笼分毫破损撼动,我用手指使命扳着那铁臂,抠得鲜血淋漓……直到使不出一分力气,只能看着那些血斑驳地纵横,分不清是谁的……
我一直只是一只小小的蚂蚁,再怎么张牙舞爪也只是可笑徒劳。
“觅儿……你听我说……”多可笑,他的话音竟是颤动,不连续的,他怎么可以饰演得如此完美逼真?
“好,我听你说……只要你可以放开我,我还能做些什么,你一并告诉我……我都做好,你就放了我……好不好?”他是这样高高在上地运筹帷幄,我已经晓得,我没有跟他抵抗的丁点胜算,我只能卑微地祈求,祈求他放过我。
他却停在那里什么都不说,只是手臂越收越紧,呼吸战栗地抚过我的后颈,针一样扎着我,我好害怕……
“觅儿,不要这么和我说话……不要离开我……求求你,不要离开我……我好害怕……”
“可是,我已经尸骨无存了……每一寸每一分,都被用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了呀,为什么?为什么你还不肯放开我呢?”我咬着唇,大惑不解地全身发抖,“我好怕,你放开我好不好?”我微弱地祈求着,声音战兢得越来越低。
“觅儿,觅儿。”他扳过我薄弱僵硬的肩头,面对面,我骇得恨不能缩成一团,“觅儿……你看看我好不好?我爱你……我是真的爱着你……你不要怕我……不要丢下我……”
“不是的,你记错了,你不爱我。你只是骗我说你爱我,骗我爹爹说你爱我,骗芳主们说你爱我,骗老胡说你爱我,骗连翘说你爱我,骗尽了天下人,骗得久了,连你自己都骗得信以为真了。”
“不是的,觅儿……你相信我,你听听我的心,我是爱你的……”他手足无措地将我抱入怀里,压在他胸膛上,苍白地解释着,方寸大乱得近乎逼真。
我缓缓摇着头,“我虽然傻,但是,我便是再傻,现在也全部都清楚了……你一开始接近我只是因为我是旭凤身边的人,你想一探敌情,之后,你慢慢疑心我是水神之女,天后寿筵,你设下水结界被我破出,自此你便彻底确认了我的身份。
那日,爹爹领我上天界,北天门外,你明明看见了爹爹立在了撑天柱后,却故意佯装未看见,佯装不知我是水神之女,诱我说出欢喜你的话来,叫爹爹以为我们二人两心相悦情投意合,还指天誓日说出为了我不惜要违逆天帝与爹爹立下婚契的毒誓,因为,你知道,爹爹已知我母亲之死乃是天帝与天后所为,恐爹爹因着天帝缘由撤销此门婚事,如此,你便会彻底失却水神爹爹这方坚强之后盾。爹爹良善,若是见我倾心于你,便必不忍拆散姻缘,还会全力支持于你。
如此,你若与旭凤相斗,胜算便添上一成。
你任由我出入栖梧宫,任由旭凤频频见我,仅是为了用我拖住他。你送我魇兽,为的只是掌控我的行踪。
那日,佛祖爷爷在西天大雷音寺开坛讲禅,六界诸神众仙皆赴,天后未去,你怕是一下便料到了端倪,你不慌不忙将天帝和水神爹爹领了来,你不慌不忙看着我诈死却只字不透,你眼睁睁看着爹爹痛心疾首误以为我已死,借着爹爹的手来杀天后,却不想被旭凤挡去,然,就算天后未死,旭凤重伤,天后入狱,你的目的也算是达成了。
爹爹为那穗禾毒辣残害,你明明知道真凶,你明明知道我怀疑旭凤,你明明知道……
可是,你对我说:‘水神为报弑女之仇欲取天后性命,火神代受三掌,重挫,其母获罪入狱,火神怀怨于心,又恐水神终不能释怀再度残害其母,遂灭水神,永绝后患!’三年,三年里你知晓旭凤一直知道你的调兵遣将,知道你欲夺天位的野心,你料定旭凤会在关键时刻拿住你的把柄发难。
可是,你不仅是个布棋圣手,更是一个赌徒,不是吗?
大婚上,一场豪赌。不赌别的,就赌旭凤会闯婚殿,就赌我会为父报仇!殿外的十万大军根本就是幌子,你的注其实仅仅压在了一个人身上,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
而我,就是那颗筹码。
一着定输赢。这次,你彻底大获全胜,满载而归。
可是,为什么你还是不肯放过我呢?我找老君求丹药,老君答应我考虑一夜,你第二日便佯装替我游说老君,实则阻挠我取丹,你明知我过去最珍视的便是灵力,将灵力看得比我的性命重要,是以,你便对老君支招可让我以六成灵力换金丹,你以为我定会不舍,而老君也保住了丹药,最后,我会感激你的游说之情,而老君亦会感激你的建议。岂料,我却毫不犹豫地献出灵力换来了金丹。
可是,你又如何会漏算一步?你事先便防万一,在老君的丹药中动了手脚,届时,若是万一我肯献出灵力,换得的也不过是一颗有残缺的丹药。
你怎么可以这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你怎么可以如此步步为营,算计精准得分毫不差?
你怎么可以让所有人皆沦为你的棋子,被你利用,却还将你当做这世上最干净清澈最良善贴心的人呢?
如今,你已经坐稳了天帝之位,整个天界除了月下仙人无一人会与你叫板,而月下仙人根本威胁不到你高高在上的帝位。
你的夙愿已达成,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呢?”
真相曝露在烈日下,明晃晃赤条条地叫人无处可遁。
他低垂着眼,对我所言不置一词,煞白着脸无可辩驳。
“你至今唯一漏了的一点,怕就是你从未料到那金丹虽缺一味药,却仍旧奏效,你未曾料到旭凤这么快便复生了,如此短的时间内便统领了魔界与你分庭抗礼。”一股冰意从头顶心淋到脚底,我抖得牙关发颤,“你莫不是……莫不是还想用我去对付他?”
我慌乱之间生出一股蛮力狠狠推开了他,跌倒在地上,“没用的,他已经对我没有丁点情意了!他恨我入骨,恨不能亲手将我碎尸万段,他爱上了别人,爱上了我的杀父仇人……”我哽咽着后退,泣不成声,“你放开我吧!我再也不会去伤他了!”
“不是的,觅儿,不是的!”他半跪下身将我拢进怀里,任凭我拳打脚踢也不放开,“我错了,过去皆是我错了,可是,如今我是真的爱着你,爱得叫我痛不欲生,不能自拔……我看见了你的梦境,看见了梦境中你们的缠绵,你可知彼时我是何心情?我恨不能举剑毁了自己的魂魄,若我从未存在又如何会遇见你,不会遇见你,便没有这样的痛彻心扉……可是,我清楚地知晓,我必须忍,只有忍到成为了真正的强者,强到没有人能对我不低头,才能牢牢地捍卫住我的爱人,让我的爱人心悦诚服地追随着我……”
“你三番两次偷偷潜入幽冥看他,我皆当不知,我只当你是中了瘾,就像当年吃糖一般,总要一点一点慢慢戒去,不能一蹴而就。”
“后来,果然你去看他的次数越来越少,你不知道我有多欢喜。”
“再后来,你在天河畔答应与我成婚,你可知晓,我那时有多不可置信?高兴地近乎心都要涨裂了,我那时想,只要你能与我顺利完婚,再无节外生枝地与我平淡相随一生,便是要我拱手送出天帝之位,也未有不可……”
我看着他慌乱得逼真的脸,听着他说着天大的笑话,茫茫然只知摇头。
“觅儿,你可以不信我,可以不爱我,可以恨我,但是,你绝不可以离开我!”我顿时荒芜一片,孤立无援,只能绝望地看着他,一行清泪落滑落他苍白的面颊,落在我的额头,“觅儿,我错了,但我却不悔!”
错了,我也错了,我错得离谱,错得荒谬……可是,凤凰他又如何听得见呢?
原来,这世上有一种伤,可以噬心蛀骨。
唤作——
忏悔,无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