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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
老王不老,因为有一头斑白的头发和乱糟糟的红胡子,就被周围都叫做老王,手下的工人除外。
他认识阿刚,同行有时候有交集。那时阿刚突然打电话给他,说有个酒店工地上的水电工程缺人,让他带些工人来帮忙做一些分包。于是他过来,看到一个年轻人在指挥水电工程。
阿刚给他介绍说这是自己的子侄辈,刚出道,接了这个五星级宾馆这层的水电工程。
他叫铁石。
年轻人很精神,身边有个漂亮的女孩子,令人惊讶,一个明显农村娃子带着个城市女孩,老王不免有些纳闷。铁石很有礼貌,过来握手,说:”王叔,拜托您了,我刚出道,您多帮衬。“
老王觉得这年轻人很有礼貌,眼睛也很有神,待人接物就不太像刚出道的农村孩子了。
慢慢听工地上讲一些八卦,说铁石高考落榜,哦,不是落榜,是被人替了,被舅舅带出来打工,没想到泡了甲方东家的妞,就拿到分包工程,啧啧......
老王摇摇头,觉得无奇不有。
做完工程就离开了,因为老王主要在做海城老建筑的修复工程类生意,和刚叔他们的业务不重叠,除了这次救急,后面没有什么接触。
但过了两年,又接到刚叔的电话,说滩外有个老房子,知道你的队伍有经验,有没有兴趣接。
有生意当然是好的。
过来和刚叔谈,他带去见老板娘,程小姐已经成了铁家太太,买了这里的一栋老洋房,准备做成酒店。
老王一皱眉,原因有俩,一是自己并没有做过酒店,二是规模有点大,自己的人手不够。做这一行并不能盲目去吃下一个超出自己能力的工程,会被人力和资金拖死,反而不好。这些年,老王只是带着几个人做做单独的老洋房别墅改造而已。他坦诚的对程小姐说了自己的状况,程小姐很赞赏他的做事态度,说不要紧,因为铁石集团本身有足够的工人队伍,自己也是设计师,只是借助于老王的经验而已,他的队伍可以在工艺上协助把关。
就这样达成了协议。
刚叔忙的头头转,只见了这一次,人就飞到天南海北,据说铁石集团有个连锁酒店不断在扩张。老王震惊于铁石的成长,这是奇迹般的商业故事。
在整个酒店的施工中,从来没见过铁石过来,常打交道的是程小姐。程小姐客气的说:”王叔,您叫我的程程就好了。“
这个项目里,老王的队伍施工量低于过去做的单独项目,利润却远超过单独做一栋老洋房别墅的项目,这让他感受到酒店项目的利润丰厚。
做完这个项目,让他在财务上有所缓和。
八年前,老王创立一个一家建材工厂,四年前因资金链断裂破产,负债数百万,卖掉了房屋后,偿还一部分债务,然后租住在外环外的农民房里,重新起步。
真正的白手起家,甚至比新起步的人还累,主要是背负着债务,他一心想要维护自己的信誉,想要东山再起,所以做了人死债不烂的打算。
缺钱,就找不需要资金的行业,他和铁石一样注意到了装修业的机会。只是他选择了互联网上做不需要广告费的分类广告。此时的装修业竞争已经非常显性,自身只是熟悉建材行业,做过单一的建材工程,对系统的装修并不熟悉,因此他准备从房屋维修和部分装修类起步,海城有大量的老房子。
他研究了很久纸面知识,对海城殖民地时期的建筑体系做了研究,针对部分的维修改造,准备坚持修旧如旧的原则,对年久失修的管道改造、漏雨、返潮方面入手,找了一两个工人,和他们探讨这些。同时开始写大量的广告在网上发布。
不久就有了生意,事实上这实在是一个缺口市场,因为一般的装修队伍并不感兴趣,也没有发现这个市场;也没有专业的物业公司负责这类私宅的维修。
更重要的是,他发现这些小的案子利润丰厚。有时候一个万把块的小单子,二三天功夫,就有五六千块利润。
最初的整个一年里都是这样的小单子,第二年开始多了一些整栋房子的维修,第三年就有了整栋房子的装修,开始有完整的设计施工要求。
老王不会画图,对装修风格有自己的理解,他看了大量的海外老建筑修复资料,认为修旧如旧是老建筑最好的设计风格,所以只是委托外面一个做设计的小伙子合作,帮他细化施工图。
岁月如同西西弗推石头上山,还债似乎无边无际。不断的有电话打来追债,有的上门堵住要债,黑社会跑去父母家闹事。然后不断的还,偶尔为了渡过难关,借一些高利贷,并不是专业高利贷公司,而是向熟人支付高利息。他和妻子失去了所有的朋友,有的同学和朋友是自己故意避开,他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窘迫状况。
回到狭小的房间里,仅有十来个平米大小,放一张床,一个简易的塑料布衣柜,一张小桌子。外面与人公用厕所和厨房。这个城中村拥挤这数千外来民工和打工者,有在城中心上班的底层白领,有从事色业的农村妹子,有小偷和赌徒,更多的是民工,带着家人孩子挤在一起,只是因为这里便宜。有心思灵活的人,在农民房里买一些小型的加工机械,开始生产一些装修业用的产品,比如廉价的厨房柜门板,或油漆一些道具,或做一些吊顶。
平日里妻子照看年幼的女儿,他们刚有了几个月的女儿。女儿无忧无虑的在床上爬动,是两人生活里唯一的安慰。
临睡前,妻子把黄豆泡上,凌晨三点起来起来做豆浆,蒸包子,到五点多骑车载去街边贩卖。有时候天雨路滑,摔倒在地,满地白色的豆浆。都市的人们匆匆而过,没有人过来帮忙,妻子想起岁月的艰难,忍不住放声大哭。
就这样一天天的苦熬下去。
老王等待妻女都睡了,在一台老旧的电脑前打开,发布广告,并学习各种知识,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工厂会失败,资金链断裂是征兆,不是原因,所以他开始学习经济学。到午夜躺下去,脑袋里像开锅了一样,二三点才睡着,他隐约听见妻子起来做事,起来给女儿换一次尿布,再睡到五六点钟,妻子出门的时候,他已经醒了,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在女儿饿了要吃奶的时候,把开水烫过的奶瓶,试一下奶的温度,给女儿塞进嘴里,看着她闭着眼睛咕嘟咕嘟的吸着奶,不再哭泣。
程小姐在华山路做了另一家酒店,又叫他带队去做。
半途中,老王失踪了,因为他被债主买通了法官,拘留进了看守所。无奈之下,打了一个电话给妻子,妻子四处借钱把他捞了出来。程小姐听说后,干预了一下,债主不再咄咄逼人。
她先预支了大部分工程款给老王,老王眼圈红了一下,强忍着没有流泪。在过去的数年里,他们夫妻从来没有依靠任何人的帮助,只相信自己能够爬起来,重新前行。
他时常做一个梦,做了很久,同一个梦境,他张开手臂变成了翅膀飞翔,然而只能飞翔在两块无边无际的平板当中,没有任何的边际,黑暗充塞其中,不知道何时飞出。每一次都在平板压迫到当中时惊醒过来。
于是有一个夜晚的梦里,他在远处放了一盏灯,朝着那盏灯飞去。
不知道何时,当他相信终究会飞出去。
铁石瞧见了那个白发红胡子的男人,他印象深刻,所以马上就记了起来。华山路的老洋房酒店早就做完了,他是带工人回来做一个改动。铁石正好陪妻子过来到酒店餐厅吃德国餐。
老王一脸掩饰不住的沧桑,尽管衣着干净,很多年的旧衣服了吧,倒是看得出当年的品牌,不是差衣服。他听程程说起过,似乎当年是做企业的,倒闭了,就做包工头,小包工头。
不太容易。
铁石略微摇摇头,表示同情,其实他内心深处对底层的人们毫无感觉。在他两世为人的价值观里,天地无情,视万物为刍狗。要么你活下去,爬上去,要么沉沦在烂泥地里。
他绝不会去下三滥的地方,住糟糕的房子,穿廉价的衣服,吃不健康的食品。
既然你失败了,那就自己承担失败的后果。
然而让他有兴趣的是老王流露出的骄傲气,在言语里淡淡的流露,有礼貌,但仍旧带着骄傲。天,这么惨的境遇,持续数年,还没有消磨掉。
或许这是他还没有精神上垮掉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