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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未像此时,温琅在傅问渔面前半点克制不住泪意,他站在门口几乎瘫软下去,直直望着傅问渔那些盘起,压着一顶凤冠的满头白发。
这凤冠,压得她一夜白头吗?
傅问渔有些恍惚,不太记得,她是怎么出的房间门,也不太记得是怎么乘上的凤辇,耳边似乎时不时传来花璇与毕苟的哭泣声,她们哭得很伤心一般,后来好像就进了宫,百官与萧凤来看到她的时候,似乎都面露惊讶,但无人说什么,再后来,好像是与温琅站在很高的地方,拜祭过了谁,最后她听得一声高呼:皇后娘娘千千岁。tqR1
十天了,她安安份份地等着这个称呼,安安份份地算着日子,安安份分地不呼疼痛,真好,熬到了这一刻,自己还没有崩溃,马上,方景城与沈清让就得救了,在她长眉如剑凤眼如刀的容颜上,刻满了笔笔绝望,交织在她脸,却撼不动她眼底赴死一般坚定的力量。
温琅执着她的手,她也不挣开,由着他牵着自己走到凤仪宫前,凤仪宫艳红如血海,精致奢华,她看着停下步子,萧凤来站在凤仪宫门口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等着她:“这凤仪宫,终于有皇后了。”
“我已经嫁给温琅了,你们也该遵守承诺。”
“明日,主上将放他们出来。”
“好。”
温琅在一边听着,难过心酸不能忍,她嫁自己,终究只是为了救人而已,自己明明知道,却仍然心痛得难以承受。
傅问渔对他说道:“这里留着萧凤来吧,给我一个安静些的院子,可以种些花草就好。”
温琅用尽他毕生最温柔的声音,说道:“好,我带你去,不会有人打扰你。”
挑中的是那日与她和方景城喝过酒的院子,离喧嚣的后宫很远,离凤仪宫很远,傅问渔觉得看着有些眼熟,便让温琅停下,她说:“给我一晚上的时间,等我适应了这凤冠,我就好好做一个皇后。”
“你不用这么勉强,傅问渔,你要是痛苦,要是难过,你可以说出来。”温琅捏着她小手,悲伤是他这大婚之日所有的情绪,没有半分欢喜。
“好。”傅问渔轻轻点头,不让人跟着,自己一个人走了这偏静的院子。
她独步走进正殿,慢慢脱了凤冠扔在地上,慢慢解了凤袍扔在地上,慢慢除了首饰扔到地上,一头如雪地般的长发散开在她身后,她找到了一张床,蜷缩上去,抱着自己,闭目沉沉睡去。
已有十日不曾好睡过,闭眼便是血光,便是见着方景城与沈清让一身是伤地死去,于是夜夜都睡不好,今日她靠在这陌生的地方,倒是睡得很沉,放下心来了,他们不会有事。
今日是皇帝大喜的日子,哪怕皇帝与皇后都含着绝望与悲痛才结成这道亲事,但百姓们不知道,他们虽不喜欢那皇后有如妖孽,又要祸害苍生,但总归是个喜事,总归可以找个借口狂次一番,于是十里长街满布喜色。
方景城的长枪,是划破这喜色最刺眼的一道狠光。
他好像是从血里捞出来的,枪尖的红缨早已飘不动,凝满了血水,一步一个血印,他单手持枪,另一手提着守宫侍卫的人头,如同地府厉鬼在索命,鲜血覆面下,无人看得清他原本的脸庞。
“皇宫重地,何人胆敢私闯!”早已吓破胆了的守卫壮着胆子怒喝一声,方景城的枪尖便穿透他喉咙,溅飞而出的血再往他脸上添一笔。
他望着站在不远处的那个男人,声音竟然可以平静像是问候一个昨日刚刚见过的老朋友:“她在哪里。”
“你不该在今日来。”你该是在明日,明日,水南天才会放你出来。
“她,在哪里。”他抬起杀红了的双眼,毫无温度的目光骇人心魂。
“我带你去见她。”温琅挥手散去要慢慢围上来的人,没有用的,杀成一尊煞星一般的方景城,是没有人拦得住的,只要一刻未见到傅问渔,他便一刻不会倒下。
他走进正殿,看到了地上一路地上被丢弃的凤冠,凤袍,发簪,首饰,再看一双小小的红色绣鞋整整齐齐地放在床边,看到她蜷缩着睡着,脆弱得如同一块冰片雕刻的人一般,风吹一吹她,要起裂痕,雨打一打她,要留伤口。
他站在床边,都不敢上前去碰她,手指怎么样也伸不过去触到她脸上,那三千墨发,何以变得如飞雪缟素一般?那安睡着的人,一个人无声忍受了什么?他看得心中刺痛如刀绞,绞得他连指尖都颤着不稳。
傅问渔缓缓睁开眼,看见他,还看见他伸过来却没有挨着自己的宽大手掌,他老是这样,弄得满身是血,不过没关系,今日放过他,不跟他计较,便握着他的大手贴在自己脸上:“回来了?”
“回来了,有没有热饭菜?”
十日来不曾流泪的傅问渔,所有的泪水崩毁在这一句话里,她看着方景城痴痴地傻笑,笑容里满溢着泪光,缓缓坐起来,用自己的脸努力地贴着方景城的手掌,涌出来的眼泪几乎要将他掌心灼伤。
“来,我们回家了。”方景城拉着她起来。
“回哪里呀?我是祈国的皇后啊。”傅问渔小手拽着他几根手指,依然痴笑着,“方景城,我回不了家了。”
“哪里话,你永远是我的夫人,我的发妻,哪里会是别人的皇后?我带你走。”方景城忍得辛苦,生怕自己克制不好力气捏痛她的手,毕竟,愤怒与痛快已经要将他逼疯了啊。
傅问渔,我们什么都不管,去他妈的家国天下,永守太平,我带你走,我们在一起就好,管他身后洪水滔天,那与我们何干?
“不要说这样任性的话,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傅问渔温柔笑望着他,“走吧,方景城,回丰国去,我们都知道,我们该做什么,逃避了这么久,逃不掉了。”
“是你说过的,是你说在我们活着的时候,一定要好好在一起,一定不要分开,傅问渔,这是你说的,你现在赶我离开?让我一个人回丰国?”方景城指骨高突,挣破了结成血痂的壳,露出青白的骨,他望着傅问渔,她可知她在说什么?
“是啊,我在赶你离开,方景城,我在这里等你,你当以天下来接我,以太平来接我,以我夫君之名,来接我。在那之前,我将在这里守着祈国,守住乱世,守着沈清让。请你,在一年之内,将天下拿来给我。”
萧凤来毕竟没有疯,将全部的真相告诉了傅问渔,不是她想为自己解释什么,只是要告诉她,如果她离开温琅,毁的不止温琅一个人,还有,将随之化成灰死去的沈清让,将因她的自私而葬送的整个天下,将因她这异人而起的百年乱世不得安宁。
傅问渔,你没有自私的权利,你便是苦死,累死,痛死,你也要被钉在这座深宫里,为你的身份,付出惨烈的代价,傅问渔,你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只是赌一场,你一直觉得你可以赢得了主上,那便赢给我看,到时候,我说不定会对你说声多谢。”萧凤来这样说,她从来都是光明正大的人,她告诉傅问渔这一切,只是想让傅问渔留在这里,留在温琅身边,看一看,她能不能赢得了那位视众生如蝼蚁的主上。
若她赢了,萧凤来也就解脱了,至于天下安定,并不是萧凤来所求的,那是傅问渔所求,方景城所求,与她无关。
傅问渔站起来,捧着方景城的脸,一字一句,一字一恨,一字一血,像是要活生生刻在方景城心中一般:“我在这里等你,等你回来接我。”
“傅问渔,你好狠!”
“毕竟我整个人生都已经是一场骗局,那么,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便是这场骗局中对我付出了真心的你,对不起方景城,我是天之异人,要连累你与我一样,没得选。”
从来没有哪一刻,对天之异人这个身份,如此强烈的憎恶过,连选都没得选啊,伴随自己一生的这个身份,是这场荒唐大局的开端,总不能让这身份也成为毁灭的终结。
傅问渔靠在他满是鲜血的怀中,这个胸膛真的很厚实,很温暖,可以安放自己一生,只是在那之前,他们还需要再多努力一些,肩负一些,牺牲一些,没有关系的方景城,我可以在这里等你一年,我知道你一定会来,只是一年而已,我等得起,就是要委屈你了,为我争一争这天下,守一守这太平。
方景城嘴角溢出几滴血滴在她白雪颜色般的头发,白发赤血,染得触目惊心,他拥着傅问渔,力气大得似要将她全身的骨头都断掉一般,那些如急浪疯狂奔涌在他心胸口的痛楚,他一口尽数咽下,由着五脏六腑,捣乱成血泥肉酱。
“好,我答应你,我为你夺来这天下,你好好地等着我回来,到时候,记得为我备下热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