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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荣安堂在寒冷的冬季显得格外冷清,火炉中燃烧的炭火带来的热气也无法驱走心中的严冰,裴相抚着胸口来回踱步,终于脸上露出坚毅果决,他大踏步走到书案前,抽出狼毫蘸墨落笔,雪白的宣纸上刻下无情的一个杀字。
握着笔的手因为颤抖,而令黑色的墨汁凌乱地洒在纸上,让这个冷酷的杀字显得万般诡异,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将纸卷成一团然后装入竹罐,封上了火漆,他扬了扬手,对着身旁忠心耿耿的长随说道“将这个交给石增,一月危险,手脚干净一点。”
望着长随离去的背影,裴相颓然跌落在太师椅上,他容色黯淡无光,像是一瞬间就老了十岁一般,浑身上下写着凄凉的挽歌。
这世间最大的残忍,莫过于骨肉相残,从前正是因为他的不忍,才会有这么多悲剧的发生,如今他须臾将死,所有的恩怨都该随着他灰飞烟灭,这一切罪孽,他一力承担,哪怕堕入十八层地狱经受烈火烹油之苦,也不会再留着那人让家族门楣蒙憾了!
那日之后,裴相称病不出,却格外交待了世子夫人要将黄衣待若上宾。
世子夫人驽钝,尚还未察觉到其中深意,她虽然心中有些不满,可裴相是府中实际上的掌权人,他既然发了话,她便也只有服从的份,再说世家大族过年是最忙的时候,虽然她娘家没落了,可宫里头却还有一个当皇后娘娘的女儿,年节来往应接不暇,她忙得脚不沾地,自然也就没有时间去计较这些。
可裴家其他几房可都是精明厉害的主,若说之前还只是有几分怀疑担心,这留下黄衣以贵宾之道相待之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老爷子的确是中了毒,按照那日家宴时候的说法来看,恐怕是真的时日无多了。
按照时下不成文的规矩,裴相若是故了,这爵位自然要由世子来袭,一旦裴孝安成了下一任的镇国公,那么按道来说,就要尽快将家分了,然后裴家其他四房在半年之内陆续地搬出国公府,另开府邸,各过各的日子。
虽然说早晚都会有这么一天的,但来得这样突然却总是令人难以接受。更何况,其他几房尚还有未曾婚配说亲的嫡子女,若是裴相尚在,便是国公府的公子小姐,身份上总也是高贵了几分,可一旦搬离,另立门户,那就不过裴大人的小姐,没有爵位在身,总是要差上一些的。
一时间人心惶惶,虽然表面上仍旧能够维持平静,可私底下却各自筹谋着。
裴相闭门不出,只是偶尔会分别叫上儿子过去说话,出来之后,几房的老爷也都只知道自己的这一部分内容,彼此之间却是绝口不提的,这架势活脱脱地是在交待遗言,搞得那样神秘,却又那样让人心惊胆颤。
这年节也因此过得忐忑不安,味同嚼蜡般各种不是滋味。
但他们的忐忑与静宜院却是毫不相干的。
大年初五一大清早,两架马车便停在静宜院门口,内室中,明萱替裴静宸披上厚厚的狐狸毛斗篷,将他捂得严严实实,一边又说道“今日大伯父开家宴,家里的姐妹们都要回去,我定是要陪在祖母身边的,到时你可要切记让长庚一步不离地跟着,你的腿才刚好,外头天冷,昨夜又下了场雪,他们若是要踏雪赏梅,你只管在屋子里呆着哪里也别去才好。”
她扶着他在轮椅上坐下,特意又拿了条毛毯披在他腿上,笑着说“人多嘴杂,难免会有人说些不好听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也不要因为要替我撑面子而逞强,你知道我不在意那些的。”
裴静宸点了点头,目光温柔“嗯。”
到了正厅,长庚已经候在那里多时了,他见明萱推着裴静宸出来,便忙接了过去,笑着说道“节礼都已经准备好了,严嬷嬷有些风寒怕过人,便说不去了,素弯几个看守院子,大*奶这边有丹红跟着,我随身照顾着爷便行,大*奶看还有什么别的要吩咐的,若是没有,我便推着爷先上轿去?”
明萱想了想问道“黄衣姑娘呢?”
厚重的暖帘掀开,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萱姐儿,我在这里!”
黄衣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橘红缎面衣裳,梳着简单的发髻,笑嘻嘻地进了来,她转了转身子对着明萱说道“这衣裳是我问丹红要的,看我穿着也还合适吧?你虽然答应了我今天要带我去顾家,可是我思来想去,若是穿我自个的衣裳,到时候你该怎么解释我的身份?倒还不如我跟丹红一起跟着你,我就当你一日的小丫鬟好了。”
她的脸上带着些〖兴〗奋,又有几分殷切的期盼“今儿一定能见到景哥哥的对吗?”
明萱心下微涩,只觉得黄衣对顾元景的爱情那样纯粹绵深,眼看着是个可以预料到的悲剧,黄衣心中也定然是有所知觉的,可却仍然那样全身心地投入这份很是无望的感情,一点都不愿意妥协退让,这样的感情哪怕不会有完美的结局,可总是会令人无比感动。
不由自主地,她点了点说道“恩,会见到的。”
昨晚下了整夜雪,静宜院中看着还好,没有想到街上的雪却分外地深,马车一路行得有些艰难,但好在仍然赶在巳时之前到了永宁侯府,因为裴静宸腿脚不便,马车便直驱朱老夫人的安泰院,等行过了礼,略坐一会,前头永宁侯的小厮便过来请七姑爷过去坐。
等裴静宸一走,朱老夫人便含着泪将明萱搂在怀中,也不顾尚还有其他人在场,抱着她就嘤嘤地啜泣起来“孩子,委屈你了。”
裴静宸原本就不是朱老夫人心中最认可的孙女婿人选,当时又是在那样前有狼后有虎状况下不得不做的选择,好在孙女婿人品不错,看起来亦是个有本事能够护住妻儿周全的,萱姐儿嫁过去后虽然危机四伏,可总也算夫妻和顺,她便稍稍安了心。
可谁料到这才过了多久,裴静宸便坏了腿。
坏了腿意味着什么,朱老夫人心中最是清楚不过。生活上的不便就不去多说了,寻常的男人好端端地失去了行走的能力,连脾气都要变得暴躁的,这些都还不算,眼看着这腿好不了,连妥妥的爵位都要丢掉了,到时候这日子便越发难过起来。
这门亲事,是她选的,如今萱姐儿过得不好,她总觉得是她的错。
明萱忙用帕子将朱老夫人眼泪擦干“孙女儿一点不委屈,是真的不委屈,祖母您这样可才是大大地折杀了孙女儿呢,快,这大好的日子,难得姐姐妹妹们都在,您不开心,大伙儿心里也都不好受呢。”
管嬷嬷见状,忙上前来扶着朱老夫人,笑着将话题岔开“我刚才出去听二夫人院子里的人说,咱们家的郡王世子妃已经到了柳巷了,再过片刻就能到了,老夫人,您快擦把脸,世子妃难得回来一趟,看着您高兴,她才更高兴呢。”
话音刚落,便有小丫头拿了温热的水过来,管嬷嬷忙拧了毛巾伺候着老夫人用了,这才安静地退到了身后。
其实明萱心里倒并不觉得嫁给裴静宸有什么委屈的,反而时常庆幸她嫁给了如此一个深情又有担当的男人,他或许处境不堪,或许身在危地,或许是世人眼中的病秧子和残废,可他在她心里是一个可靠的丈夫,他许诺给她的是她真正想要的东西,他们志趣相投,彼此相爱相敬,不仅是爱人更是朋友。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委屈的,相反她还过得很好。
可祖母真情流露,皆是因为疼爱她,她心里感动不已。
不多一会,二夫人和四夫人领着十妹明芍结伴来了,嫁去了建安伯府的九妹明芜和四姐明菡也先后到了,又隔了一刻,清平郡王世子妃六姐明荷扶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在几个嬷嬷的簇拥下也到了。大家彼此见过礼,便手拉着手互相问候说笑起来,偌大的安泰院里已经好久没有过这样的热闹了,朱老夫人总算将先前的心事放了下来,将目光对准了明荷。
她有些不赞同地说道“荷姐儿有了身孕怎么没有来信说,这天冷路滑的,那么老远的路,特地过来,若是劳神了怎么行?”
明荷忙笑着说“倒不是特意要瞒着祖母您的,实在是郡王府的讲究,说是怕吓着了孩子,所以怀了身子不到三个月,是不好对外说出去的,前些日子才刚满了三月之期,可孙女儿想着反正也要来亲自拜见祖母的,写信还嫌麻烦,所以这才没有说,您老人家便权当是个惊喜吧。”
她顿了顿“正月十五皇上赐宴宗亲,清平郡王府自然也要出席,我上头没了婆母,如今郡王府又是我当着家,总是要过来的,所以也不算是特地回娘家。世子做事谨慎,也是怕我劳神累着,提前了好几天出发,昨儿就到了盛京城的王府歇息了一晚上,路上没有太赶着,倒也不累。”
话音刚落,门帘轻动,世子夫人蔡氏进了来,她举止端庄地互相见了礼,这才对着朱老夫人说道“天气冷,孙媳妇想着不如就讲宴席摆在安泰院,就不劳大家出门还要经受冷风,祖母,您瞧可成?”
她盈盈而立,仪态万方,发髻上的蓝宝石簪子摇曳生辉。